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海棠被胡若子拉去了運河邊。

運河邊上的彩樓已經開始消失，工人們正在把拆卸下來的木塊竹竿拖走，有的直接送去再來鎮給百姓們當柴用，有的往揚州城裏拖似乎打算留著自家用。胡若子把她拉到了連接再來鎮的那條灌溉河邊上，“海棠，我聽說這邊有龜蛋，運氣好能摸到小烏龜呢！”

“……師姐，你什麽時候對小寵物這麽感興趣？”

胡若子撈起袖子，一臉憤憤然，“蘭師兄在洛道摸到了一個小烏龜，寶貝得不行，硬是不肯給我看一眼。但是我摸了好久就沒摸到，被他嘲笑了。我聽說揚州也有，所以我也要摸到，摸個比他的烏龜珍奇的、摸得比他多，氣死他去！”

海棠哈哈大笑，“師姐，你手氣也太差了吧！”

“葉、海、棠！”胡若子生氣，她還真的從來沒有為這麽小的事兒較勁過，只不過對方是蘭知遠，語氣態度又那麽氣人，她就覺得氣不過。海棠明白這種心情，她以前被張躍嘲笑的時候也這麽想，所幸張躍打不過她，所以後來經常被她嘲諷。

“師姐，先說好，摸到一只烏龜五十銅板。”

“你不如去搶。”

“嘿嘿，那你要不要我幫忙？”

“要。”

二人埋頭狂摸，只是一路之上見到的都是鵝卵石，並非龜蛋，讓二人都多少有些洩氣。海棠有些絕望地望著岸邊，突然看到了又一個“龜蛋”，她直覺那一定就是有藏著小烏龜的。趕慢上前，手伸過去，碰到的不是龜蛋，而是人手。

她順著手瞧，“啊！”

是昨天的孩子。

“你是昨天那個溺水的男孩。”海棠收了手，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我記得你好像是叫……亮？”

男孩站起身，拱手作揖，“在下東方亮，多謝昨日救命之恩。”

海棠蹲著抱拳行禮，“我叫海棠，你叫我海棠姐姐就好了。”

這小孩真成熟。

東方亮蹲下，摸了海棠讓給他的那個龜蛋，似乎真的摸著了什麽，一臉欣喜。海棠把頭湊過去，“摸到了？”

在東方亮手掌中安然趴了一個龜殼，尾巴還沒完全縮進去，瞧著十分可愛。

“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氣，“太好了。”

“它很重要嗎？”小孩子的想法向來是無法估測的。

“嗯，她特別喜歡小烏龜。”東方亮站起身，雙手捧著烏龜無法行禮，所以鞠了一躬，“謝海棠娘子讓此物於亮。”

說完蹦跳著就走了，海棠起身，看著他消失在運河岸邊的背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給人的感覺似乎比她――或許比葉英還要大些，可他明明是個孩子，怎麽就有這麽成熟的氣氛呢？

“海棠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啊。”

“真的啊！”胡若子一個箭步沖過來，海棠指著東方亮消失的方向，“被一個小老頭拿走了。”

“……什麽小老頭，你魔怔了？”胡若子以為她在開玩笑，她搖頭表示不是。同胡若子說了說那小孩的特征，胡若子沈思半晌，道：“你不會遇上了‘老孩童’吧？”

“啊？”這聽著怎麽這麽滲人？

胡若子一臉嚴肅，“我去洛道的時候聽人說的，說是揚州這個運河連通的是大海，大海的彼岸有一個島，叫孩童島。這個島上生活了很多小孩子，但是他們都不是普通小孩，而是秦始皇時代的就一直活到現在的‘老孩童’。傳說老孩童為了維持自己孩子的身體，還會半夜幻化到陸地上偷食人的精魂，很多人白天好好的過了一晚上就暴斃了，就是因為他們吃了精魂，人就死了。”

這故事聽得海棠有些發怵，“師姐你別嚇唬我。”

胡若子調侃：“怎麽，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棠也怕這個？”

那怎麽能一樣？尋常鬼故事海棠知道這是嚇人的，世上根本沒有鬼，可這小孩是葉英救起來了，她也結結實實觸碰過的，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啊！而且他給人的感覺，還真的就不是一般孩子，她當然害怕。

烏龜最終沒有摸到，蘭知遠聽海棠說了此事之後，反倒來了興致：“這附近倒沒什麽‘孩童島’。但是有個島，這附近的人都叫它‘寇島’。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我認識幾個當地大唐人，可以保證你們一定安全。”

