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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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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內侍引導, 經過重重門禁,及至帝王召見的養心殿, 鄢魚的腳才跨入殿門, 便感到兩道目光驟然打到他身上。

一道審視探究夾雜懷疑, 一道憂慮焦灼疑惑,誰是誰, 不用擡頭看,已能知曉。

原本的康順王是怎樣的人?

榮頫還是定國公府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寶貝大少爺時,李敏潤備受冷落, 為避嫌和免除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他倆幾乎沒甚交集。

反倒是原主榮魚,因奪位成功登基後曾與其接觸,也就十分熟悉康順王為人。

李敏潤一生下來,就成了棄子——母親選他做擋箭牌, 還未成年, 又成了不能人道的閹人,活成一個笑話,自然而然, 此子心中常積郁, 氣質陰沈,常人一看就知其不好想與。

所以,鄢魚一出現,榮頫看他跪拜行禮的同時,暗暗打量,不僅心中某個猜測的可能性已去了幾分,還無端生出幾分厭憎。

若說他對以前與他容貌相似的榮魚是心動和霸道的占有,那麽曾跟他是雙胞胎的李敏潤,則給他展示了一種人生可能——當初若他不幸,下場只需參考如今的康順王。

榮頫同康順王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後者完美地應付過去。恰好到用午膳時刻,這對怪異的皇家兄弟又一同用了午膳,從頭到尾風平浪靜,和諧美滿得好似尋常兄弟相聚。

鄢魚在宮外下榻,午後他出宮,悠悠閑閑逛街。

身後跟著不少小尾巴,鄢魚有心甩掉他們,左拐右拐,到東面護國寺,巧的是正有廟會。烏泱泱一群人,他一頭紮進去,眨眼功夫,便教人無處可尋。

離開廟會,鄢魚已換了身衣服,且戴了人皮|面具。晃晃悠悠去從前與蘇雲理一起看過戲的戲園子,他沒要包廂,就在堂內選了張比較空的桌子,招呼跑堂的送來茶水茶食,耳邊是臺上小旦婉轉的唱聲,身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忽地一個其貌不揚的人走來,他道:“兄臺,此處可有他人?”

鄢魚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沒人,閣下隨意。”

那人坐下,半晌沒跟鄢魚扯一個字兒,直到某條魚起身要離開,他才道:“此處人多眼雜,可否借一步說話。”

鄢魚懶洋洋道:“我有些餓了,不如兄臺做個東道。”

兩人去了湖邊,臨時賃了一條畫舫。這時節游湖的人不少,文人墨客,青樓紅粉,二三者同游並不稀奇。

湖光山色,酒食具備,兩人面對面坐著。鄢魚吃著早春還不怎肥的魚,嫌棄地擱下筷子,嘆了一句:“味道好是好,可惜刺太多……”

然後他對面的人任勞任怨地給他挑魚刺。

鄢魚瞅著,似笑非笑道:“這裏面不會有毒吧?”

此話一出,對面的人猛地頓住,他沒擡頭,也沒作聲,許久才顯得有些吃力地問:“你完全恢覆了?”

“若我沒完全恢覆,這會兒還是你的禁胬玩物,又怎能同你游湖吃魚?”鄢魚好似在說別人,渾不在意的神情,漠然中又夾著嘲諷。

蘇雲理面上浮現痛苦,張了張唇,只道:“對不起。”

“你背叛我,與人合謀毒傻我,給被人羞辱我的機會,你一句話就想讓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鄢魚按照記憶中原主咄咄逼人時的氣勢,繼續道,“蘇雲理,縱使我殺了他奪了皇位,可待你如何,你心裏清楚。說起來,我與你之間本沒什麽仇怨。結果他一出現,你毫不猶豫背叛我,可見,在你心中,他來得更重要,而你對我的心意……也不過如此。”

“不是——”蘇雲理聞言急於辯解,一對上青年冷銳的眼眸,倏地心頭一涼,竟漸漸鎮定下來。

當初下毒或許有欠妥當,但蘇雲理的目的是要將榮魚據為己有。空出來的皇位,給誰都行,正巧榮頫重生在他親弟弟身上,就憑兄弟血緣和往日主仆情分,他只道助榮頫登位並無大礙。

