葉英向來早起，可他沒想到，今天的自己竟是被海棠給吵醒的。

空氣中仍帶著太陽未升之寒氣，這樣的時間出門總有些冷，葉英剛拿出披風要給海棠系上，卻被她取走放在了一邊，拾起他的佩劍交給他，便拉著他出門去了。天空泛著魚肚白，守衛的弟子們剛換班，便看見海棠拉著大莊主往山莊大門前跑去，心中暗道這大莊主夫人就是厲害，能讓向來穩重淡然的大莊主在這種時間點狂奔。

海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葉英並不清楚，只是他斷定海棠今日定然是玩心起了。只是這麽早，他實在想不到她想去哪。

負責搖船的葉逸鳴對葉英耳語：“大公子，恕逸鳴無禮，葉天霽有話讓逸鳴帶給您。”

見葉英並沒有表示出不想聽的模樣，葉逸鳴模仿葉天霽的語氣：“女人的心思，您別猜。”

就知道這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他怎麽收了這麽個徒弟。

小船靠岸，二人上岸，葉英聽見風聲，肯定地問道：“海棠，到蘇堤了麽？”

海棠一楞，笑了笑，“嗯，瞞不過你的！”

今年冬日暖，並沒有雪，荷也枯了，柳也無葉，漫長的蘇堤只剩下茫茫水光，即便是看日出，也並非好去處。她來這裏觀景？

走了幾步，又換了馬車。海棠玩心起，非不讓葉逸鳴駕車，自己跳到車轍上當車夫。約莫走了一炷香時間，車子停了，海棠學葉天霽的模樣畢恭畢敬道：“大公子，已經到了，請下車！”

這一鬧騰二人心情都大好。潺潺流水聲與悠悠鳥鳴重疊，交織出優雅寧靜的森林景象。遠處鐘聲傳來，葉英拉緊海棠的手，沒讓她往前走。

“去靈隱寺做什麽？”

海棠垂眸，真的什麽都瞞不過葉英啊……

他雖然是問話，可語氣分明是已經知道了。

可是有一種人就是會死鴨子嘴硬，這點海棠自認為已經完美地從劉有玉身上學來了，所以她深呼吸，讓葉英附耳過來，低聲道：“聽說，這裏的佛很靈，帶你來求子啊。”

“……”

見葉英成功被噎得沒話說，臉頰上甚至泛起可疑的紅暈，海棠興高采烈地拉著葉英往裏跑。山路許久未曾有人修繕過，並不太好走，只是二人的速度之快，仿若平地。一盞茶的功夫，二人便已經到靈隱寺門前。

數百年前的牌匾仍然保持光鮮，帶著年代記憶的“靈隱寺”三字力透紙背。

葉英腦海中浮現出兒時見過的靈隱寺，只是如今似乎門可羅雀，比那時還要清冷些許。

掃地的小沙彌已經做了一上午的活，累得腰有些直不起來。他正打算休息休息，一擡頭，卻看見一張未施粉黛的女子的臉，嚇得後退了幾步，“啪”地摔倒在地。女子忙伸手來扶他，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有善男信女來了。

小沙彌忙爬起來，撣去身上塵土，行禮道：“雲塵失禮了，還請這位施主多多包涵！”

“小師父，”女子蹲了下來，笑瞇瞇地擡頭望他：“請問主持了燈大師在嗎？我有事想……想請教他！”

“師父的話，他在藥師殿旁的藥房裏吧，這個時候應當在翻曬藥草呢！”小沙彌笑得天真爛漫，“這位女施主，雲塵帶您去吧。呃，那位男施主是您的同伴嗎？”

海棠擺手擺得比誰都快：“不用管他！帶我去就行啦。”

轉頭對葉英笑著交代：“我去去就來，英哥哥拜拜佛吧，誠心的話，說不定就能求到哦！”

方才聽小沙彌問海棠和他什麽關系時海棠裝作是無關者的態度，讓葉英多少有些不滿，只是後頭海棠這句話對他而言沖擊力實在是比較大，將方才的想法全部沖走。聽見海棠離去的聲音，他擡頭望天，盡管看不見，卻似乎能感受到湛藍天空與冬日明媚的陽光該有的模樣。

“隨她去吧。”

這麽想著，忽聞樹葉摩梭的聲音。這聲音很輕，很弱，但葉英已經知道是什麽了。

――竟是海棠。

這季節分明是山茶盛開的時節，卻沒想到，竟有海棠會開花。

他抱著劍，在這稍帶寒意的微風之中，站在海棠樹下，陷入沈思之中。

蓄了長長的白色胡子的老頭正在翻曬藥草，對站在階梯下的女子視若無睹――盡管她已經喊過好幾回了。二人這樣僵持已經有一炷香時間，海棠心道要是她以往的性子就要沖上去問他憑什麽不理她――多虧葉英的沈穩性子，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和尚終於忙完，坐在石凳上，笑瞇瞇道：“這位施主好脾性。”

