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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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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柯的頭痛斷斷續續,一下午臉色都不太好,餘程就讓他先回家休息。嚴柯臨走前去門診掛了個號,用自己的工號開了止痛片和安眠藥,然後才換下白大褂,到藥房拿藥。

發藥窗口很忙,脫了白大褂同事就不認識他了,對他兇巴巴的,嚴柯反而覺得輕松。

他坐進車裏就開始拆止痛片,突然又想起服用解熱鎮痛類藥物後短時間內不能駕車。他想象自己的車被撞毀,身體碎成爛肉骨片和神經團,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想到,萬一120把他送回了中醫院,參與搶救的搞不好還都是熟人。

父親也可以通過電視新聞知道自己今天早退了。

嚴柯皺著眉頭把止痛片放了回去。

突然有人敲窗戶,嚴柯驚慌地把藥藏起來,聽到外面的人在笑,這才發現是張行端。

“嚴公子,生病啦?”

嚴柯搖下車窗,還沒說話,張行端伸手進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沒燒,就是有點頭疼。”嚴柯躲開他的手,想了想,把藥袋子舉起來給他看,“止痛片,安眠藥。”

“我又不查你崗。”張行端笑道,“畢竟我也是翹了班才能跟你相遇的。”

“你不是懷疑我嗑藥麽?”

“你要嗑藥也不能在醫院買啊。”

“那去哪兒買?你有路子麽?”

張行端一楞,立刻露出不悅的表情:“你什麽意思?”

嚴柯沈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亂說的。心情不太好。”

“嚴柯,你最好去看看精神……”張行端話沒說完,嚴柯就發動了車子,假裝沒聽見。

張行端皺著眉頭看他遠去,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林主任您好,不在忙吧?……我是省中醫務科的小張,有個事情想向您咨詢一下……”

嚴柯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空客廳。保姆不知在幾樓打掃,並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

嚴柯吃完藥,不知道接下來幹什麽好,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

保姆從地下室上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並說在儲物間看到了一個琴盒,問那是不是小提琴。

嚴柯楞了楞。保姆把琴盒擦幹凈了拿過來,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嚴柯打開琴盒,看到裏面光亮如新的雲杉木小提琴。他拎起琴頭,手腕隨意一扭,琴板就穩穩地架在了肩上。微微頷首,側臉恰好貼住腮托。

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重量。

曾經重覆無數次的動作。

保姆驚喜道:“小嚴,你能拉給我聽聽嗎?”

嚴柯朝琴弓看了一眼,把琴放回盒子裏,淡淡道:“好多年沒碰,早忘記怎麽拉了。”

保姆失望地嘆了口氣,只好把琴盒小心翼翼地抱回地下室。

今天父親不回來吃飯,母親也還在國外開會。保姆提前給他把飯做好了,繼續在別的樓層打掃。嚴柯看著那幾個精致小菜,完全沒有胃口,就著雞湯把安眠藥吃了,上樓睡覺。

由於嚴柯的早退,餘程在醫院加了會兒班。淩鹿對他說的那個書店很感興趣,因此也主動留下來幫他幹活兒。餘程就順便請他吃了頓飯。

兩人是坐公交車去的。淩鹿對他居然沒買車感到很驚訝,餘程解釋說職工宿舍離醫院近,沒必要買。淩鹿更加詫異,他本來以為餘程是本地人。

“我有本地口音是吧?”餘程笑道,“我從實習開始就在A市了,那會兒嚴老還在世……不知不覺,嚴老都走了兩年了。”

淩鹿看他有些惆悵,轉移話題跟他聊起了書。

餘程熱愛國學。跟淩鹿蜻蜓點水式的閱讀不同,他是真的有研究。結果話題又繞到嚴老身上去——餘程選導師時嚴老本來已經不收學生了,無意間看到了他以書法和國畫親手制作的簡歷,硬生生地把他從另外三位有意收他的導師手裏搶了過來。

餘程說起這段往事,並非自矜,只是感嘆嚴老對他的知遇之恩。餘程入門後,嚴老在學術之外還會給他講歷史、詩詞、古董鑒賞等等。因此別人稱讚他博學時他都很慚愧,自知他的所學不及嚴老萬分之一。

“嚴家還有一個藏書閣——”餘程有些興奮,不知不覺變得話多,“建國初期大力發展中醫時,嚴老把藏書捐掉了五分之四。那剩下的五分之一還存放在鄉下嚴家老宅,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看看——真的是浩如煙海……站在書架前就能理解古人那種寄蜉蝣於天地的感慨。這麽多學問,人的一生怎麽夠用呢?”

淩鹿聽得心生向往,不禁嘆道:“原來嚴老師的家世這麽厲害。”

“對。不為良相則為良醫,他也會繼承嚴老的遺志(註1)。”餘程說得毫不猶豫,“他將來會比誰都優秀。”

淩鹿一楞。他突然產生了違和感,但說不上是哪裏有問題。

廣播報了個站名,餘程露出一個溫潤如玉的笑容:“到了,我們走吧。”

他好像又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是我想多了吧。

淩鹿自覺好笑,跟著下了車。

兩人來到一個小胡同前,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胡同裏的路燈昏暗暧昧,看起來有點陰森。兩旁的民房倒是白墻黑瓦,青石板路也幹凈整齊。

“這是條老巷,政府去年才翻新過,所以看起來有點像景區。”餘程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輕聲笑道,“咱們說話輕些,這裏住的都是老人家,睡得早。”

