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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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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理由太有力了,謝梧在心裏掂了掂,都沒敢去問真假。反正房間大,還分裏外間,一人一間出不了什麽事兒。何況,他一個七尺大老爺們兒難道還怕一個小孩兒嗎?當然不。

這樣一想,便答應了。

蔣錫辰得了應允,擡起眼皮朝他望了一眼,無聲地笑笑,竟就這樣心滿意足抱著抱枕翻了個身,臉朝墻面,再不做聲了。

謝梧暗暗吃了一驚。這反應也太乖了,他都忍不住自問剛才的猶豫有沒有顯得太小人之心、太猥瑣。

此時還不到晚上十點。做他們這一行的,除非工作需要務必調整生物鐘,否則沒可能這麽早睡,所以屋裏多了個人這麽早就疑似睡覺,他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

兀自忐忑地看了蔣錫辰一會兒之後,他走到房門旁的開關前,輕聲問:“我給你關一下這外面的燈?”

蔣錫辰悶悶地回:“謝謝。”

謝梧便關了外間所有的燈,然後輕手輕腳回到裏間,拉過自己的被子準備給外面送去。剛抱起來,又想起所謂的“氣息”——把一床自己用的被子給他蓋,好像有點暧昧。轉而放棄,從櫃子裏搬了一床新的,朝外面走去。

走近沙發,發現蔣錫辰並沒有睡,正用食指在墻上劃著什麽。那軌跡看起來沒什麽規律可循,像孩童無意義的胡亂塗鴉。

雖然平時總在心裏管這小子叫小孩兒,但此刻他才真的對“蔣錫辰=小孩兒”這一點有實感。面對這個顯然處於某種脆弱狀態的小孩兒蔣錫辰,他不由得放柔了聲調,道:“給你一床被子,晚上要蓋一蓋。”

蔣錫辰回:“嗯。”

謝梧彎身把被子蓋在他身上,掖了掖邊角,心裏生出幾分惻隱之意,又問:“要不要跟我聊聊?我看你也沒有真睡覺的意思。”

蔣錫辰卻回得果斷:“不用了。”說著,把下巴縮進被子裏,“小叔叔,你晚上不要出來,不然我搞不好會嚇著你。”

謝梧笑笑,蹲下去,隔著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想太多,晚安。”

蔣錫辰只埋在被子裏,沒有再回應。

房間裏很安靜,謝梧蹲著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沙發上的大團子,心中感受成分覆雜。自然有心疼,還有幾分給人當兄長的責任感和守護感;仔細分辨,似乎又有點陌生的悸動滋滋鉆裂土層,試圖觸及面前這人。

——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

黑暗讓人格外誠實,謝梧不用摸著良心,也對自己承認了:此時此刻,蔣錫辰如果對他說點什麽,或是要求些什麽,他難以拒絕。

這個人圍著他轉了這麽久,要說他沒動過一點點念頭,那是假的。可先是有那股沒來由的直覺和危險觸覺橫在那種念頭面前,後是證實了兩人狗血的兄弟關系,這二者,哪一個都不是適合發生什麽的情況,他也只好把念頭壓回去了。

想來有些唏噓,昨天他們把話說開,對蔣錫辰而言,是結束捉迷藏,是跨過一道坎。前方或許不如意但他從此決定義無反顧,以至終於敢輕松而篤定地說出“可以正式追你嗎”,分明是預備了重重攻勢,也做好了回家後需給繼母林怡一個交待的準備。

可對謝梧而言,他面前多了一堵墻,一條河。或許先前他還想過和這小孩兒發生點感情故事,把話說開後,他就只能縮回腳了。

如此,再看蔣錫辰,就有些肉在嘴邊不能食的憋屈。這份憋屈,不想的時候不要緊。像眼下這樣,湊近了,拎出來想了,簡直抓心撓肝摧枯拉朽。

不用吞咽,他也知道自己喉嚨幹渴得厲害,容不得挑動,實在煎熬。

過了好一陣,身體裏沸騰的血液才有點涼下去的意思。他小心翼翼站起來,回到自己的裏間,並乖乖遵照蔣錫辰的囑咐,把門關上;又洗了個水溫偏低的澡,躁動才算平息。

這一遭頗費力氣,他再沒閑心多做思考,躺回床上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這樣不安心的入睡,一如既往帶來零碎紛亂的夢境。仍然夢到林怡,然而心情不再是思念母親了,構成的情景也大不相同起來。