海棠假笑：“呵呵……還行吧。”

“施主是藏劍山莊的人吧。若老衲猜得不錯，您是大莊主夫人。”

“叫我海棠就行，天策府，葉海棠。”海棠笑瞇瞇地上前，抱拳行禮，“那個身份，留在山莊裏就行了。”

“若海棠姑娘是來問葉大莊主的雙目，還請姑娘另尋高明。”

“誒？”海棠立刻反應過來，“是有誰來問過嗎？”

了燈笑笑，“姑娘聰慧。是老莊主，葉孟秋老施主。老衲與葉老施主有十數年交情，四個月前他急忙尋我去瞧。可閉關修煉本就是危險之事，大莊主被如此打斷，不曾走火入魔，已是萬幸，老衲著實無能為力……”

海棠垂眸，喃喃自語。

果然，是她害了他……要是不曾武功盡失，以她與葉蒙之力合擊，那方宇謙也不至如此囂張，乃至逼迫葉英提前出關。是她的錯。

“姑娘，你看大莊主可有為此傷神？”

海棠苦笑，“不，他不曾。不論經歷什麽，他都不會流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所以，我來替他難過。”

可她有資格嗎？直到葉天霽來，她才知道葉英受如此重的傷，她有資格嗎？

她海棠，走得如此匆忙，沒有註意到葉英，她有資格嗎？

“海棠姑娘看起來似乎在為什麽事煩惱自責。”了燈擡頭看向天空，“老衲卻覺得，姑娘是多慮了。那時迎接老衲的年輕人曾對老衲說，‘還好大夫人不在’。想來若是姑娘在，大莊主心中會有雜想吧。”

“萬事有因果苦甜，大莊主福澤深厚，即便失去了什麽，也定有更多得。若這些得能使他如此坦然，便不枉然。禍兮福所至，姑娘也請勿要執念過深，成了怨恨，便得不償失了。時辰尚早，若有餘興，這靈隱寺後頭有座飛來峰――登高望遠，浮雲不遮，更能看得真切。”

聽見有人往功德箱中投錢的聲音，葉英從冥思中慢慢回過神。很快那女子牽上他的手，輕快地說了句“走吧”，便邁步向前。葉英知道她來此處的真正意圖，卻並沒說破，唇角掛著笑意任她帶路前行。

“抽了支簽，說是先女後兒，恰巧湊個好字。”

“……”

她真去問了？

海棠笑笑，那支為了蒙混過關隨便抽的簽被她揣進腰帶之間，和葉英二人行於山間，“英哥哥，聽說飛來峰很好看，若你無要緊事，我們不妨去游玩？”

說來也巧。

葉英緊握她的手，“好。”

走過漫長的青石階梯，興許是這些日來的好天氣，山道幹硬好走，二人走得還是相對輕松。海棠甚至哼起了歌兒，詞兒現編調現哼，聽上去卻輕快得絲毫不像是在爬山。

“飛來峰，山茶綻，今天天氣好晴朗。英哥哥，莫太慢，山上更有好風光。泉水流，響叮當，流去葉家煮茶香！”

只是不管海棠怎麽歡快地走，她的手始終緊緊握著葉英的手。葉英雖然知道自己並不至於走路需要人帶著，只是這樣能讓她安心一些的話，便讓她帶著吧。

傻丫頭昨晚做夢說夢話，今天來這的目的就像是篩子篩豆子一樣，漏了個一幹二凈。可他明白，她急忙離去，實乃身不由己。

在光明寺那段時間，她不好過吧。

山嵐漸起，寒意襲來。二人加快腳步，終於登上飛來峰，看見的卻是厚厚的山嵐，那山下景色，卻是什麽都看不到。海棠委屈得蹲在地上，嘆氣：“沒有陽光！全是雲霧。”

“遮眼否。”

海棠認真環顧四周，“倒沒有。”

“山高出雲不遮眼。”

海棠笑了笑，知道他在寬慰自己。她站起身，一把撲在他的懷裏，笑瞇瞇道：“便是無晴也無妨。”

“有。”

溫熱的吻落在她唇上，海棠頓時明了。

道是無晴卻有晴。

順帶一提，上山容易下山難，那日回去的時候，累垮了的海棠在休息時睡著了，被葉英背到馬車上送回家。那卡在腰間的簽兒落在馬車上，被打掃的弟子瞧見，心想不知是哪個弟子糊塗把這樣的簽兒落在車上，幸好大莊主和大莊主夫人沒發現。

畢竟那上面寫的是：

第六十三簽、下下

龍已飛，虎已歸，笙歌已歇，興而不久，萬事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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