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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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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宣政殿燈火仍明。燭光柔柔地映往窗紗邊,落出一個朦朧的影子。

青蓮在旁侍墨,方正的古墨在硯臺間滲出濃郁烏色。蘸滿幹涸筆鋒,在女帝的指掌之間落下字跡。

這並非禦筆朱批,只是尺素書信而已。

侍燈女使將燭臺燈芯挑直,重蓋燈罩。殿內燃著形貌似玉的暖炭,隨燒灼漫出淡淡的松竹之氣。

正當此時,宣政殿一側行上一人,是風儀女使宣冶。她身上是一件女使禮服,未披外裳,近前低聲道:“陛下,周貴君在外侯著。”

殷璇緩慢頓筆,將信尾了結。隨後凈手擦拭,略擡了下眼:“讓他進來。”

殿內溫暖和煦,更勝春日。殷璇也因此未著厚重冬裝,只穿了一件帝服。

本朝的帝服是以赤色為主,寬袖交領,上布暗紋,內外雙層繡。飾以金、玄雙色,工藝繁覆至極。而她並不喜愛金玉,所以沒有穿戴綴飾。

筆桿擱在架上,穩穩地放置其中。宣政殿殿門開闔,一個身量修長的青年行至殿中,一言不發,撩袍欲跪。

“劍星,”殷璇擡了下手,指了指腳畔的一塊兒地面,“往這兒跪。”

周劍星動作一僵,隨即從善如流地行至玉階之上,跪在殷璇膝邊。

而隨貴君同來的侍奴,只是跪伏在殿中,低首顫顫。

殷璇略一低眸,見他沒有穿外氅,衣袍稍顯單薄。此刻夤夜前來,一身的衣服都凍透了,露在外面的指尖,都有些發紅發紫。

周劍星人如其名,劍眉星眸,形貌冷肅俊美,渾身挾著一股雪松的淡香,往腳邊一跪,似連溫度都為其低下去幾分。此刻即便摧眉折腰,但脊背挺直堅韌,墨發覆蓋的脖頸稍稍顯露一兩分,透出一股冷潤的白皙。

“臣來請罪。”低而淡漠的男聲響起,“未盡職責,棄陛下於不顧。”

殷璇坐在龍椅之上,指尖慢慢地敲了敲桌案,瞥過一眼:“你怕死?”

周劍星斂眉低首,未曾言語。直到被殷璇挑起下頷,不得不直面聖顏。

“不。”殷璇靠近一些,略微一笑。“你不怕死,你是怕你死了,周家殊榮不再,前朝後宮,無所照應。如今你家樹大招風、引人覬覦,一旦有失——九族不保。”

她的手指略微用了幾分力,便見到指下白皙的肌膚上印出淤青,一雙劍眉驟然鎖緊。

周劍星強抑情緒,緩慢垂眸,低聲道:“陛下垂憐。”

殷璇收回手,俯身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拉進懷裏,擱在膝上,一雙形如桃花的眼眸稍稍一挑,往對方臉上停頓住了:“本事挺大,還學會偷梁換柱了。”

“請陛下降罪……”

“孤要降罪,你周家上下幾百口人命,夠填刀口的麽?”

殿中霎時寂靜,少頃,才聽到一絲稍顯急促的呼吸聲。

“怕了?”殷璇瞥了他一眼,“還知道怕,就這麽篤定孤會原諒你?”

那雙冰冷的手緩緩抓住殷璇的帝服衣料,陷在懷中的男子伏低身軀,額頭抵著她的肩膀,動作有一點點僵硬。

“臣不敢這麽想。”周劍星放低聲音,“是陛下能容我。”

與能容與否,實際上的關聯也並不大,只是周家現今還用得到。而周劍星,即便有些心思城府,但並未做出讓殷璇厭惡的事情來。

她擡手將對方頰側的發絲向後歸攏了一下,指腹觸到那塊她親自賜下去的玉質發扣,道:“阿玉幫你找的人?”

女人溫暖的手指滑過發絲,氣息翻湧,有一種令人畏懼而又充滿蠱惑的味道。

“是。”周劍星略微擡頭,露出那雙仿若盛滿星光的眸,“晏遲……他還好嗎?”

“不好。”殷璇答了一句,神情平淡如水地道,“孤有何疾,你不知道麽?”

她的手指撥開發絲,落到周劍星脖頸後的傷痕上。

“不追究你。”殷璇道,“你把阿玉看好了,別讓他胡來。”

周劍星慢慢收緊手指,正要應聲時,驀地被勾起下頷,對上女帝的眼眸。

“再做這種敗壞顏面的事。”殷璇道,“就不用來請罪了。”

燭火明滅,將對方的輪廓勾勒得模糊而柔和。

周劍星應了一聲,察覺到後頸的傷痕被摩·挲了幾下,隨即有掌心貼合過來。

女帝的聲音居高臨下,氣息從耳畔傳來,卻讓人渾身泛起冷意。

“侍寢吧,周貴君。”

宣政殿的燈火落下時,已至三更。

天邊仍是深邃夜幕,點點孤星。太寧宮的侍奴女婢擡著一架轎輦,在宮道上匆匆行過,在宣政殿的側門裏接出一個人來。

周劍星裹著一件雪白的厚氅,被貼身侍奴檀音扶住臂膀,幾乎站立不住,跪在轎輦之中。

檀音是個年約十八的少年郎,跟隨周劍星多年,此刻著急地扶住他,忙問:“千歲,陛下到底對您……”

他的話被主子止住,看著周劍星疲憊地閉上眼,聲音低微地道:“拿藥。別叫禦醫。”

轎輦內側的小匣子裏,是一盒未貼名字的藥膏。檀音看著他褪下雪氅,裏面的白衣被血跡浸透,隨著衣衫揭落而露出血淋淋的傷痕。

是鞭痕。

當今聖上是戰定天下的武將出身,即便是玩笑般地微懲,也足以讓人脫一層皮。何況千歲乃是貴胄子弟。這次陛下動了些火,這是半條命都要沒了。

檀音抓著藥盒的手微微一顫,一邊掉眼淚一邊給主子塗藥,輕聲道:“宮務操勞,您身子又……不如就讓蘭君……”

周劍星皺著眉峰忍耐,打斷道:“應如許是什麽狗脾氣,你不知道?”

