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歲遇見起，蕭平旌與林奚分開就沒超過兩天，除了初三那年的夏天。蕭平旌被選去北京參加競賽集訓，整個月悶在某大學的某棟教學樓裏不見天日。

一回上海，拖著行李箱熟門熟路地就去找林奚，沒見著人，想著她大概去黎叔那幫忙了，便又折回自己家，心下有些失落。

還沒扣門，迎面便見著大哥開門出來，身後還牽著大嫂，兩人均是行色匆匆眉頭緊鎖的樣子。

二人擡頭見是他，還一臉驚訝：

“平旌？你怎麽…”

他覺得奇怪，“不是早和你們說了今天回來嗎…這都是怎麽了，林奚也不在，你們倆也什麽都不記得…”

他還頗委屈，本來得意洋洋地捧了獎杯回來的，結果倒像是沒一個人掛記他似的。

大哥卻仍鎖著眉頭，沈吟兩下才緩緩開口：“平旌，出了點事情，你先別著急…”

也不知怎的，向來遲鈍的蕭平旌那會兒卻敏銳得嚇人，“林奚呢？”

“兩天前，段桐舟來過上海…”

盡管當時的蕭平旌只有十三歲，對“段桐舟”這個名字，卻已經是十分熟悉了。這一句話已叫他倒吸一口涼氣，“林奚呢？！”

“好在我們之前在黎老師那安排了安保，發現得及時，昨日已截住段桐舟，將奚兒帶回來了。現在她人在醫院…”

蕭平章話未說完，已見自家弟弟一步四個臺階地飛奔下樓去。

醫院離家不遠，蕭平旌一路狂奔，約莫七八分鐘也就到了。

撞開病房的門，他看見躺著的林奚，和一臉陰沈地坐在床邊的父親。

“林奚！”

“這是病房，安靜點。”若是放在平日，蕭平旌這樣冒失，一定會遭到蕭庭生極嚴厲的斥責。不過今日，他也只是低著聲提醒了一句。

“爸…”蕭平旌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奚兒沒事，只是被灌了藥。昨天剛洗了胃，現在正睡著。”

他走近了些，看林奚靜靜躺著，臉色略有些蒼白。他默默牽了牽她的手，又將被子替她掖緊了，才轉過來，認真地問：

“段桐舟為什麽會來？”

蕭庭生早就知道他一定會問個清楚，也就沒有要隱瞞的意思：

“平旌，本來我與你大哥都不打算將這件事情告訴你。一來，你還小，不該操心這些；二來，過去的事都是大人之間的糾葛，不該你們小孩子再受累。

但這事關於奚兒，你應該知道。”

蕭平旌眼眶仍是紅紅的，目光卻堅毅，“那就請父親，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即使是林奚也不知道的事情。”

他回頭看了一眼林奚，確認她仍安穩地睡著，示意父親出去講。

“1·13大案，你知道的，對吧？”

“知道。2003年1月13日下午17時21分，西南軍區林深司令同夫人在滇緬邊境遇匪奇襲身亡；同日晚，金三角販毒走私集團夜秦被全線搗毀，軍區副司令濮陽纓指揮此次行動取得圓滿勝利，記一等功，繼林深司令任西南軍區總司令。”

蕭庭生只以為蕭平旌會從報紙新聞裏知道個大概，卻沒想到他將報告中的一字一句記得如此清楚，不覺有些楞。

這個毛頭小子只有十三歲而已，一個月前還在家裏上躥下跳，吵著要喝美年達，拍著胸脯保證“您就等著吧，這次競賽我一定給您捧個獎杯回來！多大點事兒嘛！”被他訓了一頓之後，又賤兮兮地朝身邊的林奚笑，不害臊地問“林奚，你相不相信我能拿個獎杯回來？”

可剛剛，他將那樁發生於他五歲那年的舊案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並且堅定地想要了解更多。

“我只知道這些，剩下的，請父親仔細告訴我。”

“你林叔叔遇難的那天晚上，林奚一個人留在家裏。當天軍區大院裏所有人都出動了，只剩她那孩子和黎騫之兩人。

軍區最後的調查報告是，夜秦當晚派殘部暗伏於院內，妄圖施加報覆。幸虧軍醫黎騫之察覺不妥，攜林深獨女林奚避逃，躲過一場爆炸。”

“那事實呢？”

不用蕭庭生多言，蕭平旌便知道報告這套說辭，一定是假的。

若有殘部，怎麽會用來對付只剩一個軍醫和一個小孩兒的軍區大院。

“事實…沒有後續調查。1·13大案當年就結案了。”

