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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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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的收尾方式並不算好。

彩頭沒了,名劍大會自然是中止了。山莊裏一共死了二十六名弟子,他們全都是葉家的近親或遠親,一時間竟是哀樂滿天飛蕩,屍骨全都由其父母領回鄉。

葉英那時高熱剛退就被迫面對宗親。他雙手交疊一拜到底,宗親們不但受了,竟讓他生生拜了足足一刻鐘。之後葉暉提出了許多處理法子,才終於認可,連山莊客房也不肯住,直接回了揚州城。

葉英穿得不厚,秋風又起,這一折騰又把剛剛退下去的高熱給勾了起來,終於還是躺在床上昏睡。

那幾天燒得最狠,甚至還會說胡話,都是一些名字。後來她問了葉三清,才知道他念的全都是死去的弟子們的名字,一共二十六人,一人不差。

這話她誰也沒說,她知道,這是葉英最心底的柔軟,若非此時,是絕不會說出口的。記下他人的名,能準確地叫出那個人,甚至在這般迷糊期間還能心心念念,足以證明這人是多麽的關心山莊,多麽在意弟子們。

就讓這個秘密,成為她獨享的秘密吧。

和葉英和解的第二天海棠就回揚州城去了,畢竟她這次來山莊本意是參觀名劍大會,名劍大會辦不成了,刺史那邊也沒辦法繼續告假了。和葉英通過的唯一一次信裏說葉天霽還在躺著,海棠提過的醉星山莊一事,葉英說葉逸鳴性子冷淡,沒法獨立一人前去調查,便沒了下文。

只不過葉家的情報組織竟然是葉天霽一個人撐起來的,這點倒讓海棠覺得很稀奇――她還以為葉天霽是葉英的徒弟呢。雖然葉天霽還比葉英大幾個月,葉英也從沒有說過葉天霽是他的徒弟,只不過似乎全藏劍山莊都這麽認為了。

只是沒想到,她不前進,有人逼著她前進。

是個深冬時節,海棠申請回到西八坊的家裏住,刺史得知她這奇怪的病之後同意了。搬家那天蘭知遠那個游手好閑的師兄也來了,只不過全程沒有幫什麽忙,甚至地炕都是海棠自己去燒,他本人坐在屋裏瑟瑟發抖。

娘的,這還是天策府出來的弟子嗎?

蘭知遠倒理直氣壯:“海棠,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可是你恩人!”

“恩人?”海棠沒好氣地坐在他對面,熱茶也不給他倒一碗,把剛打上來的冰冷的井水遞給他。蘭知遠撇嘴,“你是不是跟那個醉星山莊結了梁子?”

“哈?”什麽結梁子……海棠敷衍道:“是是是,結梁子了!”

他從身後摸出來一個包袱,打開,掏了半天從最底下掏出了一個竹筒。他沒有打開,而是保持著密封的狀態放在她的面前,“給你的。”

海棠瞥了一眼,裝作不感興趣,“這什麽玩意兒?”

蘭知遠笑笑,“你打開就知道了嘛。”

海棠這才捏起那個竹筒。可當她拿起來看到竹筒底部的時候她就楞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警戒起來,手心緊緊地捏著竹筒,人已經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她盯著蘭知遠的眼神裏寫滿了震驚,而被看的那個人竟然在悠然自得地喝冰冷的井水,仿佛那是一杯絕美的茶水一般。

“蘭師兄,這東西,你是怎麽弄來的?”

海棠的心臟跳得很快,在長安城吃癟的場景歷歷在目,對她而言近乎恥辱。

蘭知遠說得很輕松:“哦,那天在揚州城有個賊,我就把他抓了,他的包袱裏就有這東西。獄卒不認識,把它當人情送給我了。”

海棠冷笑,“蟊賊能有隱元會的東西……師兄你這大話編得有些假了。”

蘭知遠雙手托腮,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還要向海棠拋媚眼,奈何他這臉養得是真的好,看著還真不覺得像三十歲的人。

“我如果說我是隱元會的,你信嗎?”

“那蘭師兄去哪了?”

“我就是蘭知遠。”

“蘭師兄是天策府弟子,不是隱元會……”

蘭知遠笑了起來,“呵,海棠,為什麽是天策府弟子,就不能是隱元會的人呢?”

她忽然想起來之前蘭知遠送給她的那塊禮物――雖然後來丟失了,但她記得,那上面刻了字,是“貳捌”,另一面刻著的是――

“地”!