明明是十五歲的光景,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人叫蔣錫辰,還在為自己不夠善良的初戀所傷,可面對回來安慰陪伴自己的母親,他卻充滿愧疚,想著怎麽不讓母親發現自己身後藏著一個蔣錫辰,甚至構思了一副母親大發雷霆的情景,隨時準備回身護住蔣錫辰。

但夢中的林怡始終沒有追問他驚世駭俗的早戀,沒有責怪他和自己的弟弟搞在一起,只是像過去母子相依為命時那樣,每天為他準備三餐,打理生活細節,同他聊他想聊的話題。

“你啊,以後要選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無論是做什麽事,還是和什麽人在一起……聽自己的。你聽自己的,媽媽就聽你的。”

那個夏天,林怡說完這句話,就再次離開了他的生命。

“媽——”謝梧猛然睜開眼睛。

今年的夏天已經來了,一場現實與回憶交錯的夢,讓他腦筋突突地狂跳,額角滲出細汗。夢境在睜開眼睛之後迅速消散,漸漸只留下一些印象深重的感受,比如背後藏著個需要他保護的蔣錫辰……

念及這一點,他又想起了這是哪裏,現在幾時,以及蔣錫辰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便擔起頭朝外間看了看,意外地發現外面有亮光。

他下意識緊張起來,抓過手機看了看時間,淩晨三點。

要不要出去看看?他一面猶豫地思忖,一面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夜晚太靜謐,他輕易聽到了書寫的聲音,筆尖與紙張的摩擦連續不斷,連一個字的停頓也沒有,流暢得不可思議。

不過是書寫聲而已,他腦海中卻莫名其妙地浮現蔣錫辰哭的樣子——那個樣子他是見過的,當時,他的脖子還被那些溫熱的眼淚沾得發熱。

想到這裏,他再沒猶豫,立即掀開被子翻身下床,隨便勾過鞋子,沒穿齊整就去開了門。

這急急忙忙的舉動弄出的動靜不可謂不大,外間伏桌書寫的蔣錫辰竟然絲毫沒有被驚動,頭也不擡,只心無旁騖地奮筆疾書。

謝梧起初疑惑,接著就意識到,這個蔣錫辰不對勁。

“小蔣?”他喊了一聲。

原以為蔣錫辰不會答應,那邊又出乎意料地回了一聲:“嗯。”

然而聽了這一聲冷靜而平淡的答應,謝梧心裏的狐疑更重了。

他沒有急於走過去,隔著半個房間細細打量蔣錫辰。這樣足足過了半分鐘,蔣錫辰依然沒有停止書寫,也沒有再理他,剛剛那聲“嗯”仿佛幻覺。

難道蔣錫辰在夢游?謝梧沒頭沒腦地想,心頭疑惑更重了,試著走了過去。

即使有人靠近,蔣錫辰還是沒有給更多反應,只是手裏的紙用完了,才稍稍停下筆,換了一張。謝梧皺眉朝那張寫滿字的紙看去,然而上面全是英文,他乍一看還反應不過來。

他試問:“你在寫什麽?”

蔣錫辰答:“寫信。”

“給誰?”

“給我媽,給上帝,給你。”

這回答聽起來十分清醒,謝梧觀察蔣錫辰的表情,確信他並沒有夢游,也沒有入魘,又問:“也有我的?你給我寫什麽了?”

“有一天,信會給你看的。”蔣錫辰終於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桌前地面,表情有些出神,近乎呢喃地說,“謝梧,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你什麽都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擡起頭,準確地對上謝梧的視線,面無表情。

謝梧心頭一震。他從來沒有在蔣錫辰的眼睛裏見過這樣的眼神,靜得好像沒有一絲流動。如果那是一片湖泊,湖面沒有漣漪;如果那是一片雪原,茫茫中沒有風。湖是死的,雪原是徹底僵滯的。這是一個徹底靜止的眼神,說不上絕望或是沈重,可也看不到任何動的意願。

