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躺在一個吵鬧的地方，明明很困很想睡，周圍人來回走動的腳步，商討著什麽的聲音讓她覺得有些煩躁。她翻了個身，碰到了一個很溫暖的石頭，下意識地蹭了蹭。嗯，好舒服，太適合睡覺了。

漸漸的，她的意識又飄走了。

“大石頭”替她拉好被子，心中的水桶終於放了一半下來。他輕輕整理她額前的劉海，均勻的呼吸聲和已經是正常溫度的額頭仿佛是他的定心丸。他想起了昨日帶著兩個弟子強行闖入天都鎮，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她那蒼白的臉色和搭在額上的帕子險些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不是第一次經歷，也知道發熱對海棠而言有多危險。他甚至來不及聽胡若子解釋，就已經坐在她的床塌旁，後悔自己沒有帶大夫來。

“葉少莊主，你也別太……”胡若子趕忙從身上翻出海棠的藥瓶子，把它放在“大石頭”面前，“海棠自己帶了藥，我給她吃了兩顆，發熱已經降了些了，就只是還會反覆，當務之急還是請個大夫……”

誰都知道該找大夫，但這情況下怎麽找？葉英強行闖入，是因為葉英能以一當十甚至以一敵百，但當他帶著個昏迷不醒的海棠的時候呢？而且今天包圍天都鎮的兵，比昨日多了一倍啊。

再這樣下去，只怕對方破罐子破摔，殺百姓燒鎮子――那他們十四人留在這裏的意義就沒有了。

葉英打開藥瓶，裏面還剩三顆藥。他又看了看瓶身，並沒有任何標記。

也不知道是誰給她的，但葉英很感謝這瓶藥――至少靠著這藥把海棠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了。

“胡師姐！”

緊張的聲音由遠及近，小吳掀開門簾沖進房裏，險些和胡若子撞在一起。胡若子忙後退兩步：“你有事就說急急忙忙的不知道還以為你奔喪！”

“對、對不起！”小吳撓頭，“那個大夫又來了，說不定可以救海棠師姐！”

“什麽……”她剛要往門外走，卻又停下了腳步。“那個大夫”她知道，就是那個每次只帶一些藥過來，讓百姓們花重金購買的大夫。她摸了摸身上，沒錢。

“小吳，要不，我們湊錢吧。”她垂下一半眼簾，“雖然你海棠師姐肯定會不開心，但是沒有什麽能比她早些恢覆重要。”

“錢的話，我帶了，你要多少？”

說話的是跟著葉英一起過來的男孩子，印象中好像是叫葉天霽。胡若子剛想拒絕，沒想到這人從袋子裏倒出來三塊金光閃閃的黃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的胡若子整個人都嚇楞了，海棠的那塊金條都沒人一個金錠子大啊！

葉天霽撓撓頭，笑道：“我們一起去買吧，我們家大公子吩咐的。”轉過頭對另一個一起來的弟子交代了一句：“逸鳴，大公子有什麽需求就麻煩你一個人去辦咯。”

“好的師兄。”

“啊……嗯。”對哦，葉英既然在那肯定是葉英的意思！胡若子抱拳道謝，讓劉有玉陪葉天霽去買。葉英點了點頭，說了句無妨便不吭聲了。

傻子也能看出來葉英對海棠的意思，也不知道海棠怎麽想的，現在還跟不跟人家好啊？劉有玉和葉天霽跟在小吳身後，滿腦子都是等海棠醒了就去逼問她到底想不想和葉英好。

“那個……”葉天霽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胡若子的思路。她擡起頭，感嘆，葉天霽那張稚嫩的臉和這身高簡直不搭配啊。

“能不能請你們幫我一個忙？我想抓那個大夫回來問問話。”末了他又補了一句，“大公子沒說過讓我抓人，所以你們能不能幫我瞞他一下。”

劉有玉提醒：“你覺得能瞞得過你家大公子嗎？”

葉天霽哈哈大笑，“說得也是。”

話音未落他的眼神已經變得鋒利起來，“但是也得問問，若是沒有大公子在我們都進不來的封鎖之下，那個江湖大夫，是怎麽混進來的。”

