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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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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尚覃在護士遞來的藍皮本子封面寫自己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手有點抖,何肆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笑道,“幫我的也填了唄,監護人。”

晏尚覃問,“渴不渴?你等我一會兒,我去自動販賣機買水。”

“嗯。”

醫院裏面沒有小賣部或者商店,買東西需要走一段路,十分鐘左右。自動販賣機裏的飲料品種也不全,最後只買了礦泉水。

自那之後,每次過來拿藥,晏尚覃都會提前準備幾瓶飲料,香味馥郁的茶,生津解渴的酸梅湯,能喝到果肉的橙汁,或者泛著興奮氣泡的可樂。

他還是把何肆當小孩子,不自覺的準備了好幾種口味。

大半年時間,何肆換了三個醫生。醫生與醫生之間的水平、觀點、風格差異巨大。第一個醫生是個男人,長得像屠夫,說話嗓音很粗,音量也大,何肆剛說起自己的抑郁情況可能最早源自於母親去世,醫生就開始咋咋呼呼的,大喊著這是什麽什麽沒過渡完善,導致什麽出現了應激性障礙,何肆被他吵得腦袋痛,便不停點頭說是的是的,沒錯沒錯,然後到時間了就趕緊走人。

第二個醫生……不說也罷。至今回想起來他還心有餘悸,可以說是千鈞一發,何肆在他面前差點就出櫃了。那醫生長相普通,戴著銀邊眼鏡,聽何肆傾吐自己的成長史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重點詢問:“你的人際關系如何?學校有玩得好的夥伴嗎?有女朋友嗎?把情況盡量說清楚,否則我不敢開安眠藥給你。”

和心理醫生交談的時候,家屬可以選擇一同進來聽,或是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何肆無所謂晏尚覃進不進來,剛好這次他沒有進來。

“我有朋友,沒談過戀愛。”何肆說。

“和異性之間的交往狀態怎麽樣?”

“沒有什麽特別的。”

“陪你來的人是表哥?看上去你對他相當依賴。”

“對,他是我的表哥。”何肆看了看他的胸口,沒有名牌。

“我姓趙。”男醫生提示道。

“趙醫生,目前對我來說,是抑郁的日常反應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我的學習狀態,我的腦子裏始終有一些念頭在……”

“是什麽念頭呢?”趙醫生問,“如果我說錯了的話先跟你道歉。你能否把困擾你的念頭說清楚?人不會莫名其妙被抑郁所籠罩的,一定有原因,哪怕是那些病理型的抑郁或者雙相障礙,也是在本身腦部五羥色胺和下丘腦的激素分泌過程中受到了現實事件的推波助瀾所致。何肆,我看了你的腦部檢測報告,各項指標都沒問題,我想還是和你的心有關。”

“和心有關……”

“對。你的心生病了,而你卻毫無知覺,而且似乎想把責任推給自己的腦袋。”趙醫生推了推眼鏡,修長的指尖撚起一支鋼筆,“你不說出來,我就沒法幫你。不過,你好像挺有自己的見解,也許你認為不需要別人的幫助,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何肆欲言又止,索性沈默。

溝通時間是五十分鐘,他沈默了剩餘的二十分鐘,一言不發。他決定還是得換一個醫生。

後來終於遇到了合適的醫生,是一位女醫生,她不會隨便附和患者的言論節奏,也不會咄咄逼人,盲目尋找患者口中的弱點進行無序的剖析。她只是溫和地聽著,聽何肆毫無重點的絮絮叨叨,說自己偶爾會想念老家的朋友們,說自己看不懂物理,物理和天書沒差別,說自己以前每天都會想一想媽媽,現在好了很多,隔幾天才會想到她。

醫生有一頭缺乏悉心打理的長發,低頭的時候,隱約能瞥見細微的頭皮屑。她的臉由於上了年紀,棱角不再分明,皮膚略微下垂,就像是一根持續發著微光,不斷融化自己的蠟燭,在寂靜的氛圍裏,叫人漫不經心的把內心的火光投射在蠟燭照耀之處。

“是輕度抑郁。”女醫生在藍色的本子裏龍飛鳳舞,遞給晏尚覃,“去三樓拿藥。以後每個月拿一次藥,你們誰來都可以,記得帶社保卡。”

晏尚覃看了看病歷本,“這是什麽藥?有什麽副作用?”

“西酞普蘭,丹麥產的,可以作用於下丘腦釋放血清素,提升幸福感。暫且先吃這一種,副作用可能會容易困,或者體重下降,都有可能。先吃一陣子吧,以後還可以調整。”

晏尚覃謝過醫生,帶著何肆去三樓拿藥。五樓是醫生咨詢室,到處是面無表情的人走來走去。有個小孩跑過來,撞到了何肆,孩子父親立即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孩子是多動癥,停不下來。

何肆有些訝異,原來多動癥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種。

西酞普蘭是進口藥,一天一次,一次吃一片。何肆不喜歡這種藥,讓他整個白天都昏昏沈沈的。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的情緒正在急速抽離,像是一陣風,或是海浪一般,從他由血肉組成的身體裏脫離出去,然後他的靈魂漂浮在空中,面無表情的註視原地站著的自己。

他沒有幸福的感覺,也沒有痛苦的感覺,所有的感覺都褪去、消失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萌生了一種輕松感。他覺得自己自由了,不愛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物。他經常獨自一人發呆,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思維轉動得很慢,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餓,每天只是程序性的進食,參照身邊的人對食物的評價,偶爾說幾句,這個好吃、那個不怎麽樣。

