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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朝暮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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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璃問完那些話,擡起下巴頗為放肆地盯著司衍,一雙翦水明眸中滿滿都是挑釁,嬌嫩的臉頰卻微微發紅。

司衍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喉結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

時值夏末涼秋,遠處天高雲闊,雪雁排成一字南飛,淺風在竹林中穿梭,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司衍卻覺得有些熱。

粗糙的長鞭綁縛著他的手腕,勒出兩條不輕不重的紫痕,他胸前微微起伏,氣息也不像之前那般有條不紊,面上卻依然端著一副清高自持的表情。

花璃微瞇了雙眼,只覺得司衍這幅模樣看起來格外欠抽,她擡腳踩上一塊碎石,隨後單手扶著墻,挨到右司案耳邊吐氣如蘭道:“怎麽一聲不吭了,你不會說話了麽?”

司衍不僅沒有回答她的話,還挪動身體走開幾步,他蹙著一雙好看的劍眉,側過臉看著近旁青竹搖影。

花璃倚靠墻根輕笑出聲,微亂的發絲搭在額角,似有一番意亂情迷的美。長鞭松開的那一瞬,她翻身躍上墻頭,裙擺紛飛如展翅的蝶翼,飄飄然拂過墻垣。

花璃側身坐在高近七尺的墻瓦上,手中長鞭自然而然地垂在膝頭,她擡手支著下巴,歪著腦袋不解其意地望著他,“嘖,當真是塊木頭。”

她低頭玩起了蔻丹染紅的指甲,話音尚有三分譏誚,“今天我不僅以下犯上,還膽大包天地輕.薄了你,數罪並罰,是不是應該被削職重責了?”

司衍聞言,終於擡頭看向她。

秋風從竹林中吹來,撩起殷紅色的錦紗裙擺,花璃不甚在意地斜倚墻頭,衣裙飄飛如染霞色,她收了目光不再看他,轉而遙望夕陽暮色下的天穹遠景,也不知是瞧上了什麽。

司衍面色泛紅,卻還在努力繃著臉,語聲也很平穩:“你大可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對旁人提起,也不會寫折子告你的狀。”他轉身行了一步,伸手拉緊自己的衣領,覆又添了一句:“我只當你是喝醉了,清露酒的後勁很大,往後別再喝這麽多酒。”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其實也楞了一下,他並不明白為何會說這樣的話。

按理說,他被花璃綁手強吻,是該去長老院討個說法,甚至可以下令將花令關進冥洲黑室,但他此時並不想做這些,他甚至很想輕薄回去。

花璃的法力遠低於他,到時候定然無力反抗,只能任他為所欲為。

這些念頭顯然不合禮法,而且十分不成體統,簡而言之就是不像話。司衍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思考這些,一時竟感到格外羞恥,眉頭也蹙得更緊。

他沒再回頭與花璃說話,頎長的身影在沾染霞光的暮色中漸行漸遠。

花璃目送他遠去,也沒有與他告別的心思,她反手轉著粗糙的鞭子柄,黛青色的柳眉微挑,周身的酒氣尚未散去,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語:“你管我喝不喝酒呢。”

這一年臨近冬至時,冥洲王城下了一場大雪,朱漆欄桿上寒霜未化,窗欞又覆了一層素白新妝,花璃百無聊賴地倚在窗邊,手裏還握了一把素紗折扇。

“大人的生辰就要到了。”站在花璃背後的美少年微傾了身子,畢恭畢敬地問道:“往年您總是不在意生辰,今年可要宴請……”

花璃一展折扇,對著自己的臉搖了起來,壁爐裏的炭火燒得太旺,屋子裏難免有些燥熱,她偏頭挨著堅冷的墻壁,不耐煩地搭了一腔:“不用了。往年我不想過生日,今年同樣不想過,若是有人送我賀禮,一律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美少年躬身行禮,極其謙順地答了一聲是,過了一陣,又溫和地勸誡道:“大人近來時常在書房待到深夜,淩晨時分也不曾回房。入冬天冷,久坐易疲累,請大人顧惜身體,註意休息。”

