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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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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更為寒冷,好像雪花終可無所顧忌地飄舞,繁華都城終於酉時後黑了下來,只有有錢人家門口閃著光芒的燭火。雪飄在周身,那麽冷那麽冷,冷到最後,她仿佛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就像以前那樣,娘怕冬天,她卻喜歡冬天,穿得暖暖的,像個肉肉的大團子,小小地跟在娘的身邊,活像她養的寵物一般。

漫染想到那個場景,吃吃地笑開,擡手摸了摸嘴角漫延的笑意,淚,就奪目而出,娘活著的時候,總是怪她,怪她不愛笑,跟在她身後,活像個監工一樣。她問娘,什麽是監工,她說,你長得這樣像你爹爹,就是為了你爹爹來監視為娘的。

說完恨恨的樣子,比她還像個小孩子。

漫染就沈下眼,看著娘花枝招展的笑,跟個傻子一樣眼神飄飛天外,去想屬於她和她爹爹的記憶。

漫染就想,娘既然這麽舍不得爹爹,為什麽不和他在一起,而是帶著她過這種一貧如洗的流浪。

她現在,依然不懂,只是覺得她在今天早上被娘嬌嗔著攆出屋外,依舊忘了給娘一個笑臉了。

七拐八拐,人越來越多,這條兩街邊樓亭臨立,店鋪似花般競自排列的街下,還有著不少人在行路。

包子鋪關門了,藥鋪還在開著門,賣寶石珠器的早早關了門,掛著白色棋子的客棧門前燈籠照著,門內廳裏還有坐著喝酒吃菜的香客。靠著護城河的花紅柳綠在這雪天,依舊有在門口披著白色的狐貍毛披肩,拿著紅色的紗絹喊著大爺、死相、公子要不要進來喝兩杯的嘻笑嫃罵聲。

漫染與這一繁華的一切全格格不入,她幼少的身子,小小地穿梭在街面上,沒人理她,她也沒有再彎著嘴扯開一個笑意。

走到街角一拐,有個小攤在這雪天裏照著燈光,顯得很耀眼。周邊一片黑暗,只有這小攤的老爺爺不時喊了一句:‘餛燉餛燉……’

吆喝兩聲,便低頭看著冒著熱氣的鍋,漫染的肚子很給面子地咕嚕一聲,這一天,她滴水末盡。

攤邊擺著幾個小凳子,連桌子也沒,只有一位穿著黑色棉衣的男子坐在凳子上端著大碗哈著氣吃熱氣騰騰的餛燉。

越接近小攤,那熱氣騰騰的餛燉香氣夾著肉香就飄了過來。

漫染眼一熱,淚就又滑了出來,娘真的很笨,除了餛燉,就會做米飯,除了米飯,她炒的菜連她自己吃起來都擠眉弄眼一臉地嫌棄。

她出生的地方是中原豫北一帶,自從她會走路,她娘就把住的地方能賣的都賣了,開始拿著碎銀子和兩個包袱加一個漫染到處流浪。

娘很想得開,美名其曰:游山玩水無拘束,自由自在賽神仙。

真的是賽神仙哪,神仙沒有她這樣的,吃野草偷果子,被狗追了半裏地,硬是生生地拼死爬上樹,與狗活活對視了兩個時辰,最後狗敗陣下來,怒瞪著她一眼,搖著尾巴十分闊氣地走了。她躲在草叢處,咬著唇,忍下幾欲張口罵她的憤怒,揚著臉,孩子氣地輕喚:娘,你再不下來,漫兒要餓死了。

她的娘,歡快地像打了勝仗一般,臉色微紅,一臉怡然,絲毫忘了一只狗前一刻對她的鄙夷,先把蘋果一個一個地扔下,然後慢慢地從樹上滑下來,向漫染邀功:娘厲害吧,今天吃這個我們買不起的蘋果,娘啊,管你到飽。

她背上,還用白布做了個包袱,從肩上拿下來,裏面還有五六個蘋果,她喜笑顏顏地拿起一個也不洗,直接咬了吃,嘗了一口,瞇著眼睛遞給漫染一個最紅的:甜,脆,真好吃。

小小的漫染從會走路便開始背著她娘最愛的一身衣服,她娘說,漫染和這身衣服是她最最寶貴的,只有漫染和她的衣服放在一起,她娘才能安心地為她們活著。

漫染那時很嫌棄那一塵不染看似天邊雲朵一般的衣裳,背著她挺重的,還拿她當衣裳比,要知道她是活活的一個生命,衣裳只要銀子就能買來一堆的好吧。

……

漫染一手緊緊地攥著一把碎銀子,一手不自覺地撫上後背,自從到了都城,她娘找到了一個無人居住的破草屋後,便把漫染背了六年的包袱拿去,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對著那衣裳說:我回來了,我應盡的責任,到頭了。

