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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女巫祝(上)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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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連渃終是提起了這件事。

——對,當初我被處刑時,他們有為我求情。雖然他們不記得我,可我卻記得他們每一個為我求情之人的臉,剛才那位大嬸就是其中的一位。”

“處刑?求情?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連渃出口的語調略帶輕佻。

這回,空青沒有埋頭書寫,她只是張開了嘴巴。

看著空青張大的嘴,連渃的心咯噔一下,“你……你的舌頭呢?”沒錯,她嘴中只有上下兩排白牙而沒有舌頭。

——被割掉了。

整整一卷竹簡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可唯獨這四個字特別刺眼。

“為……”她有些好奇原因,可才出口一個字,連渃就後悔了,她不是個喜歡聽別人悲慘過去之人,故旋即轉了話鋒,“入夢法,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才能做決定。”

空青點點頭,開始收竹簡與墨筆。

“今天忙了一整天了,你也下去休息吧。”連渃朝空青擡了擡下巴。

收拾好,空青便不出聲響地退出了軍帳。

保持著雙手撐下巴的動作的連渃一直看著空青離去,她那紅白交映的單薄背影讓她有些在意,甚至她的腦子開始不受控制地思考一些問題,比如她來自哪裏?為什麽會被割舌呢?郱邑百姓又為什麽會為她求情?甚至為什麽會告訴她入夢法這種禁|書並說與自己是相似的一類人……

“相似嗎?我對我的醫術與小白偏執,她對她的入夢法與巫祝之職也偏執嗎?呵呵呵……”胡思亂想了一通,連渃伸著懶腰就往後倒了下去,“啊,躺平了真是舒爽,要是能沐個浴,那真是舒爽到家了。”

“阿渃。”想入非非之際,齊小白恰好來找她了。

“叫我幹嗎?”累得不想動彈的連渃四仰八叉地斜躺在榻上懶懶地開口。

“當然是你喜歡的事了。”齊小白踏著歡樂的步伐來到榻邊。

“什麽事?”

“你瞧你,累了一天,衣衫都是血跡,一定想好好沐浴一番,對吧。”齊小白靠到連渃身旁,道:“在我帳裏,我都叫人準備好了。”

“真是我喜歡的事。”連渃一本滿足地笑著伸展伸展了雙臂,酸疼不說,還幾乎使不上力道,於是她逮住機會就開始撒嬌,“小白,我好像累得動不了了。”

連渃的撒嬌,齊小白總是照單全收,“我拉你起來,然後抱你過去。”說罷,他便伸手去抱她,可因為連渃躺姿歪斜,他只得先將她癱軟如泥的身子拖起來才好抱,於是他整個人俯身下去抱她的肩膀,而這一傾身就像他覆在了她身上一般。

陰影打在連渃身上,她的視線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可暧昧的姿勢同時讓齊小白整張臉在她的瞳孔中放大起來,她有些看入了迷,入迷到像受了誘惑一般擡起雙臂圈住他的脖頸,癡癡地開口:“小白,你怎會生得如此好看?”

“因為像母親吧。”齊小白理所當然地答道,他母親是衛國出名的美人,從小他們就說他完美地繼承到了母親的容貌。

“是呀,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時,我還以為你是女的,哈哈,”齊小白的回答勾起了連渃兒時的記憶。

“還一直要求我與你結拜為姐妹,我不允,你就整整糾纏了我數月之久。”憶起舊時窘事,齊小白滿臉的無奈與寵溺,“後來,你知道我是男的,就要求我娶你,這一纏就纏到了現在。”

“呵,纏到現在算什麽,以後也會這樣一直糾纏下去呢。”說著,連渃圈緊了齊小白的脖頸,整個人靠進他懷裏,“不死不休。”

軟唇貼耳、吐氣如蘭,嗓音蘇柔卻不嬌不媚,讓人聽得心中十分舒坦,齊小白喜歡極了連渃這種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情話。

“是是是,不死不休。”

“呵呵。”齊小白擅長敷衍小白,可每每這種重覆她話語的回話形式都讓連渃像聽了什麽動聽的表白一樣高興,所以不經意間又吐露出了內心拼命壓抑著的想法,“小白,以後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像你。”