五月十二日,國內某處發生地震,數萬人遇難,受傷與失蹤的數字亦同樣令人揪心,班裏組織大家一起看電視新聞,看著畫面裏播送的實地搶險、災民痛哭的模樣,不少同學都忍不住哭了,教室裏全是抽泣的聲音。何肆個頭不高,坐在第一排,他也想哭,可是醞釀了很久,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通過模仿呼吸來融入周圍的世界。

暑假只休息了短短兩天,層出不窮的覆習與模擬考便接踵而至。晏尚覃依然每個月抽半天時間,從臨市坐高鐵來找何肆,去醫院拿藥。漸漸地,藥物的副作用消失了大半,又或者是何肆已經習慣了。

夏日午後,晏尚覃和何肆走出地鐵,慢慢往醫院的方向行走。晏尚覃撐著一把遮陽傘,把何肆攏在傘下,他們靠得很近,彼此都汗流浹背。

晏尚覃忽然開口:“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來了。

何肆直視前方,望著被烈日曬得幾近冒煙的柏油馬路,眼睛睜大了一瞬,又恢覆了表面的平靜。

他在心裏猜測,晏尚覃估計要跟他說自己交女朋友的事情,偶爾聽見他接電話,聲音輕柔,語調溫和,估計是在和女孩子聊天……

終於來了。

晏尚覃似乎在醞釀和整理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從褲兜裏掏出壓扁的紙巾,側頭將傘柄固定在肩膀的位置,他自己的臉上已經滿是汗水,汗珠從鬢角滾落,一直滾到泛著青渣的下巴。

他先給何肆擦汗,何肆的皮膚薄,被太陽一曬就發紅,脖頸細弱,鎖骨瘦得明顯,在汗水的暈染下,脖頸的皮膚隱約有些發亮。晏尚覃將目光移開,專心把何肆臉上的汗水擦幹。

紙巾只有一張。吸飽了何肆的汗水之後,紙巾變得柔軟,晏尚覃把它當毛巾使用,將自己的額頭、下巴、脖頸的汗水抹掉,最後把沾滿了他們體液的紙巾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裏。

何肆又想,應該是沒交女朋友才對,有女朋友的人不至於只帶一張紙巾出門。

也難說,萬一是上廁所的時候……

“你先跟我說,打算考什麽大學?”晏尚覃問。

何肆想了想,說了幾個學校的名字,基本都在華南區,其中有一所學校分數要求很高,但何肆想著哪怕到時專業選分數最低的也好,他很想去那間學校,因為據說學校裏有公開的彩虹社。彩虹是同志的代表,他想和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溝通和交流。

“S市的大學怎麽樣?”晏尚覃問。

何肆拒絕得很幹脆:“不行,讀S大學那我還是得住在家裏,學校離我家四十公裏,不塞車半小時就到。我不想再住在家裏。”

“以你的成績考本地大學,確實有些浪費。”晏尚覃說,“不過考慮到以後……如果你還是需要定期拿藥,去外地上學就會很不方便。你打算住宿嗎?住宿的話,還要留意別被室友發現了你的藥,他們也許表面上無所謂,背地裏說什麽難聽的都有可能。”

“……你覺得我給你丟臉了?”何肆說,“先別急著否認,你剛才的意思不就是說我的藥被室友發現之後,他們會歧視我嗎?雖然去外地上學,還得重新找就近的醫院,進行一系列檢測,找合適的醫生,也許還會有換藥的可能性,但我不嫌麻煩。”

蟬鳴聲不絕於耳,蒸騰的暑氣在四面八方鋪開,何肆又掛了一臉的汗珠,他們加快了步伐,來到醫院大門口,舒適的空調冷風稍微舒緩了焦躁的心情。

何肆還想接著說,“覃哥,我……”

他的話被晏尚覃打斷了,晏尚覃註視著來來往往的病人與親屬,壓低了聲音說道:“何肆,我從來不認為你讓我丟臉。你看這些人,有的剛出車站,還提著有點臟的行李袋,急匆匆就帶病人來這排隊掛號。你看,那個年輕的病人在抽血臺,親屬陪在他身邊,擔心他等會兒抽血的時候會緊張、會害怕。”

晏尚覃一口氣說完,盯著何肆,“我不能說百分百,但這裏至少有一部分親屬真心實意關心病人。丟臉是什麽意思?你是我弟,這輩子不管你做了什麽,都是我弟,我不會不管你,也永遠不會嫌你丟人。我和你爸不一樣,何肆。”

醫院大堂的空調溫度恰到好處地收幹了身上的汗水,他們取了號,在等候區落座。

何肆問,“所以你想跟我說什麽?”

晏尚覃知道他安靜下來了,沒再鉆牛角尖了,便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我想說,明年等你高考完了,我們就一起住吧。最近我找學校師姐協調實習工作的事情,師姐幫我介紹的實習大概率就在華南區。我想跟你確認一下,所以……”

他把方才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在他意料以內的,何肆果然起了很大的反應。

“一起住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租個房子,你也搬過來住。”

何肆想了想,不置可否,“……到時再說吧。”

“嗯。”晏尚覃捏了捏何肆的手,手微微顫了一下,沒有避開,任由他緊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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