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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字卷 第一百零四節 你們逼的,不裝了,我攤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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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字卷 第一百零四節 你們逼的,不裝了,我攤牌了

範景文不滿地瞪了馮紫英一眼,但是也能理解馮紫英半反駁辦解釋的理由,只是恨恨地癟了癟嘴,沒有再說話。

人家老爹也是武勳出身,還是薊遼總督兼遼東鎮總兵,自己指著和尚罵禿驢,再說關系密切,立場一致,但是也不能太過線了。

這還是範景文不知道馮紫英推薦沈有容給王子騰就被王子騰接受了,否則範景文心裏會更不爽。

“好了,夢章,你的觀點本來也就太絕對,軍中問題的確多,但是這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卻指望一蹴而就解決,可能麼?”練國事不動聲色地打了圓場,語氣中敲打了範景文一句,“再說了,紫英的話更有道理,等到日後我們這批人能說上話的時候,希望大家別忘了我們現在的想法。”

“對,君豫兄所言甚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馮紫英慨然道:“只要我們同心協力,不忘本心,未來便是有再大的困難和挑戰,咱們也能克服應對,……”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一句話讓在座衆人都神爲之奪,細細咀嚼,卻又感悟良多。

還是此中經義水準最強的練國事遲疑了一下,問道:“紫英,你這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可是從《尚書·鹹有一德》中‘惟新厥德,終始惟一,時乃日新’中化來的?”

馮紫英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這又裝逼過甚了,不管是不是,都得要應承著,“差不多吧,沒想到君豫兄果然厲害,小弟好不容易發揮一下,就被君豫兄識破了。”

周遭衆人的經義水準都比馮紫英高出一籌不止,練國事這麼一提,大家都立即明悟過來這句話的出處,就是《尚書·伊訓·鹹有一德》中句子轉化出來的,不過這轉化能力委實不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一句八個字,朗朗上口,可謂字字珠璣。

見一幹人都面帶笑容,顯然是對馮紫英的經義水準都心知肚明。

面對這個表現如同妖孽般的同學,好不容易占到點兒他的上風,大家心裏居然都生出了一種暢快的感覺。

甚至連馮紫英自己都感覺到了這一點,恐怕也是自己給一幹同學太大的壓力了,不讓他們在經義上表現一下優勢,他們心態真的要失衡了。

“好了,雪越來越大了,本來說請諸位兄長來一回踏雪賞梅,可這天氣不巧,……”見雪似乎有些大了,馮紫英索性就邀請大家轉回去,回暖閣飲酒。

“雪哪裏大了?”鄭崇儉卻不在意,“紫英你好歹也是邊地長大的男兒,難道大同邊關這等雪還見得少了麼?連鹿友和方叔都不在意,你卻先言退了?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過了今日,明年此時,卻還有幾個人能聚在一起?”

鄭崇儉一番話讓大家心裏都是一震。

是啊,明年此時,只怕在座衆人怕是一半都留不下來了,這裏邊除了練國事、馮紫英外,可能就只有占了在《內參》中大出風頭的方有度這個家夥留京中的可能性大一些,像鄭崇儉、王應熊、範景文、賀逢聖、吳甡幾人,都是三甲進士,按照慣例留在京中的可能性都不大。

“大章說得對,雪中賞梅,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紫英,就莫要推辭了,走吧,你這花園也沒多大,大家今日興致正濃,興許還能湊出幾首詩詞來,對了,今兒個紫英你作爲主人,可得要給我們露一手,先前你那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可都讓大家有幾分意外驚喜,待會兒看到雪梅,只怕還會詩興大發,大家說是不是?”

練國事一句話就把馮紫英推上了高臺,其他幾個同學都笑了起來,紛紛附和,連本來興致不太高的範景文又都樂了起來,連連稱是,簇擁推搡著馮紫英帶路前去,斷不允許馮紫英半途而廢。

馮紫英這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不適合附庸風雅,本來只是在後花園中暖閣和幾個同學小酌一番,誰知道多嘴說花園裏還有幾株梅花開得頗爲動人,這下子引起了大家的興趣,說要去看看。

自己又大包大攬說踏雪賞梅以作紀念,這下可好,這套子一下子就套在自己頭上來了,若是不給這幫人一個說法,只怕把自己凍僵在雪地裏他們都不會憐惜。

一幹人嬉笑呼喚著沿著池中曲廊走過,直往那院墻邊走去。

那裏是一處空地,十來株梅樹和相隔幾丈遠的一叢海棠樹遙遙相對,一條蜿蜒石徑將兩處植株帶連接起來,別有一番意境。

十來株梅花早已經綻放,卻正好趕上了今日下雪,雪花輕落,萬籟無聲,枝頭花朵紅白相間,虯曲黝黑的枝幹上卻也慢慢累積起白雪,蒼黑配雪白,更有幾分意境。

便是幾個人在雪中就這麼站立一會兒,頭頂肩頭也是一片白色。

“都言梅花乃是象徵我等士人心性高潔之物,能傲霜映雪,昂揚不屈,你我兄弟八人在此,能觀此美景,也屬有緣。”練國事站在最前端註視這撲簌落下的雪片和在風中微微顫動的花朵,心生感慨,“如紫英所言,只盼我等十年二十年之後,無論我等身居何位,身處何方,依然能相聚於此,重溫舊夢,不忘初心。”