“孩子?”齊小白有一瞬的反應不及。

就是那一霎的反應讓連渃意識到了自己言語的不妥,她拍拍齊小白的背脊安慰道:“就是以後嘛,你的隱疾總不可能一直治不好對吧,嗯,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不行,也要對未來充滿希望嘛。”她其實很想趁著這個機會將入夢法之事告訴齊小白,可一想到齊小白不知她已經知道了他的那段過去,而且他也一點沒有要將那段過去告訴她的意思,假如一旦趁勢說出了口,她害怕會讓他產生是自己再逼迫他的錯覺,更甚至會擔心入夢法這種無法預知成功率的辦法會遭到他的徹底拒絕,所以,來回衡量後,她決定先隱瞞,待契機到時再說。

患上隱疾被齊小白列入了人生當中最糟糕的事之一,而就是這樣的自己還聲稱要讓最愛的人幸福,齊小白覺得很諷刺,“阿渃,我……”

“噓。”連渃的手指輕輕抵上齊小白的唇,“小白,你這樣抱著我難道不會被我身上的血腥味熏死嗎?所以快點抱我去你帳裏沐浴了。”

“好,這就去。”

齊小白的軍帳就臨著連渃的軍帳,幾十步之遙,因此他抱著她的畫面並未被什麽人看到,不過連渃倒是希望路程能更遠一點。

進到齊小白的軍帳,連渃就看到一個半人高的大圓木桶擺在了中央,白騰騰的熱氣直冒,雖與府邸的湯池比不得,但還是讓人有所期待的。

齊小白將連渃放下來,道:“阿渃,你在此沐浴,我會在帳外守著的。”

“哎呀,真是太累了。”一被放下來,連渃就往榻上一躺,“我不想動。”

齊小白眉頭一蹙,“怎麽,還要我伺候你寬衣沐浴嗎?”

“那樣真是再好不過了。”

“又想引誘我嗎?”

“也不是頭一回引誘你了。”連渃單手撐著腦袋,雙腿交叉擺出女王一般的躺姿並伸直食指朝齊小白勾勾,“來,小白,快點來給我寬衣,伺候我沐浴。”

齊小白扶額,“雖然我很想照你的話去做,但我怕我又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老實說,他們倆在謹守最後那一步的底線的同時,其餘該幹的能幹的都在年少時好奇心的促使下幹全了,後來齊小白身患隱疾開始疏遠她,她都曾多次試圖以美其名曰“色|誘”的治療方式來刺激他,可每次都被齊小白巧妙地躲掉了,唯有一次她夥同齊小白的摯友高傒借酒灌醉他後再試圖色|誘時,她才發現,面對女人赤身的他不僅不會激發出他的欲望反而使他狂性大發,瘋狂的他像失了理智的野獸一般兇狠地掐住她的脖子要置她於死地,幸好高傒及時阻止,但她忘不掉他那雙通紅濕潤的眼睛,那裏面迸發出的是真正的殺氣與恨意,她不明白為什麽他會變成那樣,但的確嚇壞了她。

不過現在,她明白了,見了女人赤身會發狂會萌發殺氣與恨意一定與他親眼目睹乳母被糟蹋再被烹殺有直接關系。

“如果使用入夢法再次讓他重溫過去,他是不是又會發狂?發狂了的小白很可怕很可怕。”望著有些失落的齊小白,連渃覺得自己比他還要失落得多。

“好了,不和你開玩笑了。”收起玩笑心,連渃翻身下榻來到齊小白身旁,“不許偷看,要好好守在外面喲。”邊說邊將他的身子轉過去。

“嗯,我會寸步不離地守著的。”齊小白緩步地朝外面走去。

悉悉索索,還未走出營帳齊小白就聽見了身後相繼傳來脫履取冠寬衣之聲,長發披肩、衣衫褪去,她的玉體冰肌、香肩酥胸,他們鴛鴦戲水的舊景,閉上眼便清晰在目,可他現在卻不能去多想更不能去碰觸。

“哎!”走出營帳,齊小白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沐浴完,連渃與齊小白各自回各自的營帳休息,打那以後,連渃未再調戲齊小白,也沒有找空青說入夢法之事,幾人或診治病患或到郱邑各處走走玩玩,日子過得倒也輕松自在。

這樣一晃就過去了大半個月時間,此時連澄又發了新軍令,他命數千將士留守郱邑,其餘將士則跟隨他繼續去攻占紀國的下一個城池,而作為軍醫與監軍的連渃、齊小白自然也要跟著連澄去。