“好啊好啊！”這聲音是胡若子的。

“別了吧？”這聲音是海棠的。

最終海棠還是架不住胡若子的胡攪蠻纏，答應前去寇島。

出行那日是個好天氣，海上沒有風浪。據說當年寇島和揚州城之間的距離需要走上一年才能走到，如今的海變得窄了許多，只需數日便能抵達。三人帶著幹糧衣物登上船只，船家是個老頭，劃船的漢子只有幾個但也都不愛說話，海棠和他們打了招呼之後就只能找蘭知遠和胡若子排解了。

等到一行三人登岸時，船家把船拴在岸邊而後消失不見的速度，著實讓海棠心裏發毛。他們是不願意撐渡此處的吧？這裏，果然是個詭異的島吧！

“哎呀哎呀，還真是有段時間沒回來了。”

“是呀。”

“哦呀，這個島上竟然來了新人？”

“在哪？”

“那邊那邊。”

三人聽到了兩個孩童交談的聲音，聊天的內容卻像兩個大爺。

“哦，還真的有人。要不要玩耍一番？”

“好啊，你去。”

“怎麽就我去！我一個人才不去！”

聲音越來越小，似乎是走遠了，海棠卻突然反應過來，拽著蘭知遠和胡若子的衣袖低聲道：“那天我見到的那個男孩子，也是這般語氣的！”

胡若子渾身汗毛倒豎，心道這寇島不會就是孩童島吧？

三人等了會兒，有人從遠處過來，向三人招了招手。蘭知遠似乎看見熟人，也招手回應，而後上前。海棠和胡若子不敢慢走，也趕忙跟上。原來來者確實是蘭知遠的熟人，叫卞雄，在這寇島上做些小生意――主要也是當地人的生意，他雖來自大唐，但因為能夠弄到島上稀缺的藥物，所以頗受人尊敬。

聽聞他是個賣藥的郎中，頓時海棠眼裏就來了光，壯著膽子問道：“卞大夫，你可知道有個叫‘孩童島’的傳說？”

卞雄引路，將他們帶到了自己家中――今日因朋友要來所以醫館閉館了。他招呼三人入席，茶葉不是煮了，只是放在熱水裏滾燙，一邊招呼一邊回海棠：“啊，我聽過。就是這裏。”

海棠一口氣梗在胸口沒能下去。

卞雄哈哈大笑，“你別想太多，他們沒有惡意的，都是些普通的人。”

秦始皇時代活下來的人還能叫普通人？

“我在的這個島，和剛才登陸那個大島是分割開的，一般情況下兩個島之間沒什麽交流，所以他們的事，大約只有這附近的幾個大唐人知道。”他簡單地把茶葉撈掉，將煮出來的茶水倒在碗裏，“這裏比不得大唐，茶也沒法好好做成茶餅，你們將就著喝點水吧。”

卞雄剛要繼續說，大門卻被拼命敲響，聲音海棠聽過――是那個東方亮的。她頓時緊張起來，若是普通人她才不怕，這活了千年的老妖，怎麽能跟普通人比啊！

“來了。”卞雄把門打開，是一個穿著簡單的男童，手裏捧著一個陶碗：“卞大夫，您幫我看看吧，它快不行了……”

卞雄一臉為難：“這，我不懂醫動物啊……東方公子，你這為難我了。”

男童一臉失望地離開了，卞雄把門關上，海棠急忙問：“這孩子就是？”

“沒錯。”他嘆了口氣，“我來這裏少說五年，認識他也有五年了，從未見過他如此緊張某些事物。其實對他們來說，動物不養也罷，終歸會比他們先死，而且他們將會一直活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你怎麽就敢肯定他們一定是活了千年的人啊？”胡若子實在無法理解，卞雄搖頭，“起初我也不信，但他們對於那個年代知道的細節實在是太多了，而且從秦至今所發生的事，他們都非常清楚……”

“也有可能讀史書讀多了就自然能說個一二啊。”胡若子仍然不信，卞雄攤手，“我也無法說明，總之信也好不信也罷，將他們當作一個普通人就好了，不然太傷人心了，不是麽。”

“也許未必是假的啊。”海棠魔怔了一般，起身，開門，那個男孩子並沒有走遠，而是坐在石頭上，孤獨的背影與小小的身影毫不相襯。海棠沒有註意到身後三人探頭圍觀，慢慢地走到東方亮的身邊，而後坐下。

“東方公子，何以如此在意這小龜？”

她用了尊稱。

東方亮吃驚的眼神落在海棠視線裏，然而視線交纏不過一瞬，他很快又低下頭，看著那只已經翻身的烏龜，緩緩道：“你為何要對一個孩子說如此慎重的語句。”

“海棠以為，東方公子是一個優秀的大人，定然不會自稱自己是孩子的。”