花璃用扇子撐著下巴,晃神間沒聽清他的話。

窗外翠竹映雪,宮墻素裹銀裝,司衍穿了一身黑衣,手裏提著精巧的紅木盒,立定如松地站在蘭竹雪景中,身量筆挺尤為顯眼。

美少年順著花璃的目光,瞧見了站在院中的右司案大人,又聽花璃倒抽一口涼氣,壓低聲音吩咐他:“待會右司案要是找上門來,你就說我不在。”

壁爐裏的炭火燒得劈啪作響,那美少年訝然看著花璃,星點眸光閃爍,口舌卻有些結巴:“可、可那是右司案大人……”

“那又如何?”花璃打斷他的話,愈加不耐煩道:“我最近不想見客。”

這日司衍站在門口等了一下午,侍衛始終回報花璃不在家,他心裏惦記著尚未處理的公務,又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便把手中木盒遞給侍衛,淡淡道:“把此物交給花令。”

那侍衛接過木盒,恭敬地彎身行禮,再擡頭時,卻見右司案已經轉身離開。

司衍剛踏出凝花閣,侍衛就跑進內廳,把木盒呈給了花璃。

“他說這是什麽了?”她指著盒子問。

“回大人的話,”那侍衛答道:“屬下並不知道盒子裏裝了什麽。”

花璃拿起盒子隨手塞進了木桌的抽屜,手中搖著素紗折扇,面上不甚在意道:“許是什麽重要物件,暫時寄放在我這裏吧。”她扶著把手從座位上起身,並不好奇盒子裏有什麽,也沒想過要拆開來看。

司衍那日回家以後,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花璃的回音。他好不容易處理完一堆公務,子夜時分熄燈上床,回想那支裝在木盒裏的發釵,又憶起秋日竹林外的深吻,一時竟然了無睡意,心跳也比平常快一點。

他在督案齋查到花璃的生辰就在幾天後,很想送一件合她心意的禮物,卻不知道送什麽才好。

冥書殿的幾位學士聽聞他有意給姑娘送禮,紛紛前來出謀劃策,據他們所說,大多數姑娘都會喜歡釵環首飾,釵頭鑲嵌瑪瑙之類的寶石,總之越精巧越好。

司衍覺得他們說的很有道理,於是親手雕了一支翡翠釵,釵頭鑲滿了各色玉石,邊緣鍍了一層閃光的金漆。經過如此這般幾道工序,成品簡直亮得晃人眼睛。

他將這支翡翠釵裝進木盒,希望花璃會喜歡。

可惜他並不知道那盒子被花璃扔進了木桌抽屜裏,整整一個冬天,她沒有同他說一句話。

次年開春以後,雪化冰融萬物覆蘇,草長鶯飛雜花生樹,雪令和解百憂把傷重昏迷的容瑜長老帶回了冥洲王城。

雪令和解百憂出門多日,花璃覺得許久沒見到他們兩個,一時興起便跑去城門接應。馬車簾撩起來的那一瞬,花璃還瞧見一位勾人神魂的絕色美人,冰肌玉骨傾城貌,長腿纖腰身段窈窕,連嗓音都是嬌嬌軟軟,很得花璃的喜歡。

這位新來的美人名叫慕挽,正是鬼玉牌認主的月令,是容瑜長老坐下唯一的徒弟,也是一只純血的九尾狐貍精。

花璃久居冥洲王城,本以為自己見慣了美人,不曾想還有這等仙姿絕色,心中就起了幾分狎玩之意。彼時天方微亮,融融春景明媚,她在宮道拐角處堵了慕挽的路,長鞭一橫擋在這只狐貍精面前,挨近她身側調侃道:“我還沒和你說話呢,怎麽就臉紅了?”

慕挽抱著一整包的糖炒栗子,擡步往墻外挪了挪,“大長老讓我辰時到武菱宮,你、你可不可以讓一下。”

武菱宮坐落在冥洲王城西北角的盛蓮湖畔,一直以來都是右司案大人的住所。

花璃輕笑一聲,狀若無事地問道:“挽挽剛來冥洲王城,去武菱宮做什麽?”話音落罷,她伸手拿走了慕挽抱在懷裏的糖炒栗子。

那紙袋沈甸甸的,袋子口還冒著溫暖的熱氣,迎面撲來帶著甜味的栗子清香,竟讓她聞得有些餓了。

花璃捧著這包糖炒栗子,出聲調笑道:“這麽沈的一包,你怎麽抱得動,還是讓我幫你吃掉吧。”