漫染和身邊的木鳳羽定定地站著,相處一月,乖巧伶俐的木鳳羽便融入了這對母女之中,還很會察言觀色地每到她娘親有些癡癲時,就和漫染一樣,靜默在一邊,不插一句話。

那天早熟的漫染想,可能都城是娘的家鄉,娘到了爹爹,便會把她和衣裳一起丟給爹爹吧。漫染曾一度地怪娘別人都有爹爹她為什麽沒有,她恨那個從未出現在她世界半刻的爹爹,但是這幾年耳於目染,發現她的娘似乎從沒怪過她的爹爹,還好像是她對不起她爹爹一樣。到了都城這一天,漫染還興奮地想著,她終於要擺脫傻裏傻氣的娘親,要見娘口中那個玉樹臨風,瀟灑萬千的爹爹了。

娘只說過一次,她見爹爹第一面時,只有一句詩詞:雲稀秋寂寞,淺笑挽傾城

那是個瑟瑟發冷的秋末,明明枯黃的樹葉都落幹凈了,但是,娘的眼前,還是看到了他朝娘笑時萬花盛開的景色。

就如……

漫染想起剛才那回眸一眼的王爺,她也想用一句詩來形容: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飄風的雪花,這潔白一片的世界,都不及你那張好像夢裏看到過的五冠。

她蹲下來,淚滴落在聖潔的地面,小小的淚滴,竟然融化一個小洞,她心疼那雪見一丁點熱就化了,擡眼,便看到一雙暗灰色的長靴,穿著灰色的棉褲,淺灰色的外套,帶著一個遮臉的用棉花做成的帽子,之所以確定是棉花是因為那帽子戴得久了,爛開的地方有棉花與雪連在一起,倒也雅。

“小姑娘,餓的吧。大爺給你撐一碗餛燉吧。”

漫染淚眼模糊,天天跟著娘,似乎習慣了她老大不小卻不會做娘的樣子,她不在身邊,她也感覺到了‘雲稀秋寂寞’的心慌,還有這種無以依靠的孤獨感,只爺爺的一句話,便已讓她感動的熱淚盈眶。

“不要錢,大爺請你喝。”

老爺爺慢幽幽地背過身,走到冒著熱氣的鐵鍋前,掀開蓋子用碗盛了一碗,少湯水多餛燉還末來得及灑上香菜,背後怯怯的聲音傳過來:“大爺,可不可以讓我端回家……”

家?

她還有家。

還沒來得及問,又急急地解釋:“我還有個小一歲的妹妹,我想給她。”

“哦,你倆相依為命啊。”老爺爺松了一口氣,真是個疼惜妹妹的好孩子。有個伴,好過自己太過孤獨。

“娘,娘今天剛……”漫染抽噎地說不出來話來,啜啜地拿紅通腫老高的手擦了擦眼睛,從另個手裏拿出一個小的銀子,遞給老爺爺:“大爺,我今天,借了錢。”

她的意思,很明顯,大爺一個人在這深冬裏賣餛燉,也是及不容易的,她不願意因為他讓他們全家餓肚子。

老大爺把熱鍋用黑色的蓋子蓋住,一手端著碗,一手握住那冰涼的沒有溫度的小手,“乖,快把這熱餛燉吃了,你吃完了,大爺再給你盛一碗,你端回去給妹妹好不好?”

