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0章 蘇木箋(七)

關燈
薄雲遮月,樹影微動,院中一片岑寂無言。

方才我和雪令說話的時候,並沒有註意阮悠悠來到了門前,此時再看她蒼白如紙的臉色,不難猜出那些話大概全部被她聽見了。

雪令沈默了半刻,出聲打破這寂靜:“我們並不是凡界的人,很抱歉這幾日誆騙了姑娘……”

阮悠悠接連咳嗽幾聲,擡手扶上門框,應聲問道:“你們不是凡界的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話音剛落,她又輕輕地問:“你們……真的是兄妹嗎?”

雪令收劍回鞘,低聲答:“毛球年紀小,我的確將她當成妹妹。”

他獨自靜了一陣,攏著衣袖道:“我們來自冥界,那裏地域廣袤與人界接壤,有春花秋月水色山光,也有很多兇獸和妖魔,和人間相比確實不太一樣。”

庭院深幽,門旁倒映著蒼涼的雲影,淺風吹過時,月下的影子輕微晃了晃。

風中傳來清冷的梅花香,伴著輕不可聞的落雪聲響,阮悠悠的臉色依舊蒼白,她靜立在原地,緩緩問了一句:“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來這裏……有什麽目的?”

雪後的樹林靜得安謐,沒有蟲鳴,沒有鳥啼,涼風擦過我的衣擺,暗香馥郁盈滿了袖口。

“其實在我們之前,索魂的黑白無常已經來過幾次。”我頓了頓,輕聲說:“你自己應該也有感覺,十天前那場大病以後,是不是夜不能寢,食不知味?”

我定定瞧著她,坦白道:“根據生死簿的記載,你的陽壽在十天前……”

阮悠悠扶著墻站穩了身體,淺棕色的眸子盛著皎然月光,平靜且平和地問道:“所以,我現在應該是一個死人嗎?”

“不是死人,是執念過深的死魂。”我細想一下,繼續解釋道:“你如今的命理超脫於六道之外,生死簿上沒有你的名字,只有在死魂簿上才能找到。”

夜幕蒼廣,月落殘雪上,我踩著腳下薄薄一層的積雪,步履緩慢地走向她,“你有什麽未完成的願望嗎?凡是你想要的,我們都會盡力幫你得到。”

我停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等到執念消散,再送你去黃泉地府奈何橋……這就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

阮悠悠微擡了下巴,她神色茫然,極輕地笑了一聲,重覆道:“未完成的願望?”

她一手搭扶著破舊的竹木門框,唇角仍舊掛著笑,笑裏卻有苦澀的味道,“我沒有什麽願望,多謝你們替我費心了。”

言罷,她轉身背對著我,擡步走進了屋內。

眼見她要回屋,我立刻跟了上去,“悠悠,你想不想見一見你的孩子,看看他最近過得好不好?”

阮悠悠的腳步倏爾滯住。

“對不起,前幾天說謊騙了你……”我站在門前的臺階上,靜靜看著她的背影,覆又添了一句:“薛淮山和你的兒子如今都在國都,等到下月初八,薛公子就要迎娶當朝公主……”

她似是全身一僵,卻並沒有接過我的話。

半晌後,天邊薄雲消散,漫空星月璀璨,她背靠著破落的門扉,面容在清冷的月華下仍顯得柔和秀美。

她的手中攥著一把精巧的長命鎖,這是天底下的母親常為年幼的孩子準備的樣式,並沒有什麽稀奇的地方,鎖頭上刻著鐵畫銀鉤的福字,一撇一捺都極有技巧地伸展,意蘊福澤綿長。

“我想把這個交給我的孩子。”她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

我心中一顫,方知她所掛念的乃是尚處智齡的幼子。

我想起剛來這裏的時候,曾在床底下看到刻滿相思詞的竹簡,也瞧見了那首嵌著薛淮山名字的小詩……

可那些竹簡上覆了一層灰,不知道已經默默度過了多少年歲。

就在幾天前,曙光熹微的竈房裏,阮悠悠親口同我說,她的夫君離世已久。

我想,也許在她的心裏,曾經的薛淮山早已不覆存在了。

又或者她終於明白,那個桃濃柳盛卉木萋萋的日子,初遇的薛公子到底為何而來。

我默了很久,輕聲問:“悠悠姑娘,我帶你去國都好不好?”

阮悠悠怔然轉過身,袖間掩著那把長命鎖,純銀的鎖頭淺映月色,微微流光。

寒冬正月初三,嘉南國的國都建安城內,深淺紅綢飄蕩,萬千燈火闌珊,街巷笙歌入耳,顧盼間似有華彩滿堂。

建安城東的一家客棧裏,我在窗前呆站了很長時間。

雪令緩緩走近兩步,立在我身側道:“全城上下都掛滿了喜字紅綢,王宮裏也有了祝婚的舞樂,城門前還擺了慶臺祭天。”

嘉南國的國君素來低調,此番在建安城裏弄出這樣大的動靜,只是因為五天後,國君最寵愛的公主將要嫁給當朝國師為妻。

我關上窗扇,背靠光潔的墻面,認真地同他探討:“那位即將嫁給薛國師的賢陽公主年方十七歲,據說她嫻靜淑惠,品貌端莊,是國君的掌上明珠……”

我頓了頓,又道:“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應該也是受盡萬千寵愛長大的……她知道薛淮山從前有過妻子,現在還有個兒子,心裏會不會有些疙瘩?”

