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瀛陽殿見老爹那日，郗卣暗下提醒我仙魔相戀的永墜天命，沅圻搶在我面前道：“一切皆是天命所歸？可我，偏偏不信天命，我只信，我自己。”

這，亦是我心裏所想。

“若是沅圻永墜，我一定追隨他而去。”

“至少現在我還能做些什麽，以我之力，效果自然渺如沙塵。但滄笙此生，為蒼生而存，為六界而戰。”

郗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我們兩人送到離墟口，分開時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我還是有些動容的，承諾事後要拉著郗卣下界游玩。

“滄笙，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後入我眼簾的是風塵仆仆趕來的少辭，少年披甲上陣，開弓射箭一氣呵成，意氣風發。

“焚月將妖兵分為三波，因師兄不在三位仙尊便分別帶領天兵布陣殺敵，走前郗卣神君告訴我你們具體的位置我才能找到你們。”

“師兄呢？你怎麽沒有同師兄在一起？”

少辭一邊開弓射箭一邊大聲詢問，我應答道：“他正與鴆鄢交戰。”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閑著。”

言罷，便專註於攻擊眼前的焚月，焚月駭人的氣力有些讓少辭棘手。活了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強大的對手，爭勝心一下子就起來了，使用全力發出萬箭射向焚月，焚月周身泛著濃重的紫氣，眼底通紅，眉間的朱砂痣被侵蝕變黑，並未反抗任由萬劍穿進自己的身體。

“竟然沒事？他竟然不怕仙力——而且還將我的仙力吸收到自己的體內！”少辭不敢再輕易出手，收起弓，不敢相信道。

“他已經將粹冥沄練到十成，仙力對他已經沒有用了。”我露出滿面愁容，內心一團亂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規劃。

“粹冥沄？那是什麽？”少辭飛到我身側，不解道。

“習得三界之法，如今不僅僅是仙力，就連魔功與妖法都對他無用。不久前他將自己的情根拔去，甚是棘手。”

少辭若有所思後，緩緩道：“竟是如此。”

焚月紅著眼，眼裏沒有絲毫的留戀與不舍，吼道：“滄笙，我要你親眼看著，看著那些你最為珍視的人死你前面！”他的恨念一直都在心底，由愛生恨，由恨生怨。

“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焚月。”

我飛身靠近焚月，少辭跟在我身旁，寸步不離。

“焚月，生死一體，生之盡頭便是死，死之盡頭便是生。你的貪欲終究還是將你逼上了滅亡之路，你放心，師父不會讓你走的難受的。”我說得是那樣輕飄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師兄！”

少辭一聲呼喊將我的視線轉移到沅圻身上，那抹玄墨的身影漸漸清晰，對視時他眸色一緊，手中的劍直面我而來，我知道是身後的焚月有所行動，少辭眼疾手快將我拉走，順手將腰間的物品扔給了沅圻。

“師兄，接住這是湖蕭聖祖的殘靈——”

湖蕭？名字異常耳熟，當時在妖界裏讀到的仙族始祖湖蕭。

“沅圻要作什麽？湖蕭聖祖的殘靈怎麽會在你手裏？”

我內心有種不祥的預感，少辭解釋道：“南天境本就是湖蕭聖祖棲息之所，師尊是當年南天境裏的一株仙樹被聖祖殘靈滋潤後才化身成仙，為保聖祖之恩師尊將殘靈收集起來以防萬一。”

“師兄是聖祖阿姊之後，此番是順理成章繼承她的衣缽，有了殘靈之力他與焚月一戰便有了希望。”

殘靈被開啟，源源不斷的仙力進入沅圻體內。

衣袖裏的喆弋受到殘靈之力的影響，氣力恢覆了大半，沅圻伸手將喆弋送到少辭身旁，少辭攙扶著已經化身成人身的喆弋，喆弋嘴唇發白，沙啞著聲音道：“我沒事，現下還是以除掉焚月為主。”

“你這樣還逞什麽強？”