看她幹裂的嘴唇,發紅的小臉,濃濃的大眼睛,像是盛滿了湖水一般,流不盡的水。一陣心疼地哄著:“大爺不差這一碗,乖,以後富裕了,再來還大爺錢可好。”

漫染抽泣著點頭,把銀子放在破爛的袖口,然後小心地端著那一碗湯少餛燉多的碗,在大爺的註視下,微微喝了兩口湯,好暖和。

漫染笑了。朝著老大爺笑了一笑,明明是笑,眼睛裏還是泛著淚光,老大爺覺得她這一笑,好看的五冠好像陽春三月的杜鵑花開了一般漂亮。

漫染把湯都喝了,吃了兩個餛燉,便說飽了,心裏老想著先端著碗回去給妹妹吃。老大爺知道這孩子心善,他不收錢,所以,她也不敢再要一碗,於是點了點頭,也不再勉強。

漫染看著那個穿著黑衣的男子也站起來,把幾文錢放在老大爺手裏,把碗放在雪地上,起身走了。

漫染快步走著,怕懷裏的餛燉涼了,她要照顧好鳳羽,她腦子裏全是這句話,她和娘,在等著她。

打更的人一邊敲著更一邊喊著:漫天大雪,關好門窗,小心野貓。

這野貓,就是比作夜裏走家串門偷東西的賊。漫染聽著那打更聲,心想著原來她走了這麽久,都已戌時了,不知道鳳羽等她這麽晚,怎麽樣了。

拐進熟悉的偏僻小巷,黑燈瞎火,這裏不比前街繁華,不比王爺府那邊富貴,這裏就是紮堆的窮人堆,一個草屋接一個草屋,難得家裏的燭火也因為這遙遠的打更聲都吹了火歇息了。趁著雪落,她倒也適應了黑暗,緊緊地棒著碗裏的餛燉,用披風拉了拉,不讓餛燉被雪融冰,腳下急風般,往熟悉的破舊沒門的院落走去。

走到拐角,離家只有十多步就到的巷子口,漫染只覺得有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她一個踉蹌,顯些摔倒手裏的餛燉,還好那個人抓得她穩,捂著她嘴說:“老子來求財的,並不想打翻你手裏的餛燉。”聲音渾厚,似有三十多歲,哈著氣,一臉地胡紮子,那雙賊眼在這雪夜裏,漫染都看到了寒光。

她點頭,眼淚在眼睛裏轉來轉去,那人剛松下她的嘴,她就把披風裏的餛燉放在墻角安全的位置,然後撲通一聲跪下,開始一個勁地磕頭:“大叔行行好,我這錢是借來安葬娘親的,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一邊跪著磕頭一邊抽泣著來回地說那幾句話。

面前的大漢早已沒了耐性,伸手就去往她那個藏錢的袖口裏摸,小小的漫染被他一只手提起來,一只手被她抓著,另一只手就去搜她身上的錢,她緊抿著唇,夜色裏,瞪著他,眼睛充血,讓他心下一慌,從她袖口裏拿出的銀子扔下一塊小的在她身邊的雪地裏,蠻橫的說:“給你留一個葬你娘,哼,老子也算日行一善。”說完轉身跑了。

頭疼……

漫染呆呆地跪著,眼前模糊,她終於明白為何娘親說窮人不需有錢,只要能吃飽肚子就好了,也明白為何每次娘白天行路,到了安全的地方總把她藏在草叢或破爛房子裏,背著她最寶貴的一件衣裳,然後她像個老鼠一般開始到處找吃的,每次去村裏前她都不嫌臟的把土往臉上摸,把頭發弄亂,然後大搖大擺地帶著她在村裏厚皮臉地幫人洗衣服,只為得一個饅頭,她抹臟臉是不想有村裏的流浪漢看到她雖已作人母卻還俏麗精致的五冠,她把她藏在草叢裏,是自己挖野菜偷地瓜時她能安全地躲著。

因為她是她最寶貴的,她全身最有價值的全在漫染身上。她可以無所顧忌的全身上下沒有一文錢一個值錢的簪子,她可以摸上臟泥把頭發上弄上草根,裝瘋賣傻的,不讓任何一個男人對她有想法……

然後夜晚月光升上來的時候,把她帶到溪邊,兩個人一邊洗漱一邊玩水,那樣自由,她極愛幹凈的一遍遍洗著發,臉,身子。

她只是把錢給賣餛燉的老爺爺看了一下,便被人記下,跟著她搶她得之不易的錢……

她七歲生辰這天,跪了好多人,有憐惜,有可憐,也有鄙夷……

額頭有冰涼的液體滑到眉心,她來不及擦,便低頭在雪地裏亂摸,小小的手,在雪裏冰涼的沒有任何感覺,她終是摸到了那個碎銀子,握在手裏,生疼,她拿破爛的袖口擦了擦額頭,以為是雪融化在了額頭,起身,一個顫抖,顯些又摔倒,扶著墻,瞥見墻角放著的餛燉,她彎腰端起來,掙紮著往那院裏跑,那個破草屋還有點微弱的火光,是鳳羽燒的柴火,她急急地進屋,推開破舊的門楣,有些聲音傳了出來,正蜷縮著睡在娘身邊的鳳羽揉了揉眼睛迷糊地看著進來的小人,“姐……”這一聲姐喊出來,就哇地跪著跑向她:“姐,你流血了……”