她拎著紙袋擡起頭,卻見慕挽一聲不吭地側過臉,嬌潤的櫻唇微嘟,清澈的眸子裏似有水光閃爍,讓她驀地心生一陣搶人東西的羞愧感。

花璃恍然失神之際,慕挽抱起紙袋轉身跑掉了。

這只狐貍精走了幾步遠,竟然折返退了回來,她將紙袋重新放回花璃手上,又抓了兩把栗子揣進衣服兜裏,嗓音依舊甜潤嬌軟:“分你一半好了,這包栗子是早上剛炒的,趁熱吃味道更好。”

花璃捧著依然沈重的紙袋,臉頰漲紅了幾分,她微微低下頭,眼波俏媚含春,跟著應話道:“有空記得來凝花閣玩,我那裏有很多新鮮的花糕。”

慕挽雙眼一亮,顛顛地挨近她問:“花糕是什麽?”

“花朵做成的甜糕。”花璃答道:“把木芙蓉,秋桂和香蘭切成片,混上糯米和酥椰草的粉末,包入荷葉放進竹木蒸籠裏……”

慕挽眸光晶亮,嗓音軟軟應了一聲嗯,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後退一步信誓旦旦道:“聽起來就很好吃,有空我一定去找你,現在要趕去武菱宮。”

不久初陽拂曉,晨色浸入湖光,司衍在武菱宮等了足足半刻鐘,才見到姍姍來遲的月令。

“遲了半刻鐘。”司衍頓了一下,語聲清冷道:“若有下次,不必再來。”

約莫十幾天前,漠北荒山的數千只雪怪沖破了結界,司衍跟著一眾冥將前去探查,收拾雪怪時手肘不慎受傷,魔氣從血口蔓延,侵蝕了小部分的筋脈。回到王城以後,解百憂用烈性藥給他洗髓,囑咐他安心靜養一個月,期間不能提筆寫字。

夙恒給了司衍一個月的休假,左司案暫代了他的事務,他閑在武菱宮頭一次感到無所事事,心裏竟是空落落的。好友紫微星君偶爾會來拜訪他,同他聊一些律令法典之類的話題。

慕挽初來冥洲王城,不懂這裏的規矩,容瑜長老重傷臥床,也不可能爬起來教她,大長老幾番深思熟慮後,指派司衍教她學習禮節和律法。

慕挽學得很快,記誦的本領尤其強,司衍原本有些滿意,卻因為她今早無緣無故地遲到,那些滿意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晌午時分,慕挽坐在書桌前默讀各種禮法,手中剝著糖炒栗子,心裏滿足得像是吃了蜜,她把兜裏的堅果全部吃完以後,方才發現右司案不見了蹤影。

武菱宮的前廳內,司衍端坐在沈楠木椅上,隔了一陣,竟然起身親自給花璃倒茶。

他右手的傷還沒養好,便用左手端起了玉瓷茶壺,香茗溢滿杯盞,他的嗓音也溫和如水:“你今日來這裏,有什麽事麽?”

花璃見他親自倒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脫口回答道:“聽說慕挽在你這裏。”

司衍拎著茶壺一頓,杯中清茶濺了幾滴出來,落在素淡的桌布上,暈開一塊淺色的水痕。

他放下茶壺,低聲應道:“我奉大長老之命,教她學習律令和禮法。”言罷,又緩緩添了一句:“旁邊還有侍女和文官。”

花璃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深意,轉而與他客套了幾句,臨到出門時,卻從乾坤袋中取出精致的食盒,托他轉交給慕挽。

“有勞右司案大人。”她說:“這是我剛做好的糕點,挽挽應該會喜歡。”

司衍默不作聲地收下食盒,直到黃昏時分慕挽告辭離去,他也沒把這一盒花糕遞給她。

當夜月明星稀,湖面倒映著柔和的淺暈,他捧著糕點坐在湖畔的長椅上,心想自己的舉措大概算得上貪汙了。為官這麽年以來,他第一次幹這種喪德的事,良心已經被拷打了無數次,卻還是舍不得把這盒花糕交給慕挽。

一個多月後,司衍早已傷愈覆職,慕挽也挑起了月令的擔子。

某個和風清朗的下午,慕挽在湖畔涼亭偶遇花璃,上前同她打了個招呼。花璃新得了一本菜譜,記得都是些甜糕點心的方子,她將那書冊攤在桌面,若有所思地說道:“上次我帶去武菱宮的糕點,配料是月橘和白蘭,可能有些甜膩了,你覺得味道怎麽樣?”