雪令思考了一下,答道:“端看薛淮山本人如何表現,倘若他表現得對前妻沒什麽念想,也許賢陽公主便不怎麽在意……”

當日傍晚,阮悠悠坐在窗邊刺繡,烏黑的長發依舊用竹木簪挽起,兩頰蒼白到看不出血色,窗外喜樂聲喧鬧嘈雜,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凳子上,繡出來的針腳縝密且仔細。

趁著月黑夜色濃,我捏了一個隱身的障眼法訣,獨自去了一趟嘉南國的王宮。

殿宇林立的王宮內,我站在高樓旁呆然半晌,這才反應過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從來沒有見過薛淮山的樣子。

在阮悠悠的那些記憶裏,我聽慣了他的聲音,卻不曾瞧見他的容貌,將阮悠悠推下湖的那位表妹稱他“驚才絕艷”,也確實出於嫉妒為他瘋狂了一把,再聯想到當今公主甘願做他的續弦,不難猜出薛公子其人……

大概也有幾分紮眼。

暮色晦暗深廣,上弦月從雲際透出半點微光,殿前梅樹繁花滿枝,鎏金的牌匾上刻寫著“秀寧殿”三字。

迎面走來幾位雲鬢華裝的宮女,一人手提一盞燈籠,恭謹謙順地從側門進入,我仰頭望著那牌匾,心知自己終於走到了賢陽公主所在的地方。

寒涼的月色映入窗欞,交織燭火剪影,襯得燈輝疏淡,殿上臺階一十三級,忽而折入一方錦緞華衣的衣裾。

公主院中所栽的梅花皆是濃麗的殷紅色,那素繡華衣的男子緩步踏入梅花林,衣袂隨風揚起間,竟是入畫一般。

迎著若明若暗的月光,他緩緩走了過來,我擡頭端詳他的臉,忽然想起一句詩——

陌上人如璧,公子世無雙。

“淮山,你明天還會來看我嗎?”

話音未落,殿上走出來一位頭戴鳳釵的明麗少女,她穿一身薄水藍的煙紗長裙,袖擺上刺著金絲鸞鳳,徑直奔向了梅林中的薛公子。

這位少女,想來就是那位美名遠播的賢陽公主了。

嚴冬冷月荒寒,蒼穹一片濃黑色,薛淮山站在一株開得正盛的梅樹邊,枝頭倒映的樹影蔥蘢,他的衣袖大抵沾了梅香,面上卻看不出什麽神情,只一雙眸子裏映了半點月光。

阮家的院子裏也有梅花樹,只是花開以後如同落雪般輕白,我暗暗猜測著,也許六七年以前,在阮悠悠家中的薛淮山,也曾這樣立在梅邊看著她。

賢陽公主緋紅著雙頰,覆又道了一句:“淮山,你明天一定會來看我的吧。”

薛淮山低頭一笑,並沒有開口回答,他的目光溫和,淡淡掃過那幾朵盛開的梅花,笑裏卻察覺不出多少溫情。

他擡步往前走了走,袖擺挨著月下一枝冷梅,側首看那公主:“再過五日便要嫁給我了,到時候天天見還不夠麽?”

這是我今晚第一次聽他說話。

一如阮悠悠記憶中的那樣,他的聲音並沒有多少改變。

我聽過他情深意重的誓言,聽過他溫潤含笑的調侃,也聽過他刺痛人心的冷言冷語,每當阮悠悠想起他曾經說的那些話,她總是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月影疊重疏落,賢陽公主微微垂首,有些訕訕道:“淮山,有件事讓我很擔心……”

薛淮山走到她跟前,十分溫和地問:“哦,什麽事?”

“你的兒子一點也不喜歡我。”賢陽公主揚起臉來,素白的臉頰漲紅,目色盈盈有光,“往後在國師府邸裏,若是我和你的兒子……”

“賢陽。”薛淮山打斷她的話,語聲低低道:“你既然是我的妻子,那孩子也是你的兒子。”

這顯然不是他們第一次因為這個孩子而發生爭執,賢陽公主背對著他側過臉,話中更帶了幾分惱意,“那個孩子並沒有我嘉南王族的血脈,怎麽能算是我的兒子,下次不要和我說這樣的話。”

薛淮山攏了衣袖,沒有接話。

賢陽公主似是等了一會,終歸還是緩慢轉過身來,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軟聲細語道:“淮山,往後你也會有我們的孩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