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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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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本來是要把爸爸火化的,但是奶奶卻堅持土葬。鄉下的墳地裏有爸爸的一片安身之地,人死了,要落葉歸根。

“你們外人想要葬到這兒都不行!”奶奶憎恨媽媽,也不喜歡我和姍姍。

“你們以後只能火化,放心,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奶奶自從得了老年抑郁癥,越發地刻薄和惡毒。她仗著自己的病,肆無忌憚地辱罵著別人和老天爺。

“老天爺啊,你是瞎了眼,爛了心啊!”奶奶抑揚頓挫地托著長長的音調,像是在唱一出荒腔走板的戲曲。

媽媽這一次沒有再和奶奶爭,事實上,她已經爛成了一灘稀泥。她一直不知道,原來自己是被一個難看而平庸的男人支撐到現在的,雖然她從未正眼瞧過他。

救護車來到的時候,爸爸已經死了。醫生診斷說是酒後服用過量的安眠藥,呼吸抑制而死。和幽默大師卓別林一個死法——死的有些滑稽。

我們翻出了放著爸爸衣物的箱子,裏面的一個皮包裏,塞滿了一包十六粒的安眠藥——整整的一皮包,都是給奶奶買的。

奶奶常把“死”字掛在嘴邊,哀嘆自己活著就是受罪。每天晚上,奶奶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她總說自己不想活了,要一口氣吞一大瓶安眠藥。所以,爸爸每次都只給奶奶半包,剩下的自己放起來。不知什麽時候,爸爸竟然攢了這麽多。

奶奶還沒死,爸爸就因吞食給奶奶買的安眠藥而死。害死爸爸的人裏面是不是也有奶奶一份?可奶奶卻不這樣想,或者她不敢這麽想,她拼了命地不這麽想。

“他是被老婆克死的!”奶奶哭著和村裏的人說,幾乎逢人便說,好像話說的多了就變成了真的。如今,憎恨媽媽,成了奶奶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爸爸的葬禮,媽媽沒有參加。

我和姍姍像兩個木偶,被一堆五大三粗的婆姨套上了白色的粗布喪服,幾乎被按著跪在了地下。那樣子狼狽地像是古代街頭賣身葬父的姐妹倆。

“哭!”

主持葬禮的叔叔紅光滿面地命令著,他剛剛辦完了上一家的喪禮,一場場的喪葬酒席吃下來,讓他有了一副好氣色。

然而,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因為只有奶奶配合著嗩吶聲,從嘴裏發出殺豬般的嚎啕聲。奶奶在命令“哭”的時候哭的撕心裂肺,等被安排好的人勸慰的時候,她便立即止住了哭聲,一扭臉罵的天崩地裂。

“瞎了眼爛了心啊!”

“掃把星,狐貍精,克死丈夫!”

我和姍姍極不配合。我重頭到尾沒有哭出來一聲。我想給爸爸一個完美的結束,雖然我和姍姍都被這莫名其妙地農村風俗嚇住了,但我還是想讓爸爸在他出生的地方能夠風光體面的走,可是……我哭不出來。

“哭!”命令一下,我努力擠著眼淚,還是一滴也沒有。

“哭呀,哭呀!”周圍看熱鬧地村民惡狠狠地喊著。

“沒良心!”

“不孝女!”

這情景像極了電影中的文化大革命。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在現代社會經歷這樣不同尋常的事情——跪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被一群不相幹的人義憤填膺地破口大罵。於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農村人的粗野、蠻橫和……熱情。

爸爸就躺在那個散發著木頭香味和刺鼻的油漆味的棺材裏。我想再見他一面,和他說句話,可是,已經不可能了。

關於那晚,我少講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雖然我是個軟弱地、無用的布娃娃,雖然我不知造成家裏現在的不幸福,該怨爸爸、怨媽媽還是怨誰,但是我還是想實現小時候的一個願望。這個願望十分傻氣,以至於長大後,雖然有了這樣的機會,但我也不會再那樣做。實際上,我已經忘了這個願望,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麽我又忽然想了起來。

我穿好了鞋,走到了小閣樓門前,伸出手來,想要敲門。爸爸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來睡覺了,總是匆匆回來,拿些東西就走。這次好不容易回來,我怕不說,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如果爸爸打開門,我會對他說,爸爸,我愛你。然後再輕輕地甜蜜地道一聲,爸爸,晚安。

可是,我終究還是沒有敲門。於是,我現在對著爸爸的棺材說:

爸爸,我想你。

爸爸,晚安……

爸爸下葬了,那天,媽媽抽了人生的第一只煙,是從爸爸口袋中拿的。

然後她抽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然後她嗆得咳嗽不止。

“天天抽,天天抽,早晚要得肺癌!”媽媽看著煙說。煙是從前的煙,罵爸爸的話也和以往一模一樣,只不過換了人間。

爸爸的手機在這一天,爸爸入土的這一天,非常默契地耗盡了電,“滴——滴——滴——”關機了。媽媽翻出爸爸的手機,充上電,翻看了很久。

“就你那副德行,也好意思搞外遇?”