“陛下還在上面，我得幫他！”

少辭拉住想要上前幫忙的喆弋後我二話沒說便瞬移到沅圻身邊，施法將焚月的攻擊擋下，雙目直盯著焚月已經完全失靈的雙眸，那雙眼睛已經完全記不起我，焚月已經被吞噬，再也不是以前的月。

我使出九分力將焚月施的術法暫時抵制，十指交叉聚集出強烈的赤光將周圍一切都凍結在這一刻。

其實我一早就懷疑自己可以操縱時空，之前在碧芩裏闖入阿爹阿娘創設下的空間應該不是偶然，大概是因為我時空能力被無意喚醒。仙魔之子本就是超越六界所出，有此能力也就見怪不怪了。

看著身旁的沅圻，我拉住他的手解除施在他的法術，向他解釋道：“我施了法，凍結了這一刻。”

“我已經想好了，撕開時空的裂縫將他封印在自己的時間裏。”就算黑崽有了聖祖殘靈之力卻還是以卵擊石，根本無法擊倒焚月。

“封印在自己的時間裏……”言畢，沅圻聽著我的話後有些迷惑，我微笑道：“既然我不能改變他的過去與現在，那我就滿足他的未來，永遠循環在自己成功的欲望裏。”

“黑崽，你願意同我一起遨游時空尋找裂縫嗎？”

看到他堅定不移地頷首，我欣慰一笑。

“滄笙，只要身邊有你我絕不退縮。”

“我所追尋的只有你，無悔無懼。浮生萬千，不過你一人。”沅圻說這話時眉宇間極盡的溫柔化成凈水清澈深入我心，原來癡情人就在眼前。

荓飔與湖蕭的那場大戰，我與沅圻算是親眼目睹了過程，直到最後一刻兩人同歸於盡，我才從震驚中走出，時空快速流轉將一切發生的事情都過了一遍，直到一聲啼哭緩慢了整個時空。

“我也算是見證你出生了。”我看著繈褓裏的嬰孩挑眉看著黑崽，黑崽微微揚唇道：“彼此彼此。”

少時的黑崽與之如今也沒有巨大的變化，都長得十分俊俏俊朗。

萬年如一日的練習仙法，也只有沅圻一人。我至他夢境的那件事畢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雖然黑崽已經沒有了記憶可是時空還是將一切展現在他眼前。

沅圻凝眉深思，半晌陷入沈默。

“沒事的。”我安慰道，沅圻扯了一抹苦笑，看著曾經陌生的自己這種感覺我不能與他感同身受，只能默默地陪著他看完一切。

再後來，我出世了。

“我嬰孩時候軟軟糯糯的，大部分時間竟都在你手裏，我很滿意。”看著黑崽以前帶我的經歷，我不由得感嘆上一句。

“那到底是你先愛上我還是我先愛上你？”

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弄懂，我看著沅圻，沅圻深思熟慮後道：“愛不分先來後到，相愛才是最好的。”

時間不斷向後推移，碧芩裏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讓沅圻看得十分地清楚。

時空長河裏，我也看到了碧芩裏我當時未曾看到的情景。

比如，原來當初我站在柳州的城樓之下迎接他那日，臨行前，他還專門擦拭了好幾遍盔甲以保證他的裝備是行軍裏最鋥亮的，這樣我便能將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再如，他其實早就回到佑臨只不過為躲避耳目住進了當時與我住的客棧對面的一家風月樓裏，每晚看到我房間熄火後才休息。為了摸清我同誰住在一起特意派了塞淵打探，當時的我絲毫未生疑。重逢那夜他站在燈火闌珊處望了我良久，將所有重逢的情緒壓下才出現在我眼前。後來有了析影的出現，沅圻的危機感又加重了幾分，所以才有了後來提議讓我去侯府的事。