在連澄的帶領下,攜首勝餘威的齊國大軍在短短時間內又連續攻下紀國兩座邊防重邑——鄑與郚,可就當他們以為齊軍會以勢如破竹之勢一路攻下紀國都城紀之際,卻有探子快馬加鞭帶來了來自鄰國衛的軍情。

“啟稟將軍,吾等收到確切消息,鄭、衛兩國的聯軍已在衛紀邊境集結並以急行軍的速度朝郚邑進發而來。”從衛探聽消息的士兵急急地向連澄匯報道。

☆、十四回 被圍城(上)

聽完探子匯報,連澄當即召開了軍事會議。

作為軍醫的連渃沒有資格參與會議而作為監軍的齊小白則被強制參加,所以當看著齊小白一臉抑郁苦悶地被連澄拽進軍帳時,連渃還故意向他招手示意自己要一個人去城樓看落日。

念頭那麽起了,連渃也就那麽做了,從軍營到城樓也不過一條街的路程,齊軍占領郚郱已經七八日了,殘留下來、潛藏於邑中各處的不降散軍也基本被抓或者被當場處死了,現在這裏留下來的除了齊軍就是降軍與降民了,因此她作為一個侵略國的軍醫所到之處還是會遭到降民們投來的或強或弱的敵視目光,不過這次有全程警備的花溟跟著,於是她並不擔心會再次發生在郱邑所遇之事。

一路搖晃而去,通紅的落日映照在古老的城樓上,讓它看起來雅致又古樸,但連渃其實沒什麽心情欣賞,因為探子所報正應了她先前的擔憂。

齊軍現已奪取紀國三邑且士氣與軍力明顯高於紀國軍隊,照此下去,滅紀真的只是時間問題。可這時卻突然殺出鄭衛聯軍,這擺明就是紀侯自知不敵而采取的求援行動,而從那鄭衛聯軍的動向來看無疑是朝著郚邑來的,如果不撤,那麽到時就很可能形成聯軍與紀軍對孤身陷入郚邑的齊軍夾攻的局面,如果撤,那麽就得白白放棄到手的三邑。

到底,是進還是退呢?

“如果退了,那麽齊軍真的就太丟人了;如果不退,要是被圍城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呀!”連渃趴在城墻上自言自語了起來。

“我們應該會被圍至此。”一向少言寡語的花溟突然插口道。

“嗯?”因為花溟太過安靜,以至於連渃總是忘了她的存在,這刻她意外地出聲讓她有些驚奇,“繼續說下去。”

“進退應由君上決斷,從這裏往返臨淄至少需要半月,所以這半個月大軍應該不會進或是退。”花溟認真地說,“而鄭衛聯軍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往此地用不得半月,如果紀國再派軍增援,我們就會被夾攻。”

連渃懶洋洋地側過臉,從小到大她都覺得花溟五官不精致根本算不得有“色”,此刻,夕陽映在花溟的臉上將她眉宇間的英氣全部勾勒了出來,冷冷的氣質再配上瀟灑的劍客作風,倒也有著獨屬於她的那份美,而剛才那一番論調,也足以證明,她不單單只擁有劍術。

“花溟,我問你,如果我們被圍困至此、面臨生命危險時,你會保護誰呢,小白還是我?”連渃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花溟。

“花溟會誓死保護主人。”

“這是小白給你的命令?”

“是。”

“你姜氏一族生來就是為了守護國君齊氏一族的影衛,倘若所守護的主人不幸罹難,按照族法影衛必須去守護主人的後人,可一旦主人無後,無主的影衛便會獲得自由,雖然小白將你贈予了我並令你守護我,可我終究不是你真正的主人。”連渃覷著眼睛仔細看花溟,“危機關頭棄小白而顧我,你,是想借由這種方式獲得自由嗎?”

聽完,花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花溟自幼跟隨公子,這一生也必定會守護公子至死。可公子將花溟贈予主人時也下過死令,此後要用性命來守護主人。劍,只有一柄,如果主人與公子同在,花溟必會誓死守護二位;若不在,那麽花溟只得奉令守護主人。而一旦公子遭遇不測,花溟便會自行了斷以表忠心。”

“花溟,並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連渃撐起身子弓下腰拍拍花溟的肩膀,她認為一個人同時擁有劍術與智慧,那會是件相當可怕的事,不過她並未將心中真實的想法說出來,“而是我容易胡思亂想,什麽夾攻什麽被圍困,光想象一下就覺得很可怕,只希望我們所說的事不要成真才好呢!”