不知睡了多久，海棠總覺得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而且自己似乎被抱起來了。溫暖的東西被塞進嘴裏，她下意識吞了進去。哦，是叫她吃東西是嗎？

那叫醒她不就完了嗎，為什麽非要餵她。

海棠慢慢的睜開眼，她沒看到餵她的人，只看到一個調羹迎面而來。她張開嘴含進嘴裏，卻咬住了調羹，不讓它離開。

“海棠你醒啦！”

這聲音是……“胡師姐？”她擡起頭，發現自己被胡若子抱在懷裏餵著東西，臉上頓時變得紅彤彤的。胡若子連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雖然還是有點燙，但比之前好太多了。

“我，我自己來吧。”海棠剛要伸手，卻被胡若子按了下來，“你十幾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肯定沒力氣，暫時就這樣吧。”

十幾天？海棠有點懵，“我睡了這麽久？”

“你忘了？你染了疫病，燒得特別厲害，差點就歸西了！”胡若子又餵了她一口粥，“這煮粥的小米還是多虧葉少莊主讓人半夜弄進來的，不然我們肯定沒東西吃了。”

海棠頭有點脹，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會連吃的都沒有了？“你說的葉少莊主，是誰？是那個藏劍山莊的葉大公子嗎？”

“你燒糊了啊。”腦袋被輕輕敲了敲，門口有人大喊“胡師姐”，海棠頓時失去了依靠，險些摔在床上。好不容易在胡若子的幫助下爬起來，海棠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砰地響。看來她確實睡了很久，而且期間也沒怎麽能吃東西，明明是個練武的體格，卻已經虛弱到連自己都支撐不起來了。

“門口好像有什麽要緊事，你先坐著，別自己動手，我馬上就回來。”胡若子交代完就出門去了，海棠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心裏一股難受勁冒了出來。她海棠從來都是照顧別人的份兒，沒見過她要別人照顧的，除了打小怕冷一點站崗的時候會被教頭調去溫暖些的位置，她從來就沒有哪天像今天這樣要人幫著才能坐起來，甚至還要餵著才能吃東西。

“坐在這裏幹啥嘛！”她暗自嘀咕，撅起屁股就往前爬。爬到地上，扶著墻站了起來，她覺得眼前有點昏，只好站著休息會兒。

“真是麻煩。”什麽時候不病這時候來病，明明外頭還有很多得了瘟疫的人呢，她應該去照顧他們才對啊。她摸著墻一步一停地走到屋外，空曠的街道，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她知道自己站不穩，所以一直沒有放開扶著墻的手，而是順著墻在外面走了走。

沒想到見到了一個人。

此時已經是春末，那人抱著劍站在樹下，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樹木似乎在發呆。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麽海棠覺得特別眼熟，似乎在哪見過。

“啊，我想起來了。葉英。”

她輕聲自語，卻沒想到那人耳力竟然有這麽好，她的低吟被他聽了個一清二楚。葉英回過頭，海棠樂滋滋地朝他招了招手，“你又在看樹了？”

葉英沒有回答。

海棠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撓了撓頭，“咋了？我臉上有臟東西？”

葉英還是沒喲回答。

海棠轉身就走，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問題沒問。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葉英，“你知道我是怎麽好的嗎？聽師姐說我染了疫病。”

“你的藥。”葉英終於回答，海棠撓了撓頭，她的藥？她又不是大夫，怎麽來的藥啊。

不對，說到類似藥的東西，她好像真的有。她摸了摸身上，沒帶，可能是在房裏吧。剛轉身要走，卻感到身後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海棠回過頭那一瞬，她的手被拉起，手心裏多了一個藥瓶子。

就是這個！誒，怎麽在葉英身上？

“這個對你而言，很重要。”葉英鄭重地叮囑：“不要給別人。”

“……”

“答應我。”

“好。”她幹脆利落地點頭，“我保證我一定好好保管，不亂用這瓶藥。”