至於榮榮頫同榮魚之間的殺身之仇,他原有法子救下癡傻的榮魚,根本沒想….兩人竟有那樣的過往。

一步錯,步步錯,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他手忙腳亂,如今亂局不可收拾,唯有狠心或許還能一嘗所願。

他深知榮魚的為人,一旦清醒,絕不會似癡傻的時候喜歡上他,親近他。

豁然通透的蘇雲理,臉上失控的表情立刻收斂幹凈。他單刀直入道:“小魚,你不必在質問我。今日你尋我為何,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你想做什麽都好說。過去的事,我既已做下,也沒什麽好後悔的。要我付出,我必要有所回報……”

一頓,他直視青年,幹脆至極地道:“我只要你。”

說完這話,蘇雲理眼見青年勃然變色,怒氣似要從他頭頂噴出,可眨眼之間,青年就穩住了,從容自若,好像方才的情緒變化只是眼花。

青年毫不避諱地嘲笑:“怎麽?要我做什麽?你是太監,難不成要我寵幸你?”

蘇雲理看青年那副蔑視自己的模樣,十分刺心。

但他僅淡淡一笑,針鋒相對道:“我的確是太監,可一樣能讓人欲仙|欲死。小魚,你不是試過我的手段嗎?既然你恢覆了,想必也記著那天午後我們——”

啪的一聲,一個酒杯被青年重重砸到桌面,酒水橫流,他歪著頭一笑,有些森然地道:“抱歉,手滑——”

氣氛很僵。

蘇雲理繼續硬著心腸道:“小魚,你可以好好考慮。”

青年冷冷道:“你背叛我,又能出賣他,兩個主子都被你玩弄於鼓掌,焉知此時此刻你不是在糊弄我?”

“我是唯一的捷徑,小魚,你只能相信我。”蘇雲理笑著說,然後他低頭繼續挑魚刺,等著青年考慮好投入他的懷抱。

委身於一個閹人,對一個曾經享受過九五之尊榮耀的男人來說,該是何等的恥辱。

鄢魚琢磨著原主極能忍耐的性子,絕不會放棄捷徑去費工夫走其他彎路。

原主的心思,鄢魚是沒辦法完全解讀的。留在身子裏的記憶,就像一部超長電影,他只能邊看邊猜測,有很多他也看不懂,比如原主為何會交付過量信任給蘇雲理和蒙騰兩人,便是一個謎團,這與原主的性子幾乎相悖。

但有一點非常明確,原主很憎惡仇恨榮頫。

想想也是,榮魚原本有一個極疼愛他的娘親,有一個高貴的門第,只要他健康成長,何愁不能擁有美滿的生活。

榮頫的存在,從一開始便毀了他。他的人生被奪取,他的身子被強占,尊嚴碎成齏粉,作賤到塵埃裏,他能不恨?

一朝登上帝位,有一段時間原主殺了許多人,有明殺有暗殺,其中定國公府老而不死的老定國公則是被他親手所殺。

除了他生母喬氏,他六親不認,若那是榮頫還在世,原主定會將其千刀萬剮,故而如今,必會不顧一切再次送榮頫下地獄。

不過,比較令人感嘆的是,榮頫對榮魚竟然有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法準備形容他的悲催,大概只能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蘇雲理的要求,很容易預料到。鄢魚沒多做考慮,不必再多費唇舌,只道:“我要他死在我手裏,你能助我辦到這一點,我隨你處置……”

最後四個字,尾音竟拖得隱約有些暧昧。

蘇雲理聽到青年同意,早有心理準備,卻仍舊些微意外。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了蜷,垂眸片刻,再看向青年已泰然微笑。

“空口無憑,而我卻已幫你在他跟前隱瞞了你的身份。”蘇雲理拍了拍自己大腿,“過來。”

鄢魚一瞅,心道,蘇公公啊,若你眼前真的是榮魚,就你今兒的逼迫,他日他不把你大卸八塊,怕是心頭的惡氣無法消散啊!