“什麽不要成真才好呢?”被軍事會議折騰完的齊小白恰好上來瞧見了這一幕,“咦,花溟,你怎麽跪在地上?是做了什麽錯事嗎?”

“回稟公子,花溟沒犯錯,只是……”

“咳咳,花溟只是一時腳滑,摔了。”連渃身子一旋擋在了花溟的面前,“還不快起來呀!”

“是。”

見花溟眼中出現了一閃而過的遲疑,齊小白便知事有蹊蹺,於是湊上去問道:“咦,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女人與女人之間說的事自然都是秘密。”連渃皺了皺鼻子,“倒是你,會議開完到底得出了什麽結論呢?”

一說到會議,齊小白第一反應就是頭痛,那些軍官們個個都是話癆,口水滿天飛說得他犯暈又犯困,不過一通會議下來,他也還算聽到了一些東西。

“鄭衛參戰,我軍如何應對要先請示君上,在君令來之前,我軍就駐守在此邑。”齊小白雙手握拳不斷揉著兩邊太陽穴,“但如此一來,我軍處境將相當不妙啊!”

“君令來之前,鄭衛聯軍恐已兵臨城下,若紀軍派增援,我軍將會腹背受敵。”花溟估計的沒錯,連渃想。

“是呀,所以你哥哥下令全邑做好守城準備並開始囤糧。”齊小白脫力地趴在城墻上感嘆道:“不過鄭衛聯軍前來也可能是他們想給我國施加壓力,以為紀國獲得談判的籌碼吧!”

吧嗒,連渃打了個響指,“對,的確還有這種可能。”

“哎,鄭衛紀如果真那麽打算,但君上沒這意思,我們還是得……”一想到這裏,齊小白就沒了聲氣,“好麻煩,真的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

“嘖!”當最糟糕的可能性也出現在面前時,連渃亦煩悶不已,畢竟最終下決斷的還是齊褚,但他既下了滅國令又豈會輕易妥協。

當然,事情沒發生前,所有的可能性都只是一種假設,但七日之後,當鄭衛聯軍兵臨城下時,他們才發現,事態當真朝著最糟糕的方向去了,因為在當時尚“禮”的社會風氣影響下,就算雙方開戰也先要下戰書然後約戰,可鄭衛數十萬聯軍不下戰書不約戰,一上來就向城池發起了猛烈攻勢。

那日,天空陰沈,烏雲蔽日,只聽見咻咻咻地拉弓放箭聲,然後無數支箭便化作一陣箭雨向郚邑城墻蜂擁而來。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來襲,雅致古樸的城墻一瞬間就被射成了蜂窩,那些手舉盾牌守城的士兵也幾乎被射成了篩子,傷亡慘重。

而幾波箭雨過後,聯軍們又在各種攻城器械的掩護下開始登城,不長的城墻轉眼就被攻城梯分割成了數塊,那梯子上攻城的士兵像螞蟻一樣一個緊挨著一個向上攀爬,守城士兵陷入了苦戰。

“稟報將軍,負責守衛城樓左右翼的三百將皆陣亡。”

“報,郭千人將,陣亡。”

“報,聯軍攻勢太猛,城門就快守不住了。”

“將軍,後方哨兵來報,紀國增援軍隊正向郚邑南門開來。”

一邑共有前後兩城門,鄭衛聯軍猛攻的是原來對於齊軍而言的後門北城門,南城門則是通向紀國下一邑的前門,可如今紀國增援軍隊也將趕赴南城門,這樣一來齊軍由進攻方一下子就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妙境地了。

“戰場情勢瞬息萬變,但這也變得太快了。”聽到這些消息,連渃的心揪得緊緊的。

“李潭、林涵、楊乾你三人各帶一萬兵馬去增援城樓左右中三翼,蘇葉,城門就交給你部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破城。”態勢的轉變對從戎多年的連澄而言並未有多少影響,只聽他從容淡定地下令,“南城門,就由你部負責了,蔡玨。”

“末將,領命。”