練國事這一番充滿深情厚誼的言語讓一幹人都是忍不住熱血沸騰。

本身就處於十多二十歲的這個年齡階段,同在青檀書院中讀書,又同科中進士,這番情誼本身就不比尋常,再加上這幾年來大家在一起的相互探討共議,實際上已經有了許多思想互通觀點趨同的基礎,如果在湊巧能有一個特定的環境下激發起共鳴,自然就能讓一幹人的情誼更上一層樓,直奔那志同道合去了。

現在練國事的這一番話無疑就正好促成了這一點。

“君豫說得好!”吳甡也難得地鼓掌讚許,“你我兄弟八人在此,當有此感,齊心協力,爲國效命,爲君分憂,便是前途有再多艱難險阻,只要你我盡皆齊力,又何懼之有?”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鹿友所言正是吾之心聲。”馮紫英也難得熱血沸騰一回,“此情此景,小弟以爲大丈夫爲國而行,縱有刀山火海,亦無所畏懼,才不負此生,……”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幾個人又忍不住一楞,今兒個紫英有些不一般啊。

方有度目放奇光,搶先插嘴,“紫英,你這一句是從《周易·系此上》那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裏化來的麼?用得真好!平素可不怎麼見你在這等經義詞賦上表現,今兒個當東道主了,準備好好給我們發揮一回?”

“是啊,紫英,真的看不出啊,真人不露相啊。”範景文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馮紫英。

這家夥平素難道真的是不屑於詞賦?京師城中據說幾位王爺都曾經邀請過他去出席文會詩會都被拒絕了,可謂不同凡響。

在座的哪一個沒接到過這種邀請,或多或少都參加過那麼幾回,唯獨這家夥是從來不去,特立獨行,弄得他的名聲越發高漲。

一幹同學都大略了解,心裏都覺得他可能真的是不願意獻醜,但現在看來,這不像啊。

臥槽,難道這個時代連這句話都沒有?

馮紫英大吃一驚,這特麼不知不覺又裝逼了?

這特麼越裝越下不了臺了啊。

忍不住想搓搓已經有些凍得發僵的臉,看著四周幾個同學們都用奇異的目光望著自己,馮紫英內心越發慌得一比。

這特麼什麼意思?練國事說得那麼好,大家都不感動,怎麼我隨隨便便說句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出處源於何處,就被你們隨意上綱上線推得高不可攀的樣子,那自己怎麼下來?

“紫英,大家都以爲你真的是強於時政策論,對詩詞歌賦和經義琢磨不深,但是現在看來,你這真的是不屑於這等小道?可你要知道,咱們作爲讀書人,又怎能丟得開這個?便是你真的覺得時政策論才是經世濟國的大道,那麼小道用以教化百姓,抒發情操,振奮人心,那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又何必這般自居自傲,吝於一顯?”賀逢聖掂量著言辭,上下打量著他。

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馮紫英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我特麼能說我真不想裝逼,不對,是真的不小心就裝逼了,甚至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裝逼麼?

這特麼全部都是你們不知不覺誘導我裝出來的啊,我要有你們那能耐,我難道不想裝麼?

“行了,紫英心思別在這上邊,我們也別強求,不過今日你邀請我們來踏雪賞梅,此情此景,你總得給我們表現一下了,如君豫所言,或許十年二十年後,大家相聚一堂,回想起今日的情形,總得要有一點兒值得銘刻在心的詞句,大家說是不是?”

王應熊的補刀可謂敲到好處,恨得馮紫英牙癢癢,差點兒就要上前去捂住對方的嘴了。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的表示這個提議必須要執行,否則何以顯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又何以證明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馮紫英心態真的要崩了。

自己無心之言一句賞梅,現在居然弄成這樣,前兩句也就罷了,反正就是隨口而出,裝逼也就裝了,反正出處都是他們給添上的,無需自己再苦心思索,自己甚至還可以擺出一副捋須微笑不語的架勢,嗯,自己還沒須。

但現在擺在面前的卻是要自己立馬現場表演七步成詩,而且還要切合當下的時景,我特麼哪裏有曹子建的本事?

馮紫英思緒急轉,這可真的要逼出人命了,咋辦?

“墻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

馮紫英話音剛出,就引來一陣呵斥嗤笑,“紫英,怎麼,準備化身半山先生覆生了?”

