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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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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司案大人很明顯地身形一晃。

亭外栽了幾株花木,兩三只仙雀棲在上面,歡快又活潑地撲了撲翅膀,時而發出悠長且悅耳的清啼,兩相對比之下,愈加凸顯出右司案大人的沈默和尷尬。

涼風翻起書頁,卷出細微的沙沙聲響,我飛快地掃眼看過,當即羞紅了耳根,雙手攥著衣角搓了搓,斷斷續續地同他說:“我、我不會告訴花令的……”

那本書的裝幀十分精美,扉頁用金漆燙著草體的書名,內裏的插圖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下面配了幾行詳細講解的篆體小字,空白處似乎還有右司案大人親筆寫下的註釋。

這本書名為“良宵春.意濃”,是冥界絕版的工筆春.宮畫冊,據說在八荒黑市裏,一本可以賣到十兩黃金的高價。

右司案大人依然背對著我,似乎永遠也不想轉過來了。

沈寂約摸半刻鐘以後,他平靜地應了一聲“嗯”。

之後似是註意到袖子上的折痕,他擡手理了理袖擺,緩緩開口道:“算上前言和後序,還差二十頁看完。等我看完這本書,我會告訴她。”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句話隱含的深意,頓時覺得十分羞澀,跟著應和道:“那祝你早日看完,我先走了……”

“你覺得,”右司案忽然道:“她會不會喜歡?”

我聞言一怔,立在原地默不作聲。

其實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很好回答,畢竟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只和當事人有關。

然而右司案這話說得很沒底氣,同他往日的做派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尋常。因他此時背對著我,我也瞧不清他的臉上有什麽表情,只是從背後看來,依舊是頎長而挺拔的身形,卻在拂落肩頭的樹影中透出稍許落寞。

我不顧耳根發燙,斬釘截鐵道:“她一定會很喜歡的。”接著想了想,又續道:“在冥洲王城的藏書閣裏……七樓西側靠玄關的那一排書架上,也有很多這樣的書,而且筆觸都很細致,寫的評註也很容易懂……”

右司案大人終於緩慢轉過身來,目光有些覆雜地落在我身上。

我羞於解釋,告辭以後,一溜煙跑出了涼亭。

依稀記得小時候,娘親時常教給我一些做狐貍精的道理,比如她經常提起的,作為一只九尾狐貍精,一定要要養成虛心學習刻苦鉆研的好習慣。

我在刻苦鉆研陣法書的時候,時常會感到幾分困意,但在藏書閣七樓偷看畫冊時,卻總是臉紅心跳十分清醒,每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心裏都會有些羞愧。

天邊落霞,轉眼到了傍晚。

山谷的蒼穹空曠,雲朵棲眠在靜林幽深處,偶爾逸出飄渺的霧色,我在樹林裏轉了一個下午,撿到許多飽滿的堅果,兜在手帕裏打了一個蝴蝶結。

遠望天邊,大概快到夕陽落山的時刻。

夙恒今早同我說過,晚上會來接我回家,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能看見他,我連堅果都懶得撿了,一心一意要快點返回主殿。

然而轉了一圈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找不到出去的路。

林中有鳥雀齊飛,參天大樹遮擋了薄暮的霞光,我揣著一口袋的松仁和堅果,在樹林裏漫無目的地走著。

十幾丈外的地方,似乎有連綿的宮墻。

墻垣深重,漆著濃厚的金紅色,夕陽落影照在琉璃瓦上,反耀出絢極燦爛的淺光。

林中忽有一陣風起,傳來蛇吐信子的嘶嘶聲,我聞聲擡起頭,瞧見那墻上伏著一只六尺餘長的青蛇,生著一雙赤紅的眼睛,看著很是威風凜凜,只是那蛇腹部的鱗片還在滴血,泱泱不止的血流,緩慢融進了朱紅的墻瓦裏。

雲霧聚散起伏,天際晚霞殘照,周遭的樹影漸漸暗了下來,像是淡成了模糊的煙水色。

我呆站了一小會,又猶豫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擡步走了過去。

在距離這條青蛇三尺開外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

夕陽收盡餘光,唯獨留下幾抹晚霞的殘紅,東方天色更暗,山林也變得更加清冷沈靜。

暗光浮現的那一瞬,眼前的青蛇化成了容色姣好的美人。

她穿一身素青色的長裙,烏黑的長發盤成了隨雲髻,面容蒼白如過漿的宣紙,一雙眸子卻好比曜石般明亮,自始至終牢牢盯在我身上。

“挽挽……”她啞聲道。

我驚得後退了一步,口袋裏的松子和堅果也跟著晃了晃。

我雖然覺得她有些面熟,卻完全想不起來之前在哪裏見過,更加沒想到她竟然會知道我的名字,看她的目光就更詫然。

這位青蛇美人側過臉,氣若游絲般喘息,雪白的皓腕貼在墻頭的磚瓦上,將那朱紅羅瓦襯得愈加醒目。

她說:“是我糊塗了……那時候你還很小,怎麽會記得我呢……”

在她低頭的這一刻,我卻忽然想起來,去年十二月上旬,夙恒帶我去過一趟朝夕樓。

在美人如雲的朝夕樓,有一位跳合歡舞的姑娘,彼時燭火通明,紅綃簾帳飄蕩,她穿一件素色的薄衫,姿態窈窕,步步妖嬈……

我怔怔地將她望著,一字一頓地問:“你是玉奴?”

