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貴妃送葬的隊伍還在繼續向皇陵的方向緩慢行進，容宸與白萱所乘的雙駕馬車，兩匹白馬四肢修長，腿蹄輕捷，駕車的太仆勒緊韁繩，白馬昂首嘶鳴，車平穩地停在了天然居的門口。

待容宸與白萱下了馬車，太仆拱手作揖道了聲，“先生好走，奴才這就回宮覆命了。”便又駕著車沿原路返回。積雪和薄冰覆蓋了原有的塵土路，留下了清晰的四道車轍印記。

天然居對面，平日裏門庭若市的醉紅樓今日也冷冷清清地緊閉大門，街上除了長長的送葬隊伍幾乎沒有什麽行人。朦朦朧朧的細雨，整個鎬鄴城似乎都籠罩在孤寂悲涼的氛圍中，仿佛人們都在祭奠德彰帝寵妃的離世。

周圍的細雨被隔絕，天色也暗了些許，白萱擡頭發現頭頂多了把繪著水墨山水的油紙傘，蘭竹的傘骨映襯著著容宸的手指越發纖細修長。

容宸玉手搭在白萱的肩上，將她攬過護在懷裏。傘外煙雨空濛，水墨傘面將他們籠於其下，仿佛與這繁華的俗世隔離。

白萱仰首，目不轉睛地看著容宸，有些恍惚，前世回憶與今生場景交錯，夢裏，不，如今應該說是回憶裏，也有一個他。面色有些蒼白的病弱公子寵溺地笑著拉過在雨中奔跑的她，護於傘下，冰白的手指溫柔地給她擦著臉上的雨水，邊語帶責備假裝苦惱地說道：“真是不讓人省心。”而她只顧著呵呵地傻笑，賴皮地環著他的腰身，膩在他的懷中，“現在後悔還不遲哦！”邊說著邊調皮地擠著眼睛，拖著長長的尾音，喚了一聲，“夫君——”他嘴角的笑意逐漸漾開，那是記憶裏她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

“進屋，天涼。”容宸輕輕搖了搖兩人緊緊相握的手。

“夫……君？”敲了敲腦袋，皺著眉，才從那番天地動容的美景中回過神來，挑著眉，看著容宸嬉笑著，喜上眉梢地問道：“難道我們前世就已經成親了？”

容宸稍有遲疑才搖了搖頭，“還未來得及。”

白萱卻是挽上了他的胳膊，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一直以為那一世不過是我一廂情願，如今看來……”另一只手扯著容宸的袖子，滿眼笑意，“也就是說，我不是單相思嘍？”

之前對於遺忘的記憶白萱從不強求，能記起更好，記不得也無所謂，畢竟往事不可追，重要的是眼前。可是，如今總會時不時地浮現前世零散的片段，卻全是與他相處的點滴美好，於是她對於被曼珠沙華封印的記憶有了幾分期待。

微微頷首，眼底卻是悲涼，清淺柔和的語調夾雜無限惆悵，“我倒是不希望你能記起。”

那段過往，他未曾忘記，一直留在記憶深處，猶如夢境一般，雖泛著微微桃花色，但卻有著道不盡的酸澀無奈。

“嗯？為什麽？”白萱不解。

“小萱，若是記起那世的所有，你……”語氣略有幾分遲疑，容宸握著傘柄的玉指有些微微泛白，如水的眸子細細打量著白萱，幽幽嘆了口氣，“罷了，你若怪我，也是應該。”只是以後，怕是她要怪他，他卻是早已經不在她身邊……

白萱一楞，看著容宸微皺的眉頭，“怪你？”莞爾一笑，搖了搖頭，肯定地回道：“不會。”覆上他有些微涼的手，“曼珠沙華的封印，雨馨同我說過，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了。用傷害逃避的方式去懲罰愛自己的人，其實一直都是我的任性。錯的是我……如今我應該是明白了夫君你為何要去修無心之道。”咬著唇，眸子有些徘徊無措，閃著淚光，“其實從頭到尾，一直都是我的錯。”

“傻瓜。”卻是將她擁得更緊了。

在容宸懷裏蹭了蹭，白萱聲音有些哽咽，“那不管發生過什麽，我們扯平了。”微鎖的眉頭，明亮如水的眸子，透著擔憂還夾雜些許期待，“以後都不要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好不好？我想，我想和你……”抿了抿唇，口中酸澀，只覺得心如針紮一般，稍稍一動，便會刺痛難忍。餘下的話白萱卻是沒有說出口，其實她唯一所求不過是能與他‘執手相依，情無終極’，一起經歷風雨，共看滄海桑田。

“好。”嘴角輕輕上揚，豐神俊朗，容姿清雅。不管她說什麽他一應所求。尤勝白雪的袍子，不染纖塵。青絲墨染，在白雪覆蓋清冷的街道上，身形愈發頎長。舉手投足見淡定從容，如畫的眉眼，冠絕六界。