“地字貳捌……你是隱元會的人?”她的聲音都在顫抖,蘭知遠沒想到自己能把她嚇成這樣,連忙站了起來想要安慰,卻忽然被一槍指著脖子,只能雙手舉起示意自己無惡意。他點點頭,“地字貳捌是我。”

海棠的槍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她稍稍一側,就能置他於死地。

“蘭師兄呢?”

“蘭知遠也是我。”他嘆了口氣,“海棠你別緊張,你聽我說嘛。這話不能大聲說,你先把槍放下,你要不放心,你就拿繩子捆我,總行了吧?”

海棠移開槍,雖然沒有捆他,但還是對他將信將疑,手裏一直捏著“見落英”沒有放下。蘭知遠自己給自己倒了碗熱茶,“我真沒騙你,我真是蘭知遠,不然我怎麽會天策心法嘛!只不過呢,當時我不是像你們一樣出來游歷的,我是被委托任務了的――前統領讓我和幾個師兄前去調查隱元會的事情。”

他嘆了口氣,似乎陷入回憶之中,勾起了不愉快感,“我當時還剛二十,師兄們追蹤到第十六個上線的時候――就是這個地字貳捌,被隱元會的察覺了。師兄們為了保護我,殺了地字貳捌,讓我頂替了,之後便……”

海棠聽說過,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天策府曾經被隱元會爆出許多事情,甚至連軍營機密他們都拿到手公之於眾了,一時間輿論嘩然,聖上更是幾次三番想要撤天策府,只是最後都靠著太宗皇帝的遺訓,強行保留下來了。那時負責調查隱元會的所有弟子死於非命,府裏沒有對外公開,可海棠是很清楚的。

“你的意思是,你頂替了地字貳捌,成為了隱元會的人?”海棠不解,“就沒人認出你來?”

蘭知遠笑了笑,“隱元會都是單線聯系,怎麽可能有人認出我不是地字貳捌。”

攤開手,一臉無奈地望著海棠,仿佛海棠才是做壞事的那個人,蘭知遠一臉無辜:“你現在總可以相信我了吧?”

“若你騙我,天打雷劈。”海棠要求。

蘭知遠無可奈何,三指對天,“我蘭知遠發誓,絕不欺騙海棠!”

海棠終於松了口氣,坐下來的姿勢也比輕松了些。蘭知遠捧起茶碗,“簌、簌”地啜了幾口,噫,海棠煮茶真難喝。

“打開看看。”他笑了笑,“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弄來的。”

海棠反而沒有打開,將信將疑:“我信你對我沒有惡意,又不代表我信了你的一切。我現在對你還有――”

“我知道,”蘭知遠笑了起來,雙手架著臉,一句句話不中,卻句句點中海棠的心思,“你無非是覺得平日裏一直是‘師兄’的人突然變成了隱元會的人,你覺得不可思議,也對隱元會充滿敵意。可你別忘了,你在長安城吃那一癟是誰給你收拾的?”

海棠心一驚,她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還以為真的是黃武遭報應了。

蘭知遠的手放在桌面上,修長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桌面,“說實話我也沒想到你能查到這個地步,等我趕到長安城的時候你已經被黃武整了。這個爛攤子總要有人來收拾,不是嗎?否則以黃武鬧出來的動靜,你以為你提一句醉星山莊就能掩埋過去了?最後肯定還要查到天策府上,到那時,你就是害天策府機密洩露的大惡人!”

她的手心在出汗,可手指卻十分冰涼,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麽說,黃武的命,是蘭知遠要的。

“不過我也沒想到,好奇查了一下醉星山莊,竟然發現當年山莊裏還真的有一個小姑娘出生,歲數也和你相仿。只是祁安鎮全鎮都被滅口,這個兇手究竟是誰隱元會內部也不清楚,自然也不能證明你就是那個小姑娘。”他有意頓了頓,“直到我查到了這個人。”

海棠下意識看了一眼手上的竹筒,蘭知遠點了點頭,她便明白了――這裏面定然裝著那個關鍵人物的信息。

海棠把竹筒收了起來,端坐在蘭知遠面前,“師兄,你為什麽要調查那麽多?”

他伸手敲了敲海棠的頭,“你是腦子壞了嗎?說到底,我還是天策府的人啊。我在隱元會混到如今這地步,但凡關於天策的信息,我都能隨時截流,你說這樣好還是不好?”