玉奴恍然睜大了雙眼,兩手攀著墻瓦,支起頭看著我,語氣急促道:“你有印象嗎?你記得我……”

她趕著說話,連喘氣都顧不上,緊巴巴地同我說:“那時你和你爹娘住在松澤樹林,我住在你家旁邊的山巒洞,有一次你娘親養的雲英雞跑到了我的院子裏……”

我眨了眨眼睛,反應了很長時間,才出聲總結道:“原來你的名字是玉奴……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家旁邊有一條青蛇妖,卻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麽。”

言罷,又靜了半晌,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麽才好。

其實對這條青蛇妖……我沒有多少好印象。

那個時候我年紀小,九條尾巴都搖不起來,娘親經常把我抱在懷裏,晚上也常要帶我睡覺,惹得我爹多少有些怨言。

山巒洞裏的那只青蛇妖,她偶爾會提著竹籃上門拜訪,我並不知道她一般說些什麽,只記得每次她離開以後,我娘親的臉色都不大好,好在我爹會耐心地哄娘親,外加各種發誓以證清白。

沒過多久,爹和娘親便帶著我搬家了。

那個時候不明白的事,長大以後卻有些懂了。

這只青蛇美人見我搭話,更費力地攀上墻垣,吐字輕緩地問道:“挽挽,你的父親……他,他過得……”

我心下一沈,喉嚨變得澀啞。

她的話並沒有問完,後面卻並不難猜,只是這樣的話,讓我既不想回答,也無從回答。

“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見過他……”玉奴的聲音轉低,眼神卻變得溫柔,蒼白的唇角都捎上了笑,半張臉掩入素青色的紗袖間,似是無力擡頭,卻固執地問著:“挽挽,你告訴我,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口袋裏的松子和堅果都沈甸甸的,往常要是有這樣的事,已經足夠我感到開心和滿足。

可是這一次,我難過到不想說話。

“你的父親是九尾狐,你的母親也是九尾狐……天底下好像只剩他們兩只九尾,然後又有了你。”玉奴輕聲一笑,又道:“我那時好羨慕你們一家,每天都想見到你的父親。”

她將整張臉埋入袖間,掩住蒼白的面色,緩緩道:“他不喜歡我,也總是避著我,我都是知道的。”

蒼穹霞光落幕,彎月初上樹梢,玉奴見我不答話,氣息越發弱了些。

我想,她一定是時日不多了。

雖然不知道玉奴為什麽會去朝夕樓混飯吃,但作為一只修煉幾千年的蛇妖,她的修為和法力都應該遠遠在我之上,然而華霆山行宮的宮墻外有一道覆雜難解的結界,端看玉奴此時的模樣,大概是強闖了結界,落得一身重傷。

我默了一小會,聲音輕不可聞道:“我的父親,他已經去世了。”

我再次後退一步,擡眸看向詫然無措的玉奴,“十幾年前,他剛歷完一場天劫,在身子最虛弱的時候,有一群狼妖闖進了我家……”

“挽挽……不要說這樣的話……”她呼吸急促,聲音微顫道:“你們九尾狐會那麽多種禁術,怎麽會、怎麽會……”

我沒有看腳後的路,無意撞上堅硬的樹樁,口袋裏的手帕掉了出來,包在手帕中的松子和堅果撒了一地。

淚水模糊了眼眶,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卻忽然想起了回去的路,只要沿著這道宮墻往南走,就是這座花園的出口。

我撿起掉地的手帕,落下最後一句話道:“我娘用的最後一種禁術,是和我爹一起……化成飛煙。”

山間雲霧輕薄,月色愈加朦朧。

這一晚我剛回主殿不久,就等來了接我回家的夙恒,我有幾次想告訴他今天在樹林裏遇到了什麽,最終卻都沒有開口。

夜幕遼闊,冥洲王城內燈火初上,冥殿的殿門半敞,落下一地星華月色。

“今天下午我去了華霆山行宮的花園……”我站在夙恒身邊,輕聲開口道:“湖裏的魚生得很標致,還有一片很大的樹林。嗯,樹林裏還有很多松子和堅果。”

話音頓了片刻,我貼近他懷裏,“還是見到你最高興了。”

夙恒擡手摟上我的腰,抱了我半晌,低聲問了一句:“下午在樹林裏,遇到了什麽?”

涼風吹過窗欞,帶來庭中菩提香氣。

我擡眸將他望著,他摟在我腰間的手一用力,把我抱上了紫檀木桌的桌沿,吻落在我的額頭上,嗓音低沈道:“聽說今天下午,行宮的結界被蛇妖撞破了一角。”

“是,我遇見她了。”我頓了一下,接過話道:“我從前就認識她,只是很久不見所以有些記不清。她問我……”

“嗯?”

尾音拖長,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我定定將夙恒看著,“問我父親的事。”

他俯身挨近我,再次吻了我的臉頰。

我低下頭,輕聲道:“我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和我娘一起去世……只有我活了下來。那一天家裏來了很多狼妖,所以我一直很怕狼,也很害怕一個人,更害怕天黑……”

偌大的內殿中,水晶燈盞光輝耀目,光影卻漸漸模糊,我擡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淚水卻從指縫中滑了出來,我努力平覆,卻止不住聲音哽咽:“我很想爹和娘……也想過要報仇,可是我連那群狼妖的樣子都記不清,也不知道……”

他的唇貼上了我的唇,舌頭伸進來以後,吞沒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話,吻得極深也極纏綿,我雙手攀上他寬闊的肩膀,盡力迎合他吻得更深,有些喘不上來氣,卻還想要更多。

半晌後,夙恒放開了我。

“挽挽。”他摟緊我的腰,挺直的鼻梁抵著我的耳尖,“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完成。”

他輕捏我的臉頰,低聲道了一句:“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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