白萱一瞬不瞬地看著容宸，眼神有些恍惚迷離，臉上漸染紅暈，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她果然還是忍不住對他犯花癡。轉身，卻是拉著容宸的手，提步便向天然居內走去。

“慢些，小心。”無奈地搖了搖頭，清冷的聲音含著幾分輕柔寵溺。

…………

曼珠沙華的封印不同於一般封印，與其說是封印倒不如說是與魔的一種契約，一旦契約成立，便是生生世世的錯過。這樣的封印應是有情人之間最惡毒的詛咒，以相愛的記憶換取永生不覆相見。所以容宸與白萱之間才會有了佛界那兩千年的錯過，兩千年的求而不得，兩千年的相思成灰。

也許是容宸選擇的無心之道斷了他們之間的情愫；也許是白萱的神力漸漸恢覆，曼珠沙華的魔力無法與遠古神力抗衡；也許是天命故意為之，造化弄人；於是才有了後來的相遇，相知，再次相愛。

倘若命運成全，能夠順心順意，誰都不會選擇放棄輪回，自墮魔道；倘若能夠相依相伴，終成眷屬，誰會選擇愛而不得，獨飲回憶。不歸魔界，游離鬼界忘川河邊的曼珠沙華自是有她的一段曾經過往，難訴的情緣。

曼陀羅華與曼珠沙華本是俗世裏，一對被拆散的怨侶。沙華本是癡情女子，羅華亦是一往情深。奈何因緣種種，一個不失不忘，執念入魔，一個了卻前塵，遁入佛門；本該分別回歸梵境與魔族，卻是化身為花，一個生在彼岸，一個守在忘川河邊，生生世世，永遠相隔，遙遙相望。

一念成魔，自甘墜入魔道，曼珠沙華受到永世詛咒，徘徊在忘川河邊，不肯離去，最見不得的便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蠱惑人心，願世間愛意永絕，恨意滋生，她得不到憑什麽他人卻可輕易得到。她只不過是想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可是上蒼不公，卻給他們最惡毒的詛咒，相念不得相見，相愛不得廝守，分分合合，緣生緣滅。這樣的詛咒她沖破不了，那就一起沈淪，她蠱惑那些為情所傷之人，給他們烙下永生永世不覆相愛的封印……

…………

“公子，小姐，你們回來了！”那個有著可愛虎牙的小夥計見是白萱和容宸進門，連忙迎上。

白萱笑著點了點頭。天然居內，奢華依舊，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茉莉的幽香充斥著大堂。之前還熱鬧一片，如今竟冷冷清清，唯餘幾人而已。

環顧室內，雖然張貼著喜慶的紅色桃符，卻只見寂寥冷清，“人，都去哪裏了？”白萱隨口說了一句後，才猛然想起現在應是凡人的春節，一年裏頭最重要的，能與家人團圓的日子。看著那個容易害羞的小夥計安然無恙，應是逃過了那場血光之災，白萱心裏自然是高興，可卻也詫異地問道：“你沒有回去同家人團圓嗎？”

小夥計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娘說了，要懂得知恩圖報。”看了容宸一眼後，便又匆忙低下頭去，“我在這兒等著公子和小姐回來。當面致謝，多謝公子當日提點，才能逃過一劫。”說完後，還深深吸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壓驚。

“發生什麽事了嗎？”

小夥計偷偷看了眼面色不悅地看著自己的掌櫃，抿了抿唇，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小聲回了白萱一句，“說來話長，小的一會兒再同您說。”

容宸走時預付了這十多日的房錢，掌櫃的見到他自是像見到了一座會移動的金山，真真是見到親人也未必會如此和善。瞇縫著眼，笑臉相迎，“公子，房裏暖爐熱乎著呢，您和尊夫人樓上請。”

“送些茶水上來。”容宸淡淡地瞥了眼恭敬立在一旁的掌櫃，清冷的聲音吩咐一句後，便提步從容優雅地上樓去。

“上好的廬山雲霧給您備著！這兒便吩咐著給您送到——”掌櫃的滿臉堆著笑，沖著容宸的背影喊道。招呼另一個跑堂的夥計去準備茶水，側首，卻是語氣不善，皺著眉地看著呆楞地站在一旁的小夥計，遞了個眼神示意，“楞什麽？還不快給公子帶路。”

小夥計摸了摸頭，尷尬地嘻嘻笑了笑，“公子，小姐請……”

白萱不能知曉未來，卻能明了凡人過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那掌櫃的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昧心錢也沒少賺，但也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白萱又看了看那個掌櫃，皺了皺眉，轉身隨在容宸身後一同上樓。

“還沒來得及問你的名字？”白萱邊走邊問道。

“小的笙歌。”

“笙歌？”如此名字，應是有幾分文墨，確實不應該是一個小夥計的名字。

笙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名字是我爹取的。小的時候，他還教過我識字，後來我爹他過世了，家裏也就沒有那個閑錢供我讀書。”