被點名的將領自信滿滿的受令,他們洪亮的應答聲與篤定的表情仿佛在告訴所有人,齊軍乃虎狼之師,就算面臨困境,他們也有必勝的把握與決心。

“軍醫,此戰未結束之前,你且待在此聽候傳令,不得擅自行動。”吩咐完了手下,連澄又給連渃下了一道命令。

“我與空青二人,領命。”連渃瞅了瞅四周,她發現空青也在,所以“軍醫”二字顯然指得並非是她一人。

所有將領領命而去之後,主帳之內只剩下連澄、連渃、齊小白與空青四人,遠處頻頻傳來廝殺聲,可帳裏帳外的氛圍卻安靜到壓抑,四個人表情各異,但誰都沒有說話的意思。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戰事發生於清晨,可主帳之內的幾人一直到夜幕降臨時也未發一聲,即便中途不斷有人進來報告各種戰情。

“將軍,我軍已經擊退鄭衛聯軍的攻勢,目前他們已經停止攻城並退回營地了。”整整過了五個時辰,主帳降到冰點幾近崩裂的氣氛才因為這樣一句簡短的匯報而有所緩解。

“呼——”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這消息落定之後,連渃好像聽到了在場幾人同時發出松了一口氣的輕微聲響。

“稟將軍,增援的紀軍已達南城並開始趁夜攻城。”隨著第二名報信兵急匆匆地進營,幾人才松的那口氣又再次被吊了起來。

“好你個鄭衛紀三國,想采用晝夜不歇的輪番攻勢來給我軍一個大大的下馬威,是嗎?”連澄嘴角冷冷地一勾,“傳令蔡玨,讓他開城,迎戰。”

“開城迎戰?”此言一出,連渃有些按耐不住了,她一時間腦子沒轉過來,為什麽連澄會選擇如此冒險的做法。

“軍醫,你們該去北城了。”連澄給予的回答卻是軍令。

“是,將軍。”縱使心中有疑慮,連渃也還是老老實實服從了軍令。

入夜,溫度驟降,從暖和的帳內一出來,連渃就受不住打了幾個寒顫。

“披上這個就不冷了。”

聲音傳來的瞬間,連渃亦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覆蓋在了自己身上,她擡頭一看,是齊小白將自己的披風裹在了自己身上。

“你怎麽出來了?”

齊小白提提手中的燈籠,“天這麽黑,我來為你掌燈呀!”

“呵呵。”連渃緊繃了一整天的臉頰總算浮現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戰事緊急讓她十分沒有安全感,甚至還會胡思亂想一些糟糕的結局,比如戰敗、比如被殺什麽的……可這一刻見到齊小白的臉、聽到齊小白的嗓音,她胸腔內那一顆跳動不安的心、她腦中那根繃緊的弦都在一點一點恢覆正常。

“好,我們一起去北城看看傷兵。”裹著披風背著藥箱,連渃於三人之中率先邁出了步伐。

夜,雖黑,可在去北城門的那段路上,卻四處可見火光,那些火之光源有的來自士兵手中的火把,有的則是源於敵軍攻城所投的火石落在建築物上又未被來得及撲滅的火勢;而越接近城門,人就越多,士兵們不是忙著撲火、就是忙著將城樓的傷員以及屍體往下搬運。

殘垣斷壁、死傷者,攻城戰結束之後,滿目狼藉。

“又有那麽多人失去了生命,深愛他們的人一定很傷心難過。”望著城樓下一具一具堆積成山的屍體,連渃禁不住嘆息。

“不親眼見識,一定不知道戰爭究竟有多麽殘酷,也一定不知道人命有多麽的珍貴。”齊小白拍拍連渃的肩膀,“死者已矣,但傷者還需要你們。”

“是呀。”連渃邊點頭邊走向傷兵安置處。

從伐紀開始,十萬齊軍到現在已損失過萬,而這一仗守城戰傷亡尤為嚴重,從那些傷兵的傷勢更能看出,這一戰打得到底有多麽慘烈。

無暇哀嘆,全軍僅有的兩名軍醫開始分頭行動,空青負責輕傷患者,重傷士兵則交給了連渃。

“噢噢噢噢——”

“聽說南城城門開了,我們的軍隊來了……”

齊小白掌燈,連渃施診,可還沒診治幾個人,邑內忽然騷動了起來,聲音是從南城門那邊傳過來的,他們被這騷亂聲打擾了,駐足觀望時,那些先前忙顧撲火的邑內百姓聞聲亦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

哐哐哐——

有人提著類似打更的銅鑼在黑暗的掩飾下一路敲打一路狂奔高喊著,“我們紀國的援軍到了,齊軍開啟了南城門,兩軍已交戰,紀軍占有優勢,不久便能占領郚邑,所以作為紀國子民,我們也要做點什麽,大家快行動起來,勢必要將郚邑從齊軍手中奪回來!”