範景文幾人更是樂得哈哈大笑。

臥槽,這特麼是王安石的詠梅,宋代啊,馮紫英一急之下也沒想那麼多就出口了。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得了,紫英,盧梅坡雖然不甚出名,但是他這首詩可是聞名遐邇,你這是什麼意思啊,難道就只會用別人的,十年後,我們就來回憶半山先生和盧梅坡的這幾句?”鄭崇儉都忍不住鄙視馮紫英起來。

馮紫英腦瓜子又嗡了,他不知道這這首詩是誰寫的,但是他記得應該不甚有名,起碼不是唐宋的,那就可能是元明的,可以賭一把,未曾想到人家早就知曉了。

“無意苦爭春,……”馮紫英話一出口,直接就閉嘴了,這陸游的詞兒再念出來,那又只能被打臉羞辱。

果不其然,幾個人又是一臉哂笑,“喲,又要化身放翁公了,紫英,咋就這麼能裝呢?”

但陸游的這首詞讓馮紫英陡然想起一首詞,臥槽,有了,不裝了,我攤牌了,這是你們逼的。

“哎,我這個人真的對這方面不太擅長,諸位兄長又何必逼著我獻醜呢?”馮紫英攤攤手,一臉不情願。

“紫英,今兒個你若是不給我們一個交代,大家就都不走了,那暖閣裏的酒反正溫著,我們也不急,反正必須得要拿出一首讓我們滿意的詩詞來。”練國事笑瞇瞇地道:“這也是我們大家的一致意見,你得要服從啊。”

“諸位兄長,你們是知道小弟這方面的短處的,就算是有些感觸,那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嗯,先前放翁公的那一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讓小弟想起當年在大同邊關與家父一道巡視時途徑一處山谷時所見大雪下的寒梅怒放,谷中懸崖峭壁有一詞,小弟記憶猶新,……”

一幹人都笑了起來,每一次這個家夥都要解釋一番,這都成了京師城裏的一個俗語了,小馮修撰的詞句——路邊撿的,那麼好撿,換個人你來給我撿幾首回來試試?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

一詞既出,衆皆默然細品。

蔔算子詠梅,和放翁又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有別有一番氣勢格局。

良久,練國事才悠然神往地嘆道:“好詞,寓情於景,若是誰還敢說紫英不通詩文,便可唾他。”

範景文也臉色覆雜地看著馮紫英,默默點頭,“紫英,你這可真的是藏得夠深啊,書院兩年,觀政三年,你可真的是把我們瞞得好苦,壽王、福王和禮王他們都曾問過我,我都說你非是不通,只是不精而已,現在看來,你這哪叫不精,而是出類拔萃,鶴立雞羣啊。”

其他幾人也都點頭稱是,馮紫英這一遭被逼得發大招,也知道後續隱患不少,日後只怕再遇到這種場面,就難以逃脫了。

“諸位兄長,我真的對詩詞歌賦不精,唯有一些急智罷了,此番故事諸位兄長也切莫去宣揚,免得日後遇上諸如諸位王爺那般強行相邀,便是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左右爲難。”馮紫英一臉苦澀地道。

“行了,紫英,詩文之道對朝廷大計來說的確是小道,便是有人相邀你拒絕也好,接受也好,都無傷大雅,畢竟也不是誰都能七步成詩的,若無靈感,做出來的不佳,不如不做,莫非你以爲這參加詩會文會的個個都能臨場發揮一番?那這些上佳詩文未免太不值錢了,不是說每期《每日新聞》都有人願意花錢將自己的詩詞刊載其上麼?那都還要經過甄選的確有幾分文才才能上,所以啊,你也不必如此過分計較這等事情了。”

賀逢聖也勸慰道。

這首《蔔算子》的確把練國事他們幾個都給震住了。

馮紫英有這等詩詞功底,真要參加這些詩會文會根本不在話下,而且的確也不是每次參加都需要吟詩作賦,就憑現在馮紫英表現出來的這首詞,哪怕去上十回八回閉口不言,也沒有人敢說什麼,不服你也拿出這等水準的詩詞來。

“紫英本來就不喜這等吟詩作賦,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當然紫英是有這等本事而不屑於去花心思,那底氣就更足了而已,實在迫不得已,偶爾炫一下,也能讓有些人知難而退,免得老是在那裏聒噪不已。”鄭崇儉補充道。

一幹人在馮紫英“大發神威”之後,也都失去了吟詩作賦詠梅的心情,好在賞梅已罷,大家就都紛紛返回暖閣。

暖閣中的酒也早就被仆從丫頭們溫得滾燙,正是飲酒言歡的好時候。

一年之計在於春,而就在這個春天,大家同學一場,從書院讀書到朝廷觀政,可能就要迎來各奔前程的時候了。

大家心裏也都早有預料,但是想到這一日就要到來,大家都希望用這樣一場盡興來把這份深厚的情誼凝固得更爲緊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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