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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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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仍舊粲然,爐火溫暖。

但室內氣氛卻如一片沈凝沼澤,濃稠得令人難以呼吸。

殷璇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赤色的鳳凰從腰間向前翺翔,羽翼帶起一片烈焰,針腳細密繁覆。她的發絲依舊帶著水跡未涸的潮濕,即便已經擦拭過了,但在明亮燭光之下還是顯得十分明顯。

她的發梢貼在肌膚上,衣領也貼著脖頸。那雙平日裏笑時會略微彎起的桃花眼,凝聚出一片低沈可怖、甚至有一些陰森的壓抑感。

濃雲慘淡,戾氣生於骨,明晃晃地釋放出來。

暖閣裏的炭火發出細微的聲響,榻上徐澤的呼吸也淺至無聲。跪在地上的安太醫低眉垂首,僵不敢動。

殷璇擡手折了折衣袖,摁住自己冰涼得有些麻木的手腕,繼續問道:“沒有任何辦法?”

“回陛下。”安太醫咽了咽唾沫,回覆道,“這位郎君本就氣虛血虧,如今寒涼天氣落水,又似是磕碰到了要處,龍胎恐怕是……”

“那人呢。”殷璇目光不動,將麻木的手掌使力蜷縮起來,再重新張開,“人怎麽樣?”

“回陛下,臣開方施藥,調養幾月,郎君便無大礙,只是……”

殷璇將目光落過去,面無表情地問道:“只是?”

她像一頭從深潭之中乍然驚醒的應龍,叩問之時幾乎帶著凜冽的殺氣。安太醫極少見到女帝這種語氣,嚇得哆嗦,有些磕絆地道:“只是想要再延綿龍裔……恐怕不能。”

周圍的氣息濃稠壓抑,連搖晃的燭火都顯得灼·燙,映在壁上的身影像是夜間行走的惡鬼。

沒有人敢說話,無論是地上的安太醫,還是圍在門外的諸位郎君,在聽到殷璇那幾句詢問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想著離開這個暖閣,逃離這個不知道會不會下一瞬就被牽連、會觸及天顏的地方。

但是沒有人先走,周貴君掌刑離開,竟然連一個能安排處置的人都沒有。

又過了片刻,暖閣裏一個侍奴推門而出,道:“陛下口諭,讓諸位先回去。”

正當眾人如蒙大赦之時,那人又道:“請晏郎君留下。”

晏遲怔了一下,隨即頷首應下,將他人投來的同情目光不放在心上,跟著人進入內中。

其他人都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想沾染上半分關系,但他心裏總有些猶豫徘徊,剛剛在禦河邊,他望著殷璇濕·潤而冰冷的側頰,覺得自己也跟著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滋味。他體會到對方的心境,覺得胸口肺腑都跟著一起驟然作痛。

推己及人,倘若有朝一日,他也像徐澤一樣,甚至沒能保住一條命。那孤零零的無人之巔,就又只有殷璇一個人了。

其他人都說她的心肝肺腑冷得厲害,眼裏只有至高無上的皇權,其他全部都是鞏固權力的手段和墊腳石。可她手握權柄,眼裏是家國天下,不止是別人,大概連她自己的分量都沒有。

太陰年間兵亂三十年,萬裏江山滿目瘡痍,四海之內民不聊生,當朝畏縮不前、偏安一隅。隨後殷璇帶兵南下,周旋叛亂,平定中原,百戰未嘗一敗,才成天下共主,八方稱臣。

改元以來,天下隨之靖平,才有眼前的盛世王朝。其中打天下、鎮江山的艱險,豈是一言兩語能說清的。而就是這樣一個堪稱霸主的女人,卻連一時病發都無人陪伴,所謂三千後宮,比這雕梁畫棟、亭臺樓閣還不如。

陳設尚且如故,而人心,卻不是一直如故的。

安太醫已然告退,晏遲撩開垂簾,室內只有殷璇跟徐澤兩個人,躺在榻上的徐澤人事不省,陷在被褥之中,連呼吸都薄弱。

燈影顫顫,墻壁上光影交織。

殷璇坐在榻邊的椅子上,撐著下頷看向床邊,半晌才收回目光,轉到晏遲身上。

她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很嚇人,是刀山火海裏殺過人的兇悍之氣,難以自制地隨情緒滿溢出來,在這一片凜冽逼人中,卻滲透出一股沈濃的倦意。

晏遲站在椅子邊,未發一語,而是先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將她最冷的那只手攥在掌心裏搓了搓,往懷裏捂了一下。

夜色沈至極致,燭淚徒流。

半晌,那只手動了動,反握住晏遲的手腕,上方傳來低沈而沙啞的女聲。

“有沒有害怕?”

她說的是什麽,晏遲心裏有數,低聲道:“有一些。”

怕得不是落得如此下場,而是若不能陪伴,便是不守諾言,辜負她的期許信任。

“別怕。”燭火之中,殷璇的黑色雙眸透出一片瑩潤的光澤,似是深潭堅冰,驟然化開了。“不會發生的。”

她將晏遲帶到身前,握著他的手問道:“孟知玉將你舉薦給周劍星,才與孤相遇。而後年宴之上,受徐澤設計,初陷險境。算起來,你與他們兩個都算熟,你覺得,這件事是怎麽回事?”

晏遲思考半晌,望向榻邊,低聲道:“陛下真想要一個公事公辦嗎?”

他這句話問得過於尖銳,殷璇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摩·挲著他的指尖,少頃,緩緩道:“這世上沒有什麽絕對公平的東西,一方付出,一方就要受損。”

晏遲會意點頭,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專心地給她暖著手。

其實在他的視角上看來,孟知玉既然設計得這麽環環相扣、如此精密覆雜,那麽就不會行這種粗魯而突然的危險之事。他有什麽深仇大恨,盡可以看著徐澤慢慢地熬死,就如同他曾經與晏遲夜談時,為周劍星準備的那件“禮物”一樣。

這個人表面莽撞,但耐心卻非常足,像是一條外表軟弱的毒蛇,一擊即中。

而徐澤不同,他做事滴水不漏、綿密無缺,但本質卻有些瘋狂,是那種理智冷靜之下的狂性,這次落水,恐怕是徐澤一件冒險的賭註,將這個本就保不住的孩子作為賭註。

孟知玉算是栽了。他將對手算得太過完美,卻不知人到極端冷酷之時,是什麽都可以利用的。這種奇險之事,沒有幾個人會去做,只有這個看上去“溫柔如水”的徐公子,心狠得令人詫異。

晏遲算是見識了一個活生生的宮鬥教學。他雖然聰穎,但到底不如這些人想得多,也不如他們心冷——

看似一片花團錦簇之下,內裏是腐朽枯敗的木頭、是鑿不出丁點痕跡的堅冰。

殷璇的手十分修長,骨節窄瘦,手背上能看出青色的血管,比尋常女人要大上一些,但依舊精致好看。此刻將晏遲的手緩緩地包裹起來,收緊握住。

晏遲註視著她,低下身伏在對方膝邊,半靠在她腿上,輕聲道:“還好嗎?”

那只已經恢覆溫度的手觸上他的臉頰,隨後,對方身邊的戾氣慢慢消散,顯露出強撐之下的疲倦。她的氣息像是一團燃燒過的餘燼,沈沈地包圍過來。

“有點兒累。”殷璇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發啞。“這些沒有硝煙的戰火,讓人疲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一定要註意安全,戴口罩,勤洗手,少出門。

都平平安安的,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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