這條能振奮紀人之心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郚邑的大街小巷,緊接著,那些因為被齊軍破城來不及或舍不得背井離鄉而被迫投降齊軍的少量百姓們在這種言語的號召與刺激下從緊閉的家門當中跑了出來,他們手中或拿著農具或拿著燒火棍。

“噢噢噢,打敗齊軍、奪回郚邑。”一人號召,眾人響應,半柱香不到的時間,整座郚邑都熱鬧沸騰混亂了起來。

城墻地處高勢,連渃看見那些手舉武器的百姓們紛紛向南城奔去,途遇阻擋的齊軍他們便會一起瘋狂地朝他們發起進攻。

“啊——啊——啊——”

一時間,廝殺聲起,震天響地。

“奉將軍令,郚邑百姓凡是作亂者,一律殺無赦!”

百姓作亂,齊軍也毫不手軟,在連澄的軍令下,齊軍展開了對反叛百姓的大屠殺。

“殺了你們這些該死的齊人。”不僅南城,被感染的北城百姓也跟著騷動了起來,北城城墻下那些因城外攻城火石失去屋子甚至生命的人們也不管不顧地操起手中的棍棒朝守城士兵攻來。

“主人,公子,請退後!”

唰,聲起劍落,兩個舉著耙子欲攻擊連渃與齊小白的郚邑百姓就死在了花溟的利劍之下。

“他們……死了……”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連渃記得,這襲擊他們的百姓就是剛才撲火的群眾之一,她沒想到,僅僅幾句策反的話語就讓多日來的相安無事化成了泡影,就讓他們輕而易舉拿起了武器以命相搏,根本就是眨眼的功夫,好好的活人就變成了屍體。

“怎麽會這樣?”事發太突然,沒做好充分心理準備的連渃手指尖甚至還纏繞著未包紮完的布條。

嚓嚓嚓,不等她從驚訝中回神,花溟長劍再起,幾名來襲的百姓又在悄無聲息中失去了性命。

“公子,主人,你們還是去避一避吧,這裏交給花溟。”面對越來越多的來襲百姓,花溟持劍護在了齊小白與連渃身前。

“劍客,你就好好守護公子與軍醫吧,這些膽敢叛亂的賤民就交給本大爺吧,看本大爺不將你們全部殺光光。”在花溟出手前,負責守護城樓左翼的副將李潭從城樓上跳了下來,他呸呸地朝雙手各吐了一口吐沫便舉起手中的大刀向人群中殺去。

哢嚓哢嚓,只見李潭手中大刀一揮,幾顆腦袋就飛了出去,再一刀,近身的幾具身體就被砍成了兩截,那殘忍的手法簡直暴力無比。

“呸呀,本大爺今天已經受夠了城外那些狗崽子們的氣了,今晚本想休息休息,可誰知你們這幫給活路不要的紀國賤民居然叛亂,看我不將爾等殺得片甲不留。”李潭邊砍邊大聲喝道:“將士們,咱今晚殺個痛快!”

“噢噢噢啊啊啊啊!”

得號令,李潭手下的士兵亦高喊著從城樓上下來,他們的出手也像他們的上司一樣暴力與殘忍,那種砍殺方式簡直就是在發洩,他們要將白日在鄭衛聯軍那裏受得窩囊氣全部都發洩出去。而這種暴力的發洩方式自然也極其具有震撼作用,那些被一時意氣與愛國心鼓動的百姓們在殘肢斷臂與鮮血飛濺當中漸漸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多麽的愚蠢與不可饒恕,他們後悔了,不少百姓開始繳械投降,可齊軍卻顯然不會留給他們懺悔的機會。

當鎮壓下暴亂後,李潭立即就去請示坐鎮中軍的連澄該如何處置這些繳械的亂民,他得到的回答幹脆冷酷到只有一個字。

——殺!