“可是……”

“那個晏遲,被安排在了什麽地方?”

檀音抹了一把淚痕,回道:“晏侍郎在靖安宮宜華榭。”

周劍星略微啟眸:“宜華榭?與宣政殿東北方斜對?”

“是。”

“……呵。”周劍星很輕地笑了一下,神色略微陰郁了一些,“她總喜歡把受寵的人往靖安宮放。然後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在她的宮殿裏含冤受辱、死不瞑目。”

————

夜風陣陣。

宜華榭是靖安宮最邊緣的宮殿,靖安宮的主位是位居賢卿的蘇枕流蘇千歲,而宮中只有四卿以上的人才可以稱千歲,以下則稱為郎主。

堆放在宜華榭的禮疊成小山,讓百歲和靜成收拾了好一會兒。

最外頭的地界是巡夜女婢和侍奴。被領來伺候的女使燕飛在二門外守夜,裏頭是正值十幾歲的小郎們,在各自的位置當值。再往內便是貼身伺候的百歲和靜成。

夜風寒冽。靜成將窗牖合起,重新填了些炭,轉身便看見百歲一邊兒溫酒,一邊兒在郎主面前嘰嘰喳喳。

受恩即冊為侍郎,的確是古今未有的殊榮。

火爐酒正沸,滿溢出濃郁的香氣。

“郎主晚些喝點熱的,讓靜成跟您打雙陸,棋盤和骰子我放在小桌底下了。您跟他玩一會兒再睡,否則積在胃裏,怕您難受。”百歲掀開爐蓋,取了器具為他斟酒,“您可沒看見,今天尚宮局的那幫人有多諂媚,還叫我哥哥,我才十五歲。他們哪是叫我,那是巴結著您呢。”

月白窗紗覆在窗上的木棱間,被燭光映上一半的影子。

晏遲身上是一件淡青的長衫,外罩已褪去,露出內裏纖瘦的腰身跟脊背。此刻端正地坐在軟席上,小幾上放著一卷攤開的書冊,下方是手抄的《華嚴經》。

百歲呈上溫酒時,探過去掃了一眼,道:“郎主,您這習慣倒像是周貴君。周千歲也愛抄這些個東西。”

晏遲略微怔了一下,問道:“周貴君?”

“是啊,宮裏人都說貴君心慈信佛,他的兩個侍奴,一個改名叫檀音,一個改名叫檀慈。是闔宮都要敬讓幾分的人……郎主,您怎麽好像悶悶不樂的。”

晏遲伸手取杯,讓酒水沾了沾唇。他未先回答此話,而是道:“那你……對孟公子,可有了解?”

他昔日久居寂雨小築,深居簡出,孤僻成性,所知並不多。但也許幾日之後,孟知玉就會過來相見,他得把阿青要回來。

“孟公子啊。”百歲撇了撇嘴,“少爺性子,都說是個頂難相處的郎君。養的那只貍奴,還將其他的郎主抓傷過呢。可他向來嬌縱,跟聖上撒個嬌,也就好了。”

火爐聲未止,水沸陣陣。正當此刻,二門外忽傳來人聲,一個當值的小侍奴闖入內室中,稟道:“郎主,孟公子到了。”

隨即,人未至,貓叫聲率先進入耳畔。夜中冷沈,院裏反而鬧得燈火沖天。孟知玉撩開珠簾,站在內室邊兒上,目光驟然向這邊投來。

“上青雲的感覺如何,”孟知玉笑道,“晏侍郎?”

他懷中玄貓跳下地面,來回游蕩地走了幾步。

晏遲旋即起身,行了一個極標準的君子之禮,道:“夜安,孟公子。”

孟知玉的目光挑剔地往他身上轉了轉,坐到軟席的另一面,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免禮,你主我客,客隨主便,坐。”

酒水熨進杯子裏,泛著滾燙的白煙。此刻外界風寒夜冷,珠簾震動聲逐漸靜止。

“你們都下去吧。”孟知玉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招手把玄貓摟進懷裏,“我有事跟他談。”

隨孟知玉同來的幾人應了聲,退出內室,皆候在外面。他擡手飲盡一杯,再度斟滿,道:“你們也下去。”

他指的是晏遲身邊的百歲和靜成。

不待百歲欲說什麽,晏遲轉眸看了兩人一眼,語氣平和地道:“去吧。”

百歲有些躊躇地停了停,隨後被靜成拉了出去。此刻燭火正明,只剩兩人對坐,小案一方,暖爐半盞。

孟知玉撫摸著掌下的黑貓,仔細地端詳了晏遲片刻:“命倒是很大,說不準真能直上青雲……好了,我不逗你了。此次前來,是想問問你,你,想走到哪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文好慢啊,慢慢磨出來一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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