海棠當著葉英的面將它收好，然後摸著墻慢慢回房。哼，她海棠可不是什麽聽話的主兒，這年頭只有軍規能壓著她呢！有這麽好的藥，不給百姓們吃那怎麽行啊！

這日半夜，海棠睡醒了，爬起來找了碗水喝。

當然她不是真的睡到自然醒的，她睡之前一直在叮囑自己半夜一定要醒來，結果睡得特別淺，胡若子和劉有玉回來時候聊的那些話她都聽著呢。似乎是看上了一個叫葉天霽的人，倆人都在誇他好。

她為了不吵醒劉有玉和胡若子，在睡之前就把火折子放在身邊。她吹醒火折子，燃起的點點火光勉強照亮了室內，她摸索著往屋外走。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走一步休息一步走五步蹲下緩緩，海棠如同烏龜一樣慢慢地挪到屋門。抽開門閂，一個不留神木頭做的門閂敲在了門上，發出了“當”的一聲。

她像個門神畫像一樣貼在門邊不敢動。

許久屋內沒有動靜，她才終於放下心來。幹脆把門閂揣在懷裏，小心翼翼地拉開大門。想著如果是平日的自己早就用輕功飛出院子，如今只能像個賊一樣偷偷摸摸的，海棠心裏就憋得慌。

剛把大門關上，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個鵝黃的身影是什麽感受？

海棠嚇得呆住了，一瞬間變得跟個人形木樁一樣，她的心跳從來沒有試過跳得這麽快，撲通撲通撲通，仿佛要從她嘴裏吐出來一樣。她吞了一口口水，還是沒能把那種惡心感給壓下去。這就叫做賊心虛吧？海棠嘲笑自己身子僵硬了腦子竟然還能動。

那人似乎沒有發現她，而是坐在石頭上抱著他的劍一直在發呆。但海棠知道，他肯定發現了。她的意圖葉英原本知不知道不好說，也許半夜不睡覺是他的興趣。但當海棠出來的一瞬，她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了。

腦子不停地運轉，但海棠總覺得可能自己畢竟還是剛病好，腦子總是運轉得很慢。她覺得如果此刻無視葉英往外走才是真的印證了她的意圖，所以她沒有走開，而是迎著葉英去了。

“葉大公子，這麽晚了，不睡覺麽？”

葉英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她在身後，被她叫了，回過頭看她一眼，隨後便是起身。海棠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此刻的葉英，有很強的壓迫感。

不愧是少莊主……給人的壓力真的跟統領不相上下哇！海棠覺得有些害怕，她沒想到一直都不怎麽說話的葉英竟然有這麽壓迫人的時候。海棠明明記得這個人雖然不愛說話但其實很好說話，她那時候拉他去牧場切磋他不也二話沒說就去了嗎？那這見鬼的壓迫感是從哪裏來的餵！

可沒想到，葉英站在她的面前，換了左手拿劍，右手就這麽掃開她額前的劉海，覆在她的額頭之上。

“咚咚、咚咚……”

好緊張，好緊張，這咋回事啊，他怎麽突然就摸、摸、摸上來了！

“莫要再燒了。”

哈？

海棠眨巴著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我已傳書回山莊，不日將有大夫帶藥材同天策弟子匯合，並向天都鎮而來。”葉英說完這句話，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天霽已經查明，天都鎮爆發的並非疫病，而是下毒。”

至於葉天霽是怎麽把那兩個江湖騙子關在地窖裏又是騙又是打地逼問的，葉英並不想說出來。

海棠意外地冷靜，她沒有尖叫，而是繞到葉英的面前，擡著頭趾高氣昂地問：“能不能詳細跟我說下？”

她的氣勢大有當初拉著葉英非要跟他切磋的樣子，葉英頓時想起了那時候的海棠，沒有病痛，開開心心地生活在天策府。可後來，海棠去山莊找他淋了雨之後就變得多愁善感，總是要當他妹妹，看起來笑瞇瞇的，卻總讓人覺得有些壓抑，而這樣的壓抑感，直到最後海棠和他表白之後，也沒能完全消失。