“你聽說了吧。”

“略有耳聞，十分抱歉。”

他站起身，站起來也只比坐著的海棠高半個頭。明明是個小孩卻背著手，仿佛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他稚嫩的聲音，卻說著滄桑的話語：“我生活的國家，是秦國，不是大唐。但是等我們註意到的時候，朝代已經更疊許久。我第一次回到故土，國家已經更換為魏國了。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和我的同伴們，全都已經長不大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沒有說，他只是笑著轉身，面對海棠完全沒有小孩子的樣子，完全就是大人姿態，“不知貴姓？”

海棠起身抱拳回答：“葉，姓葉。”

他笑笑，“不必如此，我雖長你千年，但畢竟還是孩子身，且放寬些。我為秦人，便稱呼你為葉姬，不知意下如何？”

海棠自然是同意的。

東方亮長篇大論了一番大秦與之後各朝代的區別，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我大秦最好你們這些後輩都是渣渣。但說到大唐的時候，他頓了頓，顯然沒了方才那般批判，而是點了點頭，“若我生長於唐，也不會有如今這般遭遇吧。”

笑容帶有戲謔，他娓娓道來：“始皇帝欲長生不老，將我與其他孩童抓去煉制仙丹。當時領我們去的爹勸始皇帝，說用我們去蓬萊仙島換取仙丹。只是，此處是不是蓬萊仙島不得而知，海上風暴駭人，我們僥幸上岸之後又饑餓至極。那時也許是上天恩賜，在不知某處結了又大又紅的桃兒，正好人數份，我們就一人一個吃了。爹大約是死在海裏，我們開始在這島嶼生活，不知年歲。漸漸的大家覺得不對勁，沒有一個人長大，於是大家要回大秦，想要看看究竟過了多少年。只是我們終究沒能過去，等對岸的人過來，詢問之下才知，此時早已改朝易代，大秦亡了。”

想要長生不老的死了，被迫逃走只求一命的，卻意外地長生不老了。

他捧起瓷碗，裏面的小烏龜早已歸西。

“這小烏龜，是本島上星野山上星野神社主的女兒最喜歡的動物。她叫歸蝶。”孩子氣的臉上浮現出不符合年年齡的笑，對上海棠詫異的眼神，嘴角的嘲諷意味又再加深。“我想葉姬已經明白了。”

“你……”

“不錯，我愛上了歸蝶。”東方亮承認得很快，“她今年十三，而我外表看起來，不過十歲。”

外表十歲，內心卻已經是千歲。

東方亮捧著小烏龜，慢步離開，海棠連忙抓起自己的槍跟上。二人來到海邊懸崖，浪花在腳下撲騰，若是一個不小心摔下去，怕只會粉身碎骨吧。海棠這麽想著，身旁的東方亮卻伸出手，捧著瓷碗的手掌微微松開，須臾間已經摔落崖底，被海浪聲卷走，連破碎的聲音都聽不見。

“不曾告訴歸蝶姑娘麽？”海棠心裏很難受。

“告訴過，她只當是孩子戲言，未曾當真。”他笑了笑，“卞大夫先前去神社的時候正巧有人來問名納吉，我才知道，她已經許了人家，只等滿了十五就嫁了。”

海棠覺得快要呼吸不過來。

她清楚這種感覺，端午時候她和葉英提過，只是當時他說了些甜話給糊弄過去。海棠明白，葉莊主不喜她這樣出身，又怎會接納自己做兒媳婦？她雖喜歡葉英，卻從沒有抱過與他共度此生的想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想得多了，就害怕失去，等到失去的時候就很痛苦。一開始就不要想，就明白自己終究得不到的話，起碼也能開心一天是一天。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是清脆的女子聲音：“小亮，小亮在嗎？”

身旁的小大人朝她微笑，“如今這番話說出來，亮心中也舒服多了，還請葉姬保守秘密，莫要與他人說，尤其是她。”

轉身，他拍了拍自己的臉，語氣也變了一個人似的，“歸蝶！”

“真是的，要叫歸蝶姐姐，不可以直呼長輩姓名，知道嗎？”

“我不要。歸蝶帶了好吃的來嗎？”

“是呢，是我做的大唐菜，我今天第一次做，你肯定沒吃過！”

“歸蝶的手藝也就只能捏捏飯團。”

“你這小鬼！”

交談聲漸漸消失，海棠轉身望著他摔落小烏龜的方向，眼淚竟是不受控制。

海風卷著初夏的氣息拂來，卻讓人感到如同深秋一般寒冷。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還記得雞小萌與在各個頻道瘋狂嘰嘰下蛋的藏劍親友們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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