慕挽呆然望著她,不明就裏地反問:“什麽糕點……”

花璃這才發現自己所托非人。

隔日她受命去督案齋監察,恰巧撞見了同來此地的右司案,花璃低頭翻查宗卷時,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我做的那一盒糕點,你沒有交給慕挽麽?”

司衍側目看她,覺得自己理應同她道歉,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那糕點做得很好吃。”語畢又補了一句:“你的手藝挺不錯。”

花璃二話不說當場捶了他一拳。

司衍躲閃不及,她便捶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單手扶著木桌,額頭竟然冒出冷汗,殿外的侍從恰到好處地破門而入,慌慌張張地沖進裏屋,踉蹌幾步後一把跪倒在司衍腳邊。

“大人……大人您怎麽了!”那侍從痛哭流涕道:“自打上次被雪怪傷了手臂,我們大人洗髓都洗了幾次,今日怎的又傷了一次,蒼天無眼啊!難道真的要我們大人廢一只手麽!”

司衍手肘受傷,在武菱宮休養了一個月,這件事花璃也算有所耳聞,卻沒料到他的傷並未好全,今日又被自己捶到了傷處。

他呼吸不順,裝得比真傷還真,語聲壓低道:“我沒有大礙,你們都退下吧。”

花璃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哪裏敢在這時候離開,也跟著有些手足無措,“右、右司案大人,我沒想到你還負傷在身……”

他不言不語,就勢倒進她懷裏。她身上花香素淺,衣襟都沾著清芬,他微微擡頭,薄唇擦過她的脖頸,她渾身戰栗了一下,不僅沒有推開他,反而伸手將他抱緊。

“我這就去找解百憂。”她道。

司衍看了一眼侍從,那侍從當即會意,又是一陣痛哭流涕:“可是解百憂大人只會給我家大人洗髓啊……花令大人您不知道洗髓有多痛啊!每次都把我家大人痛到昏迷,小的真擔心大人撐不過去……”

司衍適時頹喪,貌似不堪重負地添了一句:“也許痛死了就沒事了。”

花璃瞳眸一縮,輕聲安撫道:“我不找他。”

從這日起,花璃當真格外照顧司衍,每天還做糕點送他吃,司衍感到十分滿足,話也比平日裏多了一點。

花璃再問他傷勢如何,他便實話實說道:“已經好全了。”

這話說完的第二日,花璃不再來看他。司衍坐在床頭想了一晚,覺得還是死纏爛打更有用些。

在整個死纏爛打的過程中,花璃曾經同他冷聲置氣,也曾經同他好言攤牌,可惜他軟硬不吃,表現得極有耐心。

某個涼氣四溢的雨夜,他備了滿桌佳肴將花璃灌醉,躊躇片刻後還是抱著她上了床,在這方面他不像花璃那樣有經驗,為了這一晚也曾徹夜研習圖冊,到了實踐的時刻手心尚有薄汗。

前半夜花璃如墮雲霧,酒勁上頭,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虛實景象,後半夜沈沈入夢,夢裏依稀有個藍衣掠地的人影。

淺色的流螢盤踞樹杈,銀白的月光灑了一地,她跟在他身後一路跑,他始終沒有回頭看她,她跑得氣喘籲籲,覺得一輩子也追不上他,蹲在原地有些想哭,卻聽見他極溫柔地喚了一聲:“阿璃。”

這不是蘇墨的聲音。

她從夢中驚醒,尚不明白這個夢境的寓意,胸口微微起伏,汗水從額角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兀自失神,冷不防被人扯進懷裏。

“什麽夢能把你嚇成這樣?”司衍低聲問。

花璃擡頭看著他那張不茍言笑的俊臉,唇角也有些僵硬,過了一陣,她輕聲開口道:“我夢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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