淩鹿有種探險般的新鮮感,眼裏滿是興奮。

餘程放慢腳步,帶他走進巷子。淩鹿充滿好奇地打量著兩旁的建築,發現雖然翻新過,但房屋構造都很古樸,大概有一兩百歲了。巷子很窄,讓他想起三尺巷(註2)的典故。

不知走了多深,餘程終於停下來。這是個小小的門面,掛了塊無字匾。書架和展臺上亂糟糟地擺滿了書。

店門口還放了一個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米七五以上禁入。一米七五也不行。

那字就像小孩兒寫的,話也像小孩兒一樣任性。淩鹿忍不住笑道:“這個老板真好玩兒。”

餘程則惋惜道:“今天的限制居然是這個?慘了,我進不去了……”

“哈哈哈……”淩鹿連忙捂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這老板真的有生意都不做嗎?”

餘程嘆了口氣,笑問:“你多高?”

“一七……”淩鹿瞄了眼小黑板,“四點五!”

裏面有人走出來。淩鹿一看,是個拎著雞毛撣子的小老頭。他俏皮地吐吐舌頭,笑著問:“老板,您這個門禁帶四舍五入嗎?”

小老頭看了餘程一眼,不滿道:“小赤佬,你怎麽又帶小朋友過來?我這裏又不是托兒所!”

餘程一反往常的謙遜,挑眉道:“老家夥,別瞎叫,我這個小朋友可不簡單。”

淩鹿被他倆的交談方式逗得忍俊不禁。小老頭哼了一聲,從裏邊拿出根竹竿,豎在淩鹿面前。淩鹿看見竹竿上劃了根黑線,立馬明白這是要量身高,於是忍著笑彎下腰:“我先脫個鞋!”

小老頭撅著嘴等他。待淩鹿直起身子,他把竹竿貼在淩鹿背後,還拍了幾下:“擡頭!挺胸!收屁股!”

淩鹿笑得眉眼彎彎,自己伸手貼在頭頂,順便把頭發壓下去:“您看,沒過一七五吧?”

小老頭把竹竿隨性地一丟,扭頭道:“進來吧。”

淩鹿忙問:“那他呢?”

小老頭說:“管他呢。”

餘程笑道:“老頭,你今天被大長腿刺激到了?”

老板不理他,自顧自地走到小書桌邊,拿起放大鏡在小臺燈下看起了書。

淩鹿為難地望向餘程,餘程含笑道:“你去逛吧,我在外面等你。”

淩鹿只好獨自進店。他走進來才發現,這店進深很深。門口那堆書雖然擺得很亂,但都是些新近出版的書籍。有些年頭的書都被藏在較深處的書架上,每一本都包了塑封,纖塵不染。

淩鹿忍不住擡起手,想摸摸那些舊書。但一想老板肯定很珍惜他們,就不好意思隨便去碰,於是收回手,退回門口去看那些新書。

老板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淩鹿來到新書的展臺,發現這些也是精心挑選過的書籍。雖然都是中國古代文化相關,但細類各不相同。有史書、詩集、文物考、地方志,也有《洗冤集錄之現代法醫學分析》、《天工開物詳解》之類的……理工科書籍。甚至還有《從八字命理學看相對論》(註3)。

淩鹿再次感受到老板的特立獨行,不禁會心一笑。

“很有趣吧?”餘程靠在路燈下,含笑看著他。

暖黃色的燈光照在餘程臉上,令他的五官更顯柔和。淩鹿突然覺得這場景像一幅水墨畫。

一滴雨飄落在淩鹿鼻尖。他楞楞地擡起頭,看見路燈下數點雨絲。有飛蛾在無畏撲火。

畫要被打濕了。

他有一種伸手為餘程擋雨的沖動,又覺得這畫面太靜好,他不敢走近。

手臂被碰了碰。淩鹿受驚地躲開,發現是書店老板,手裏遞出一本書。

“沒帶傘就快滾吧。”小老頭沒好氣地說。

淩鹿不解地眨眨眼,小老頭又用書戳了戳他,見他還是沒反應,就生氣地把書丟在了展臺上。淩鹿一看,是《海錯圖筆記》。封面上有幾條可愛的小胖魚,看起來是一本萌萌噠古籍圖註。

餘程笑道:“這是老板送給你的,快收下吧。”

淩鹿受寵若驚,正要道謝,餘程又朝老板笑道:“老家夥,你怎麽這麽偏心?我來這麽多次也沒見你給我送過書。”

小老頭反而得意洋洋,一搖一擺地背著手走了。

淩鹿再次為這二人的互動方式所折服。他把書抱在懷裏,小跑到餘程身邊。

“老師,咱們回去吧!”

餘程看他用外套裹住書,不禁微笑。

註1:不為良相則為良醫,出自範仲淹。雖然他自己當了宰相,氮素明清時期很多不得志的文人聽了他話扭頭去當醫生了23333

註2:三尺巷,說是一個大官的家屬跟鄰居因為宅基起了糾紛,家屬寫信給大官要求撐腰,大官回信:“千裏修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家人就慚愧地退了三尺,鄰居也慚愧地退了三尺,變成了六尺巷。本來想標一下出處的,結果百度百科給了我七個不同的版本……哎呀反正就是這麽個典故啦,意思意思就行了。

註3:這幾本是我編的。後文的《海錯圖筆記》確有其書,封面萌萌噠。附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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