想歸想,鄢魚起身過去,一屁股窩到蘇公公懷裏。

蘇雲理見青年皮笑肉不笑,眼眸深處怨毒憎恨,心底深處驟然抽出一股劇痛。可他面上毫無表現,只端起一杯酒猛地灌下喉嚨。

“把眼閉上。”

他看到青年聞言嘴唇一繃,些微不甘願地合上眼。擡手撫摸那看過上千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眉眼,低頭輕輕落吻。額頭,眼睛,臉頰,最後嘴唇。沒有深入,淺嘗輒止。

這之後,蘇雲理沒讓青年睜開眼,就那般抱著人,乘著畫舫,靜靜坐到日落黃昏。

****

半夜,榮頫從夢中驚醒。偌大的宮殿,寂靜無聲,他在黑暗中靜坐良久,再無心睡眠便喚來侍者,伺候他穿戴好,去禦花園觀景閣的露臺上喝酒。

當夜一片漆黑,無星無月,酒越喝越沒趣,腦海裏總是浮現一個人的身影,榮頫幹脆教人傳喚康順王。

大半夜召見一個正在宮外的王爺,行為不可謂不抽風。榮頫卻不想理會。這會兒他就想見一個人,正主見不到,找個替代品坐在那兒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光看看也好。

他派人去監視康順王,傳回來的消息說康順王行蹤詭異,消失了一下午,正好找來他問問究竟有什麽秘密。

人來時,天邊已有亮光。

榮頫見康順王面色不好,隱約有怒色,也不安撫,笑著瞎扯:“我們兄弟還沒好好說過話,乘此良辰美景,不如促膝長談。”

鄢魚知道跟榮頫待的時間越長自己越容易露餡,秉著多聽少說的原則,他沈默是金,表示沒啥好說的。

顯然榮頫又做過功課,他問了很多康順王的事。這難不倒鄢魚。

或許酒多了,鄢魚感到榮頫看他的目光慢慢變得露骨,那意思好像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扒掉他的衣服,摁著大幹三百回合。

鄢魚冷汗,他胸口上的紋身和胯|下的鳥,隨便一樣都能暴露身份。此次進京敢見榮頫,憑借的東西無非就是榮頫料想不到癡傻的人會恢覆。

好在氣氛緊張時,蘇雲理來了。

榮頫對他的不召而來,有些不悅,可他也沒多說什麽。讓康順王退下後,他才對蘇雲理道:“雲理,我要看上他,你還會殺了他絕我的念頭嗎?”

蘇雲理淡淡道:“康順王不是他。”

“雲理也曾承認喜歡他,親手殺了他,想必心裏不怎痛快,要不——”榮頫惡劣道,“我把這位康順王賞給你做個玩物,以慰你的忠心。”

倘若蘇雲理真為了一片忠心親手殺了心愛之人,榮頫這一招無異於在他傷口上撒鹽巴——天天看到與心愛之人相似的容顏,只會無法忘懷過去的遺憾。

蘇雲理心中一動,嘴上卻一片拒絕。

近來天下安定,榮頫的閑暇時光不少。他一直盯著蘇雲理,沒發現什麽異樣,那份魚兒沒死的僥幸心,也就淡了。

他心裏時不時空落落的。尤其看到蘇雲理,沒來由一陣惱怒氣悶,以至於生出一些變態的念頭——

康順王同樣是閹人,與蘇雲理不正好是絕配?