“王八蛋!”

“也不撒泡尿照照!”

“死了活該!”

媽媽嘰裏咕嚕罵了一堆臟話,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罵臟話,她說過的最不堪的話,不過就是帶些性意味的笑話。臟話,她是一句也不肯說的。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和爸爸道別。

然後,她不知給誰打去了電話,氣勢洶洶地,一手叉著腰,臉上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好像就要沖上去,狠狠地抓住一個人,與她拼個同歸於盡。然而,她一言不發地聽了一會兒,隨手把手機扔在了沙發上,捂著臉哭了。

我撿起了手機,上面顯示還在通話中,果然,媽媽是給那個叫“玲”的人打的,只不過手機裏面重覆著:“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打不出的電話號碼,就好像集中全身的力量一拳揮出去,卻什麽都沒有打到,只剩下滿腔的空虛與憋悶。玲,你知道嗎?此時此刻,媽媽需要一個仇人,你們是仇人,是掉進了同一個沼澤裏的仇人,從某種角度說,你們也是同病相憐、互相慰藉的人。

可是,你註銷了手機號碼,這麽快就和過去劃清了界限,冷漠的、不留一點念想的把過去一筆勾銷。我的媽媽對你來說,什麽也不算,你根本無視這個對手,所以,你贏了。你贏在不在乎。不在乎媽媽的你,一定也不在乎爸爸。所以我知道,你們並不真正相愛。於是,我理解了媽媽的痛苦,原來,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是他們自己毀掉了自己的幸福,與外人無關。

晚上,爸爸的手機響個不停,都是向爸爸逼債的人。這幾年來,爸爸四處借高利貸周轉生意,可工地上卻進展不順利,接連出了幾個意外。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但爸爸卻一直說沒事,沒事。於是,從來沒有挑起過生活擔子的我們就真的以為沒事。我們自私地躲在爸爸身後,享受著波瀾不驚的生活,沒有一個人多問爸爸幾句:真的沒事嗎?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承擔。沒有一個人。

爸爸的同學,也是媽媽的同學,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說爸爸害了他們全家。這個叔叔是爸爸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用他們的話說,生死之交。

叔叔說,當爸爸已經從別人手裏借不出錢來的時候,騙著他這個發小把最後的積蓄全都拿了出來,承諾拿一套房子作抵押。但其實,那套房子早就賣了。

我們這才知道,爸爸這兩年多來是怎麽過的。他就像個無賴,謊話連篇、六親不認、四處騙錢,良心讓狗吃了——用那位至交叔叔的話。也像個過街老鼠,遇上債主能躲便躲,躲不過便答應下個月一定還錢。其實,他賬戶上根本就沒有錢了。我不能想象,老實、勤謹、重情重義、一諾千金的爸爸會變成這樣。

然而,他什麽也沒有告訴我們,依然讓我們維持著優渥的生活。爸爸的車,其他幾套房子,所有的銀行存款全都用來還債和投入新的工程中了。於是,我想起了搬家的那晚,我埋怨爸爸不送我回家,我鄙視他掏給我的錢——那也許是他最後的一些錢了。

高利貸利滾利,已經成了一個龐大的數字,而爸爸已經坐吃山空,再也沒有了償還的能力了。這麽多年來,他習慣了用他愈發消瘦的肩膀挑著本就挑不動的沈重,他把自己逼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不管我們,還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終於,他無能為力、他走投無路、他無處訴說、他借酒澆愁、他有家不能歸,他選擇了休息休息。但是——就這樣,長眠不醒。

媽媽說,原來爸爸到死都是個窩囊廢。

我絕不相信!

他們都說爸爸就是自殺,不是因為喝醉了酒,誤吃了安眠藥。

我不相信。

爸爸絕對不會拋下我們,讓我們面對這個偌大的爛攤子,他一貫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爸爸是不會自殺的。

只有我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是被我一意孤行抱回來的花害死的——“孔雀”,花鬼。

一定是這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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