“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可愛幼稚的一面，這些事可不是天帝陛下能幹出來的。”我便調侃邊看沅圻的表情，臉上的神色可真是豐富，窘迫的紫紅暈染在他的脖頸，我咬了咬唇強忍著笑意，摟著他的胳膊，挑了挑眉。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山高水遠，願君珍重。”洵鄘勒住馬後朝著沅圻拱手道。

沅圻神色微微一動，看著遠處的山河，開口道：“非走不可嗎？”

“如今天下已定，你我當初所願已成。你處朝堂，我在山林，這樣挺好。況且，毫無負擔的游蕩一直是我期盼的。”

“沅圻，替我們一起守著寘國。”

沅圻轉過馬與洵鄘背道，半晌後他出了句：“再會。”

洵鄘與沅圻同時駕馬離去，兩人之間的距離漸行漸遠。

“花兒，奈何橋上再等等我，遲早我會去找你的。”洵鄘摸了摸胸口處的折扇，其實他的俠姑娘早已經將名字提到折扇裏，不過還是他太傻，最後告訴他的人竟是個無甘緊要的行人。她想要的，就是挨著他、站在他身邊。

原來月鏡裏沒有看到洵鄘的原因竟是因為他在姜奐登基後不久離開了佑臨，我能理解他的心境，既然留不住就彼此尊重，只是可憐我的黑崽身邊又少了一個知心人，看著那些年黑崽逐漸凹陷的眼眶與蒼老的容顏我的心口像是被石頭堵住悶得喘不過氣。

他一生都在等，直到生命盡頭。想到此，我抽噎的聲音由小及大，任由早已在眼眶打轉的淚打濕手背，我愧疚地看著沅圻，含糊地咬不清楚字，悲痛道：“我也不想離開你，只是那時候柏舟給的紛青丹……紛青丹已經撐不到我們相守，我不是故意拋下你，我是想跟你在一起的。”

隨後毫無防備的擁抱將我緊緊抱在懷裏，他拍著我的背開解著我，“以後不分離便是。”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許食言。”泛著紅腫的雙眼哭得我有些酸澀，沅圻對我的狀況一清二楚，當我說完話後他慢慢松開我，與我面對面後便伸手覆上我的雙眼，一股暖流湊近雙眼將所有的不適全部趕走了。

“好多了。謝謝你，黑崽。”

隨著時空不斷變幻，終是來到了我剔除黑崽記憶的時刻，我餘光瞥向他，竟看到沅圻的雙眼泛著光。他的警惕性甚高，如今整個身體都癱軟下來，目光未曾移離過面前景象，此刻的他應該是我見過最脆弱的黑崽。

“原來心中所想與親眼所見的差別還是很大。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如今所見令我感觸良多。雖然再也無法親身感受這段記憶，但我很慶幸在時空流年裏能夠再次重現這段對我來說重中之重的回憶。倘若真心愛戀一人，註定便只會為一人，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你進入我眼簾，擾亂我的心，戀慕你是我的天命，從未改變。”

“之前的我根本沒想過你會回應這份情感。你的虔誠善良勇敢……身上的每一個點都觸動著我，就算我忘記了你可還是為你動了心。你在我的夢裏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這是你愛我的證明，而我再次愛上你也是我愛你的證明。在你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什麽殿下，什麽將軍……只是你的黑崽，你的人，一個心在你身的普通男子。”

“今日坦誠相待不僅僅是因為觸景生情，這些話在我心裏已經藏了很久，我是一個極致克制之人，可此時此刻我只想在你面前放肆。”

我看著沅圻無比專註的雙眸和深情的俊朗的神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內心早已躁動不已。

沅圻臉頰上有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滑落，擊中我的心，我忍住淚水，耐心道：“我們不用轟轟烈烈，只要平淡自然、細水長流。”

“我愛你，黑崽。以後你要是聽倦了這句話，我便想些更好的說給你聽，保證不重樣。在我面前，你無需克制，如果愛可以克制……那同死物又有何區別？”