於是葉英簡明扼要地把葉天霽調查出來的東西告訴了海棠。這些內容基本上其他天策府弟子都知道了，但還有一些葉英覺得沒必要告訴他們的，也一並告訴了海棠。

那天他們來的時候葉英明面上帶了兩個弟子進來，但是他在來之前已經和在長安城做生意的分家交代了。進來以後胡若子立馬告訴他，他們已經派了張躍出去，可是沒人能傳信所以沒人知道他已經到哪裏了。當天晚上，葉英就和分家的人取得了聯系，要求他們去打聽天策府的情況，並且找好大夫備好藥材，準備隨時協助。

“你病了，胡若子和劉有玉卻沒有傳染。一家之中，若非全家病亡，則長幼病死居多。”葉英提醒，海棠擡起頭：“也就是說有可能這個病就不是疫病，瘟疫是會人傳人的！”她拍了拍手，“所以才去抓那個大夫來問？”

“嗯。”

真是厲害！

海棠突然想到懷裏揣著的那個小藥瓶。如果是真的下毒的話，“那下毒的地方最可能會在水井，是嗎？”

葉英並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

海棠起身，覺得有些頭暈，但此時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她徑自往前走，這附近好像有水井，是在哪來著？如果說毒是下在水井裏的，那她懷裏那個藥，就是解藥，把它倒下去就能解毒，大家也就有救了。海棠不知道這瓶藥是從哪裏來的，也許是胡若子給她買的？但既然她現在好得差不多了，讓她再等大夫來應該也是能熬過去的，也就是說她不再需要這瓶藥了。

她有些著急了。

完全沒有餘力註意身後跟了一個人。

水井，水井，水井在哪？

“有了！”她欣喜地奔向水井，剛跑到水井邊卻被一個人往後拉了幾步。海棠還沒來得及擡起頭，就因為他巨大的力道而摔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撲在溫暖的懷抱裏。

是好聞的味道，是個愛幹凈的人。是個溫暖的懷抱，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不許。”

是命令。

海棠憋了一口氣，用力一推，卻完全推不動。

“你的藥，不要給別人。”

海棠掙紮著擡起頭，“可百姓不是別人啊！”她振振有詞，“我總不能自己占了藥吃了康覆了，然後眼睜睜看著百姓們死掉吧？這幾天我已經看夠了，我是個昏迷了十幾天的人都看夠了看怕了，胡師姐他們看得比我還多，他們肯定更難受。現在明明已經有辦法了，為什麽不去用？葉英，你是藏劍山莊未來的莊主，你能忍心看著他人就這麽……”

她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脖頸後一疼，眼前就黑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人也已經回到了房間裏。而且在房裏的，不是胡若子不是劉有玉，而是葉英。

胡若子和劉有玉的武功與海棠相差無幾，輕功的話海棠還更勝一籌，但是葉英，海棠從來沒有贏過他一回。

海棠卷起被子轉身背對葉英。

明知道她打不過他，現在還這麽公然坐在她房間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葉英是在監視她不讓她把藥給百姓們。她腦子一轉，突然爬了起來，“渾身是汗，我要沐浴！”

“……”

她轉過身，盯著葉英，一字一頓道：“我、要、沐、浴！”

等她坐在木桶裏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時候，海棠才終於松了一口氣。哈，葉英想要跟她鬥，還早著呢！“師姐！”

胡若子嘆了口氣，這丫頭怎麽病好了比以前還麻煩了？“怎麽了？”

她繞過屏風走進來，卻發現本來放著臟衣服的架子上多了一個小瓶子。她驚訝地望著海棠，海棠笑了笑，“我聽葉大公子說了，是下毒，對吧？”

“嗯……”

“這個藥能治病，對吧？”

“至少對你有用，其他人我不知道……”

“你用刀子切一小塊給病了的人吃，如果他好了，那就是有效。”海棠的眼神異常堅定，“然後你就找到沒有毒的井水，把它丟下去讓大家來喝。可能效果不會那麽好，但能堅持到大夫來就行。”

胡若子想到葉英的神情有些擔憂：“可這沒問題嗎？我看葉少莊主的模樣，這藥好似很珍貴啊。”

海棠嘆氣，“再珍貴，也沒有人命珍貴，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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