漫染把有些冰的餛燉遞向鳳羽,微微一笑:“鳳羽,看姐姐……”說著把餛燉和錢都遞給鳳羽看。

鳳羽淚眼迷離,用手捂著嘴嚶嚶地哭著。

她知道,她都知道,漫染比她大一歲,但是娘親把她保護的很好,從沒有教過她任何生存之道,她也知道,今天娘親一大早讓她去找吃的,讓她保護她這個妹妹,對漫染來說是多麽地不容易。

她更不知道這一天她的心是怎樣的煎熬,卻依舊難得地對她一笑,讓她看著她作為姐姐,不但找到了錢,還為她求得一碗餛燉。

漫染步履珊珊,一步一步走向她,那雙腳似走在萬千針上一樣,讓她眉頭皺得細汗直冒,鳳羽流著淚一步站起來,走到漫染身邊,扶住她慢慢坐在柴火邊,把裝餛燉的碗接過來放一邊,把錢也拿過來放在地上,又站起來把破爛的門框拆下來,然後放火裏燒著,慢慢地要熄滅的火又著了起來,屋裏頓時暖和了不少,漫染呆呆地坐在火邊,看著睡得沈靜的娘,淚無聲地落著,鳳羽又把娘換下來的破爛衣服找出來,撕了一塊幫漫染擦額頭的血,她到底磕到哪了,把頭撞成這樣,漫染因為柴火僵硬的全身慢慢有了知覺,鳳羽沒輕沒重地幫她擦額頭,疼的她嘶嘶直叫,鳳羽手抖地僵在半空,眼淚不住的掉,因為天冷,流出的血慢慢竟然都凍上了。

漫染把餛燉遞給鳳羽,輕聲說:“鳳羽,吃了罷,要留著力氣安葬娘呢。”

鳳羽聽話地接過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漫染轉頭看著門外飄飛的白雪,怔怔地,把棉披風拿下來,擡起腫得不成樣的手慢慢蓋在鳳羽的腿上,望著娘的臉說:“鳳羽,我們會活下去的。”

鳳羽把餛燉吃完,把碗放在一邊,撲到漫染的懷裏,抽泣著:“姐,鳳羽不會連累你的,你把鳳羽賣了吧。”

漫染僵硬的手擡起,抱住鳳羽,眼淚落著,吸著鼻子輕聲保證:“你……你,不是漫染的累贅……你是……漫染的妹妹啊。”

鳳羽哭出聲來,這一天,她和漫染都覺得天踏了,天踏了,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她難得有家人雖然一貧如洗,可她過得那麽幸福快樂啊,這還不到一年,就完了,如今,她姐姐終於把她當妹妹護著了,她的心裏,為什麽卻更疼了,她寧可,寧可她把她賣了啊……

鳳羽扯著嗓子哭了半個時辰,便累極的睡著了,漫染默默地流淚,把鳳羽靠著火放在草墊上把披風給她當被子樣蓋上,便跪著爬到娘身邊,低低地喚:娘,娘,你醒醒好不好,就算你要漫兒當大人,也不用這樣離開我們,你呆在漫兒的身邊,漫兒也能保護你的,漫兒能保護你和鳳羽的,求求你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她伸手去握著那個早已僵硬的手,纖塵的手掌,因為長時間洗衣挖野菜,而變得粗糙,可就這樣,她的娘,仍是個美人,她為自己用柴灰描了眉,用雪水洗了臉,紮了個當朝最流行的發髻,發上沒有別半個首飾,那樣素,那粉色的衣裳繡著她叫不出來的花朵,把她襯得如此清瘦。她如此安享地睡著,好像在做一個美夢一樣……

夢裏可有漫染和鳳羽呢?

漫染把身子爬在娘的身邊,把她僵硬的胳膊攬在懷裏,明明流著淚哭著,嘴角卻淺淺地笑,“娘,其實漫兒最愛娘了,漫兒忘了告訴你了。”

漫兒也覺得流浪的日子很自由,很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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