不知道為什麽,謝梧忽然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蔣錫辰。可愛聽話的小奶狗,伺機而動的小狼狗,這些抖機靈的戲稱都與他相去甚遠。

他是一個活得極其艱難的人,支撐這副漂亮皮囊和挺拔身軀的,可能只是一根很細很細的線。那根線隨時都有可能斷掉,屆時,面前的美麗和挺拔都將不覆存在。

“小蔣……”謝梧看著他的眼睛,心裏沒來由地疼。這疼痛感格外真實,扯著神經帶著肉,疼得他都有點顫抖了,想把這個人抱在懷裏,又怕一不小心折斷了他身體裏那根細弱的線。最終,只輕輕捧起那張臉,輕得只用氣息說話:“你是不是,不快樂?”

蔣錫辰擱下了筆,一動不動地和謝梧對視,說:“不快樂嗎,談不上。我就是,經常覺得自己死期將至,尤其是想起我媽,就會很羨慕。別人都不懂我媽,說她軟弱輕生,其實,她比誰都勇敢。你看,我還在她身邊,她竟然就敢……丟下我,去死了。”

謝梧心裏驀地一沈,不由止住地喊他:“小蔣,小蔣……”

蔣錫辰淡淡地說:“每次夢到她,我都想問,怎麽樣才可以不在乎自己在乎的人的感受,放棄那種我死了他們會難過的念頭,勇敢地跨過那一步。這太難了,實在太難了,至少,現在你在這裏,我就沒有辦法丟下你,馬上去——”

“蔣錫辰!”謝梧心口錐疼,不願意聽到後面的字詞。他想也沒想,一把將人撈進了懷裏,緊緊擁著。

蔣錫辰如他所願,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他們胸膛貼著胸膛,心跳混著心跳,即便這樣,謝梧還是有一種這個人會從他臂彎中消失的恐懼。

這個擁抱持續了數分鐘,是蔣錫辰先打破了僵勢。

他拍了拍謝梧的背,輕聲道:“別這樣,我沒事兒。本來昨天也想順便把這件事告訴你的,但總覺得太矯情,就沒講。”

謝梧剛才那種沖擊強烈的刺痛感,經過幾分鐘體溫相傳的安慰,也平靜了一些。他略為踟躕,輕輕放開了蔣錫辰,往後退半步,看著這人:“那你現在說。”

蔣錫辰幅度極小地揚了揚唇角,看上去是試圖找到正常的表情和狀態,但並不太成功,只展露出幾分苦笑:“我有長期的躁郁癥,犯起毛病來像個神經病。一方面,這可能是我媽的原因,另一方面,我長時間的高壓工作也有影響。不過總的來說,我不是完全的神經病,你放心。”

“你……”謝梧動了動唇,斟酌少頃,然後不確定地問,“你經常想死嗎?”

“嗯。”蔣錫辰點點頭,帶著點刻意的坦然回答,“我經常不知道怎麽活,所以總是盼著那一天。但我沒有自己動手的勇氣,因為……我怕。”

怕什麽?謝梧的問題湧到嘴邊,又收住了。

蔣錫辰那樣專註地看著他,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無論怕什麽,大抵都和他有關。然而此刻他並不確定自己願意聽到太重的話,面前的事情,他需要消化,需要梳理。他不能像十五歲的孩子,憑借激情和荷爾蒙做出可能後悔的決定;他最多,能夠試試摸石頭過河。

“蔣錫辰,”他摒了摒息,爾後凝視面前這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認真思考的。”

聞言,蔣錫辰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你在可憐我嗎?”

“我就是不想可憐你,才要你給我一點時間。”謝梧打斷他,擡手抹了一把額角,沾了一手細汗。被這汗水一提醒,他才發覺自己喉嚨幹渴得厲害,可也不是真的缺水,只是有念想沒出口。

尷尬得憋屈。

他頓了頓,忽然捧起蔣錫辰的臉,低頭含住了那雙嘴唇,用力吮`吸了兩下,然後迅速放開:“好了,你也累了吧?不要寫信了,進來睡吧。”

蔣錫辰:“……只睡覺?”

“只睡覺!”謝梧沒好氣地拉過他的手,踹開面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擋在那裏的抱枕,牽著他回到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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