我吻去他臉頰上的淚，感受與他混合著的氣息與心跳的韻律。

“時空裂縫，我已經找到了。”我抿著唇，伸出手施法將流動的時空暫停。

“沅圻，我們一起將面前的裂縫打開。”

沅圻聽完我的話，頷首同意。我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裂縫，曾幾何時，它一直存在於我的夢裏，如今儼然在眼前。赤紅的裂縫周圍刮著颶風與雷電，而我直面著這道由我而生的裂縫，心中無比的平靜。

我本就不被六界所容，本應該就是時空裏的裂縫。

亦是唯一一條。

“世間所有的邪惡難以完全被正義吞噬，正邪本就是相生相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正邪可以共存。在這條裂縫裏，我們所認為的正邪都可以被包容進去。不過，未來的時間裏將不再會再有它的消息。”

“所以，我會將焚月送進這條裂縫裏，讓他消失在未來的世界。”

將一切揭曉後，我松了口氣。

“沅圻，謝謝你愛我。”

“我總得做些什麽……為六界。”

沅圻眼神裏光亮驀然黯淡，他並未阻止看著我施法釋放周身的魔力。

“以我身為祭，裂縫空間開啟。”我閉上眼低聲念道。

我知道，在沅圻的眼裏我已經幾乎變成透明，看著焚月進入裂縫，我內心毫無波瀾。

緊接著，我施法將身上的一絲魔靈放入裂縫中，以自身九成修為獻祭徹底封印裂縫。塵埃落幕後，我伸出指尖觸到沅圻柔軟且溫熱的面龐，心也軟了下來。

時間恢覆，我們回到離墟，我所設下的結界也已經消失了，雲卷雲舒，天朗氣清，天界的氣象終於從灰蒙蒙中恢覆。我拉著沅圻的手，與之相視一笑，舒出一大口氣道：“有修為總比沒有修為強，至少你還能觸到我。”

“如果這是時空給我的懲罰，我也就認了。”

言罷，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角，短暫卻美好。在我視線裏，沅圻闔著雙眸，修長的睫毛靜靜地鋪展在雙眼上，眉宇之間帶著憂傷。他的手掌扣住我的後腦勺，不放過任何讓我喘息的機會。

沅圻又帶我去了下界，下界正飄著小雪卻絲毫不妨礙大街小巷的熱鬧。

赤色鮮艷顯眼，這次世人卻不知道我的存在。肉眼早已經無法看出只剩一成修為的我，沅圻拉著我的手緩緩行走，未曾言語，為了打破沈郁的氣氛，我特意將視線定格在烤地瓜上。

果然，我的手裏出現了黑崽為我買的地瓜。

我心滿意足地開始解決地瓜，黑崽四周環視，最後將我帶到面具攤前，再次拿起鯉魚面具端詳良久。

我將嘴裏地瓜的地瓜吞咽下去後，詢問道：“怎麽不給我戴上？”

沅圻楞了片刻，不等他反應過來，我在眾多面具中又看到了猙獰鬼，指著它悻悻道：“這張面具也只有你可以駕馭，我想看你戴。”

他很聽我的話，帶著那張面具走了一路，絕美無暇的俊顏並沒有因為面具而阻擋反而更加完美無缺。

遠處雷聲滾滾，紅光四溢，沅圻知曉永墜，我也知曉。

“我們不要分開，至少現在不要。”

我主動摟住他的腰，貼在他的胸口，帶著無比哀求的語氣，沅圻聽完我的話也緊緊摟住我，沈沈道：“你我之間的情意永存。”

我的魔身無法聚集，在時間的前進中，我成了泡沫，他再也無法觸摸到我。紅雷隨著我的消失也未曾落地，他幸免於難。

而我，只留著一雙眼睛繼續守護著他。

也許是細微的風，許是清澈的溪水，或是初晨裏第一寸日光。

看著他奔走於仙魔之中緩和兩界之間的關系，望著他乘著舟渡過界水，看著他闖進八十一重天問鼎六界，成為他身邊的一陣風，看著他忙於公務漸漸將我拋之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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