“可父親心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我只是懷疑。”蕭庭生正色，眼前的蕭平旌實在冷峻得過分，幾乎帶著股戾氣，叫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擔憂。

“那就請父親將你的懷疑也告訴我。”

“你黎叔叔在案後與我通電話，告訴我那晚他在院中看見的人，隱約是段桐舟。

也正因此，我才覺得案情詭異，堅持要他將奚兒帶來上海。”

段桐舟，濮陽纓的副手，整個西南軍區裏一等一的兵。

“所以，那年的案子，濮陽纓和段桐舟一定不幹凈。”

“平旌，”蕭庭生輕輕地撫了撫小兒子的肩膀，是寬慰，也是警醒。

十三歲的少年被觸了逆鱗，無論本心多麽純正，都有可能因為沖動、莽撞和短視做出過分的事情。

“父親知道你掛記奚兒，但是沒有證據，你不能給任何人定罪。”

“大哥截到了段桐舟，他給林奚灌了藥，這還不是證據嗎？！”

“你大哥追到奚兒的時候，那輛車上已經只剩她一個人了。段桐舟手腳很幹凈，什麽痕跡都沒留。你現在查，也只能查到他兩天前來過上海，去找過你黎叔而已，他完全可以用探訪老友來解釋他的行動。”

“他來上海先找的黎騫之？”

蕭平旌的語氣太沖，對黎騫之甚至直呼其名，聽的蕭庭生不覺地就皺起了眉頭，“你…”

蕭平旌卻更激動起來，“黎騫之見過段桐舟為什麽不說？！”

蕭庭生還沒來得及拉住他，他已經一甩手跑了出去。他沒法子，只得緊急打電話給蕭平章，令他跟著蕭平旌去黎騫之處。

蕭平旌腫著臉破著額頭回到醫院的時候，林奚已經醒了。

他這副樣子首先是讓蕭庭生看見了，氣不打一處來，“你又！”

蕭平旌沒說話，低著頭等罵。

打了就是打了，他也不後悔。但打人確實不對，挨罵他也心甘情願受著。

蕭庭生這回卻沒再說什麽，只嘆了口氣，“奚兒已經醒了。”

林奚見他臉上青一塊腫一塊，白衣服上也盡是掛了彩，便知道他去幹了什麽。

她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就知道他免不了要去找師傅討這一架打。又有些懊惱自己怎麽不早點醒過來。

但一擡眼見他又是委屈又是心疼又是歉疚的眼神，倒也沒了嘆息的心情，反而軟下了聲音，輕輕道：

“還以為一睜眼就能看見你的。”

蕭平旌有些楞，支吾道，“我就出去，辦了點事兒…”末了還補充一句，“我上午來了的，那會兒你還沒醒我就…”

林奚笑，“我知道，不過你還是先去把臉洗洗吧，這個樣子可不太好看。”

說著，她按了服務鈴，請護士小姐幫他清理傷口。

蕭平旌坐在病床邊，乖巧得像只柴犬，由得護士替他清理傷口。

那護士小姐卻挺熱心腸的，“我說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麽動不動就愛打架呢。你說，打架能解決問題嗎？能嗎？你打人家一頓，人家打你一頓，問題就能解決了？不能嘛！既然不能解決問題，你們還那麽喜歡打，打成這樣，你們就好受了？

……”

林奚在一旁看著，蕭平旌不敢頂嘴，只一臉生無可戀地聽。

偏偏林奚看他這吃癟的樣子卻開心得很，半邊臉躲在被子下邊笑得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蕭平旌想，看她這樣笑也挺好的，多聽幾句嘮叨也不虧。

哪知，下一句飄到他耳朵裏的就是——

“你說你，妹妹還躺著呢，就…”

“她不是我妹妹！”

護士長被他這一嗓子嚇得不輕，一坨棉花沒輕重地就戳傷了他發紫的顴骨，疼得他嗷嗷亂叫。

“你這孩子！突然叫喚什麽！”

蕭平旌齜牙咧嘴地小聲反駁，“她本來就不是我妹妹…”

再看一眼林奚，已經羞得躲進了被子裏，連根頭發也不讓他看了。

護士小姐走後，蕭平旌又軟磨硬泡了好久，林奚才肯露個臉看他。

“欸，你是不是還沒看我的獎杯呢？”

“沒有，你不是剛回來嘛。”林奚半倚在床上，低著頭摳手指。

“那我現在拿來給你看！”