“這樣啊……”白萱喃喃地說著，她沒有想過要去看看笙歌的過往，可無意間的問話，卻是觸碰到了他的痛處。咬了咬唇，暗自責怪自己的冒失，“對不起，我不知道。”

笙歌一楞，有些羞赧，“不要緊的。”眸子稍稍有些黯然，“嘿嘿，還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三個字。”畢竟天然居中來來往往的都是些達官顯貴，朝中名仕，有誰會去在意跑堂小夥計的內心感受。

聲音雖不大，可寂靜的天然居內，白萱卻聽得清楚，一時訝然。匆匆一眼，已是對笙歌的過往了然於心。笙歌的爺爺本是前朝文士，到他父親一輩家中逐漸沒落，幾年經商賠得血本無歸，無奈笙歌小小年紀就淪落到做跑腿的夥計。偷偷瞥了眼容宸那長身挺拔的雪衣背影，白萱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凡人的命數緣法，她管不得！

笙歌一邊同白萱說著話，視線卻從未離開一步之外容宸的背影。見容宸停在門口欲要開門，他一閃身，貼著墻壁而過，眼明手快地搶在容宸之前推開了房門，頷首做了個‘請’的動作，可愛的小虎牙，明媚的笑臉好似冬日的暖陽，“公子，夫人，請——”

“嗯？”白萱詫異地看著笙歌，之前不是一直稱呼她為“小姐”的嗎？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笙歌連忙解釋道：“那日，見公子同宮裏來人說您是他的徒弟，小的不敢冒失，更何況這欺君之罪也不是鬧著玩的。”同白萱擠了擠眼睛，低低笑了兩聲，繼續說著，“其實小的一早就看出來了，您和公子乃是佳偶天成，著實般配著呢！”

“你……就你聰明！”白萱看了看優雅坐在桌邊的容宸，眼底卻是滿含著笑意。

“嘿嘿！小的先告退了。”邊說著邊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關上了房門。

白萱看著緊閉的門扉，笑著搖了搖頭，“原來還是個細心的孩子！”轉身，對上容宸如水的眸子，心跳加快了幾拍，眼底更是濃的化不開的依戀。

他玉顏如霜，道不盡的清姿雅韻，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一直未發一語，此時卻是薄唇輕啟，清雅的嗓音如空山玉碎，“沒有意氣用事，為夫倒是應該表揚你。”

白萱湊近容宸而坐，手肘抵著桌面，雙手托著下巴，細細地打量著容宸，愛上一個人果然是怎麽都看不夠，“那笙歌將來會怎樣？”

容宸滿眼的寵溺，玉指在她的額頭輕輕地敲了敲，語帶笑意，“果然是不禁誇。”

“我只是好奇，又不會多嘴！”

“他本就是宰輔之才。”

“啊？”白萱只道笙歌容易害羞心思細膩，可萬沒想到會有這樣一番大作為。

“慕容勳也算是一代明主，任人唯賢，重用寒門貴子。”

慕容勳的命格因為與胡靈兒和天之極相關聯，凡人的命數竟成了天命，所以之前容宸看不破他的命途劫數，如今此中事了，一切恢覆如常。盡管是人皇，仍舊是司命筆下的蕓蕓眾生。其實從頭至尾所有的看不清，摸不透，如今撥開雲霧，不過都是容宸一人的劫數，若是處理不當，或許也是天地間的一場浩劫。

白萱恍然大悟，“哦……所以夫君才會提點他躲避劫難？”

“不盡然。與你有些緣分，我能出言提醒，這也是他三世為善所得。”

白萱了然地點了點頭，世事紛紛擾擾，可有一顆為善的心終歸是會有所回報。大致知曉了笙歌的未來，寒門發跡，以後的路想來也是困難重重，其中種種，她也沒有再去多問。

聽到容宸提起慕容勳的名字，卻是不禁想起了胡靈兒，那個記憶中一直伴在她身邊的小狐，“這世間難道真的就沒有能夠圓滿的事情嗎？”長長嘆了口氣，“靈兒她……雖然給了慕容勳成全，可他畢竟不是澤淵。”

容宸揉了揉她的烏發，冷香氤氳，淺淺一笑，道：“如今這般，不是圓滿嗎？也許較之澤淵，慕容勳更適合她。”

白萱一楞，托著下巴，美眸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容宸，而後拉過他揉著她發絲的手，細細軟軟的發絲掃在耳際，惹得她陣陣發癢，“夫君，你與之前不一樣了……”

“哦？哪裏不一樣？”

“嗯……好像變得很溫暖。”之前的容宸仿佛一尊寒冰雕塑，籠罩在陰雲之中，喜怒從不形於色。如今烏雲漸漸散盡，消除冬色。

容宸卻是沒有說話，只是淺笑著看著白萱，清涼如水的眸子滿是柔情。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從前總言‘順其自然’，但婆娑世界多煩惱，未必能做到放下執迷，因而歷經千般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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