殺,直到殺得一幹二凈,殺得一個都不剩。

“軍醫,鬧事的賤民已經全部殺光了,你可以安心為士兵們診治了。”李潭扛著鮮紅的刀刃表情輕松地對連渃開口。

可連渃卻輕松不起來,李潭與他手下士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將被抓的百姓一一斬首,黑漆漆的天、血淋淋的大地上只剩了一堆分崩離析的屍首與首級,好不淒慘。

咯咯咯咯,這一幕讓連渃回想起了在臨淄市朝被送上斬首臺的遭遇,她控制不住地將牙關咬得作響,一種無法抑制的思緒纏上了她的神經,敵軍可怕,死人可怕,而自己人一旦揮舞起大刀來似乎也很可怕。

也就在連渃因眼前血腥殺戮而失色時,空青更是憤慨地拿出筆墨竹簡來,激動地奮筆疾書起來,寫完即刻雙手展開呈到了齊小白的面前。

見狀,齊小白將手中燈籠提高以照清竹簡上的字。

——雖然郚邑百姓暴亂有錯在先,先前那些也算死有餘辜,但後來他們明明繳械投降了,為什麽還要將他們全部殺光?戰爭是軍隊對軍隊,為什麽對百姓也要這樣如此殘酷?齊軍此舉若傳出去,必定會被眾諸侯國所不齒的,連澄將軍的名聲也會受損的,作為監軍的您,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去阻止去提醒連將軍呢?

空青眼中的不平以及臉上表現出來的疑惑,齊小白全看在眼中。

“空青,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我不得不說,當紀國增援部隊到達南城城門並配合鄭衛兩國行動時,這郚邑中殘留下來的百姓就註定全部要死。”齊小白難得的認真起來,他一字一句將更為殘酷的現實告知於了空青。

☆、十五回 被圍城(下)

為什麽?

空青所說之問題連渃也想問,因為她也不信自家兄長會考慮不到,“哥哥應該知道的,作為占領城池的一方如果屠殺百姓,這事倘若真的傳出去,不僅會大大折損我齊軍以及主帥的名聲,更甚至攻取下一邑時,百姓們定會拼死反抗的,這樣攻城難度與犧牲人數就會大大增加。這次事件,雖然是他們暴動在先,但畢竟面對鎮壓他們最後的確都投降了呀,哥哥明知為什麽還要下那樣的命令。”

兩國交戰,戰場廝殺,一旦攻城,城陷而止戈,而武將重軍功,也重名聲。

軍功大過天,若幹出屠城殺百姓之事,這種國家、這種將領是絕對不會受到國人與他國人民的認同與推崇的。

齊小白當然知道這點,連澄更加知道。

“現在情況特殊,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齊小白解釋道:“如今鄭衛聯軍與紀軍對郚邑形成夾攻之勢,而且合作無間利用晝夜輪番攻擊的方式,這方式不知會持續多久更不知我軍能守多久,但繼續這樣下去這邑中百姓定會聞風而動,既然知道這安分會不知在某日打破,那還不如由我方主動來引導,為了有限的囤糧,也為了在夾攻之中能保持邑中的絕對安全。”

連渃身體僵了,可腦子還沒到轉不動的地步,“我明白了,先前令蔡玨開城迎戰紀軍增援部隊,其實是為了引起邑中百姓而拋的誘餌,對嗎?”

“算是一箭雙雕吧。”齊小白雙眼凝視著不遠處穩坐於主帳前不動的連澄的身影,“紀軍這次增援部隊只有兩三萬,他們戰力弱根本沒有破城之力,敢夜攻只不過是為了配合鄭衛聯軍,試圖擾亂我軍的步調與消耗我軍的戰力,只守一面城池已不易,若另一城門還要不斷遭受騷擾且還要預防邑內隨時可能發生的百姓動亂,那一定是非常不爽之事,於是深知這一點的大將軍便索性派驍勇的蔡玨一部開城迎戰,想必這一招定會讓紀軍大吃一驚,速速拿下他們應該問題不大;而同時這邊派人誘導煽動邑內百姓,倘若他們不響應也就不會喪命,但很可惜,所以結局只能變成這樣。”

“好計策。”連渃聽完,對解說的齊小白與定計策的連澄都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哎呀,說了這麽多我口都幹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的齊小白砸吧砸吧地舔了舔唇瓣,“空青,這樣的解釋你可明白?”

空青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之中愈發的透亮與清澈,她冷著臉凝著齊小白,不動不移的她半晌沒有動作,只是將手中的竹簡握得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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