海棠終於笑了起來。

“那當然好。”

和蘭知遠又扯了牛皮,看著天色暗了,也不便久留。海棠目送蘭知遠出了門,手心裏仍然緊緊地攥著那個竹筒。

只是她看不到,那離去之人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天晚上海棠就坐不住了,但是晚上城門都關了,還是硬生生等到了天亮。城門大開,水道運行,小葉打著哈欠出現在岸邊的時候,海棠已經蹲在岸邊快半個時辰了。低估了初冬的威力,穿得少了些,在這寒風裏被風吹得鼻子癢癢的海棠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見到小葉來了,二話不說跳上他的船,在他驚訝的目光下催促他快些駛向藏劍山莊。

當海棠抵達的時候藏劍山莊諸弟子正在晨課。本來這些人之中該有葉天霽的身影,可葉天霽至今只能拄著拐棍慢慢走著,這些人之中自然是沒有他的。他本來的工作,也由葉逸鳴暫為代替。

海棠沒有進山莊,而是直接繞道劍冢,卻意外地發現葉英沒在那。門口的看守弟子說大莊主去了山莊裏,海棠一下子就想到了葉天霽。

暢通無阻來到葉天霽所在的院子裏,都還沒進去呢,就聽見了裏頭傳來的聲音――

“大公子,你該去陪陪大少夫人的,我這沒什麽可擔心。”

葉天霽的聲音有些沈悶,聽起來不像平日的葉天霽。而且她已經靠近到了墻角下,屋裏倆人都還沒發現,說明先前肯定說了很重要的東西,二人都沒空去在意太多。

“天霽。”

葉英的聲音,有著不容置喙的威嚴與壓力,葉天霽嘆氣,似乎是放棄了抵抗,“行,我說實話。吳大夫說,我可能,這輩子也沒有辦法再次拿起劍了。”

氣氛一下僵到了極點,門外的海棠也驚得呆滯。

他“呵呵”笑了起來,“不過吳大夫自己也說他不會武,不知道武林人士會怎麽樣,說不定還是能摸的,對吧?一切還得……還得再找個人診診……”

聲音越來越小,自己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彼時屋內,葉天霽半靠在床上,葉英坐在不遠處的案幾旁,一室的空氣都凝結了。葉天霽的強顏歡笑漸漸退下,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只是男人的尊嚴,讓他無法在葉英面前哭,只能一卷被子窩在裏頭抽泣。

明教兩個法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葉天霽全身沒有一處不受傷的,尤其是雙手和曾經受過傷的腰。葉天霽甚至還清晰地記得自己覺得自己快要入地獄之前的一幕:明明是沒有人的地方卻突然出現四把明晃晃的刀,在自己剛抽出重劍抵擋前方攻擊的時候後背挨了數十招。

葉天霽想用最後的力氣使一招風來無山,前頭的人卻在他舉起重劍的一瞬對準他的手給了一刀――是一刀還是十幾刀葉天霽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他躲得很吃力,結果還是沒躲掉,挨了一刀。

重劍掉落下來,砸在葉天霽的身上,一瞬只覺疼痛難當,鮮血湧入口中,噴了出來。

吳大夫說,他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至於握劍,就當是緣分吧。

葉英起身,坐在他的身邊。

他的手輕輕搭在葉天霽肩膀上,這個明明比葉天霽還小幾個月的男人,卻沈穩、冷靜、莊重,仿佛他能給人帶來希望和力量。

“天霽,不論多大代價,我也會讓人治好你。”

葉天霽沒有說話,可葉英似乎能看穿一個人的心思。

“山莊沒有放棄弟子的道理,師父也沒有放棄徒弟的道理。”

葉天霽的眼淚忽然止住了,他甚至全身都變得僵硬起來――自己從來沒和葉英提過任何師父徒弟的事情,他怎麽會……

葉英難得表情溫柔,可惜葉天霽沒能看見。

他微笑著,拍了拍葉天霽的肩,“天霽,若你願意,可隨我一同鉆研心劍劍法。”

海棠忽然想起來葉英說過的話。

「海棠,心亂則劍意消,手握寶劍也不過徒勞,心正則萬物皆可為劍,你,明白麽?」

即便手再也不能握劍,心中有劍,則萬物皆可為劍,又怎有不能練武一說?海棠頓時明白了葉英的意思,嘴角勾起了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屋裏忽然傳來葉天霽的大叫:“大少夫人,你還準備在外頭聽多久的墻角?”

咦,被發現啦。

海棠拍了拍臉,努力讓自己精神一些,笑瞇瞇地走了進去,“英哥哥,天霽,你們猜我拿到了什麽?”

“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葉天霽擡杠。

海棠從腰間掏出昨晚得到的竹筒,向二人搖了搖,低聲道:“這是知道當年祁安鎮慘案的人信息,我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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