沒過幾日,萬壽節後,他派人暗中把康順王抓了送給蘇府,美其名曰,提前贈給蘇雲理的壽禮。

當晚,蘇雲理拆壽禮。青年大喇喇坐在他的床上,曲著一條腿,嘲諷:“你主子待你真不錯。”

以康順王身份進京,鄢魚當然要查一查真正的康順王去哪兒了。

多虧老金,他才得知蘇雲理當著榮頫冒險做的事。

蘇雲理卻以為青年不知其中緣由,自己又說了一遍當初他為救人所用的法子。

鄢魚隨口嘲了句:“你殺了他的人,他竟然沒動你分毫,真是主仆情深。”

“不是他的人——”蘇雲理糾正,“是我的人。”

接到青年拋過來的白眼,他靠近捧住青年的臉,莫名來了一番話:“其實,他還沒搞清楚狀況——他不僅僅是喜歡你,還有愛。我在他眼裏是最忠心的人,能為他犧牲一切包括自己。若為了你,他連我也能殺,證明你在他的心中的地位特殊,他很快就能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像他那樣高傲的人,承認愛上一個人,比殺他還難。”

鄢魚一怔。

蘇雲理又說:“你可知道,他為你守身如玉,至今還沒碰過女人,更沒找過男人。”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鄢魚皺眉,冷冷問。

蘇雲理直直望入青年的眸子,裏面無絲毫動容。他滿意一笑,忽地親了一下青年的額頭,在青年瞪他之前松手。

他笑道:“我很高興——你對他沒有半點感情,如此,我可少吃一點醋。”

膩膩歪歪完,得說正事。

要殺榮頫,可不容易。

有昔年榮魚這個前車之鑒,榮頫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信任蘇雲理是一碼事,對自己的人身安全萬分上心又是另外一碼事。

他究竟籠絡了多少高手潛藏在他身邊保護,蘇雲理也不清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蘇公公功夫一流,比他的厲害的人,也不是沒有。

更何況,蘇雲理之前殺人,榮頫自己的私事,已不再對他多言半句。

思來想去,除非一擊得手,否則只能徐徐圖之。

所以,到最後,還是下毒。

蘇雲理屬於玩毒的好手。為討心上人歡心,他說不如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先毒傻,再把人交給青年處理。

鄢魚聽了,心道蘇雲理已經瘋了。為愛瘋狂,完全走火入魔。可嘴上他要比蘇公公更瘋魔——

他說:“你莫不是狠不下心腸,行的緩兵之計吧?我人已來了你身邊,你少糊弄我。”

蘇雲理道:“他的身子還是我弟弟的,當初他還沒奪舍還魂,我本打算讓我弟弟成親生子,留下後代。小魚,人死了反而解脫,何不讓他癡癡傻傻,瘋瘋癲癲地活著……”

鄢魚心底一抖,感嘆好狠,嘴裏又問:“他可是你的恩人……”

蘇雲理一指橫在鄢魚唇上,靠近輕聲道:“報恩總有盡頭,我已不欠他……”

他心裏其實有個想法,一直沒說出來——榮頫總有一天會意識到自己愛的是誰,那時候不僅會搶人,指不定還會要他的命。

當夜兩人同床共枕,沒多做其他事。

過幾日,鄢魚把蒙騰弄入蘇府。明路上,只對蘇雲理說這是他在江湖上救的一個小後生,頗有幾分能耐。

蘇公公縱容他,當然滿口答應。

蒙騰一來,就跪求主子跟他離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不願看到主子為了報仇奪位,委身一個下賤閹人。

鄢魚自己的計劃需要蒙騰參與,所以這會兒他只得耐心敷衍。

他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蒙騰說他可以刺殺賊子,不用主子犧牲小節。

鄢魚頭疼,說自己已不是天子,打心底裏對江山沒多大興趣,他心裏只有仇恨,叫蒙騰想開些,不必為他不惜生命。

蒙騰立馬給他發誓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樣一只忠犬,鄢魚也沒辦法,再說按照原主的性子,物盡其用才符合人設。

於是他不勸了,只說與蘇雲理的一切,虛與委蛇而已,不會有任何損失。

鄢魚那話奇跡般的安撫了蒙騰。

他依舊是那副正太模樣,可心理年齡已到成年,這會兒他卻身心都似一個純粹的少年——

蒙騰跪在主子腳邊,他的主子坐著,他把頭枕在主子的膝頭,閉上眼,輕聲道:“陛下,微臣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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