“別，多遠啊。”林奚看一眼窗外，天已經黑透了。

“不遠！我上午跑過來也就幾分鐘！”蕭平旌已經起身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那好吧，那你記得換身衣服來。”林奚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盡是血色和汙漬的白T恤。

“好！”蕭平旌咧嘴笑。

然而，等蕭平旌回到病房的時候，穿著的卻還是那件臟兮兮的白T恤。

剛一推開門，他便反應過來，“靠！我光顧著拿獎杯又忘了換衣服了！”

林奚偷笑，“算了，就這樣吧。”

蕭平旌從善如流地接，“也是，反正小爺我怎樣都帥！”

林奚不理他的自戀，接過獎杯仔細看。

“第二十二屆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 初中組 冠軍…”

“怎麽樣，我說了能拿個獎杯回來的嘛！”

林奚小聲道，“我當時就相信啊…”

蕭平旌沒聽清，“你說什麽？”

這樣的話林奚才不會說第二遍，她仰起頭朝他笑，“我們待會兒上天臺去看煙花吧？聽說今晚有煙花。”

蕭平旌皺眉，“你這剛洗了胃…”

“沒事兒，我多披件衣服就好了。”

蕭平旌仍猶豫，顧左右而言他，“這…今天哪兒來的煙花啊…”

“有！”林奚肯定道，“我聽護士小姐說的，好像是因為建軍節？”

林奚很少這麽有興致，蕭平旌到底是不忍心拂了她的意，點頭答應了。

“雖然是夏天，你也要披一件厚的！”

蕭平旌沒想到林奚會抱著獎杯上來看煙花。

“你抱著它幹什麽…”他覺得有些好笑。

“共襄盛舉~”林奚笑得開懷。

蕭平旌只覺得病中的林奚似乎比平時活潑開懷多了，甚是可愛。

可他也知道，她剛剛才遭遇了師傅的冷落甚至是背叛，和那般可怖的綁架事件。

她表現得這樣開懷，大約只是想讓他放心。

可她越是這樣，他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這樣想著，蕭平旌的臉色不禁黯淡了許多。

林奚瞟了瞟身邊的人，只需看一眼他顴骨的亮度，便知道他又是在鉆牛角尖了。

他只以為她在這裏受了天大的委屈，沒有被好好地保護。

卻不知道，被段桐舟劫住敲暈的那一刻，她心裏有多害怕，多舍不得。

而這些恐懼和舍不得，才是她過於早熟和沈穩的生命裏，彌足珍貴的一點顏色。

無畏和舍得有什麽了不起的呢。

從那年父母同去，她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舍得了。日子像潭死水，如何過都沒意思。

而此刻心中的舍不得，卻讓她感到溫暖，感到充盈，感到往後的每一個日子，都值得細水長流地過。

她正想著，忽而感覺一陣涼風刮過。

“起風了，這煙花還放不放了…”蕭平旌擔心林奚受涼，“林奚，不然我們先回去吧？”

林奚搖頭，“會放的。”

“你要想放煙花，等你出院了，我買來給你放就是了。今夜風涼，還是先回去吧。”蕭平旌又是講理又是利誘地勸著。

林奚卻倔得很，“我就看今天的！”

今天的林奚格外的不懂事，蕭平旌也沒法子，撓撓頭，還是只能坐著陪她。

他又替她將披著的外套裹緊了，仰頭祈禱著這該死的煙花趕緊放完。

“嘭——”

第一朵煙花綻放的時候，蕭平旌心下松了一口氣，可算開始放了。

下一秒，他感覺到有一只微涼的手牽住了他的手。

再下一秒，他感受了臉頰上輕輕的吻。

麻酥酥的，有點涼，像是靜電。

蕭平旌徹底楞了，老半天才僵著脖子側過頭來看林奚。

她大大方方的，一只手抱著獎杯，另一只手仍牽著他，仰著頭對他笑，像是在自得於自己的吻。

煙花一朵一朵地升空，在黛色的天空中綻出顏色，近得就像是在他們耳邊。

蕭平旌還是楞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被點了穴。

林奚見他像只呆鳥，笑得低下頭去擦眼淚。

再擡頭的時刻，她卻微微斂了笑意，頓了兩秒。

蕭平旌還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林奚已將嘴唇覆上，再次揚開了嘴角。

蕭平旌不知道那個吻有多長，他還記得的，是那天的煙花驚擾了街道上停著的車，警報聲此起彼伏地響著；林奚周身淡淡的藥香，混雜著洗發水的味道；還有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夜色裏比煙花更好看的緋紅臉頰。

“建軍節快樂，冠軍同學。”

她吻完他之後，笑得促狹，這樣對他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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