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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鳳棲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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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桂樂坊終年卒歲,樂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馬聲色,粉黛紅顏明妝麗服,縱揮灑千金,亦難填欲壑。

傅錚言便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

他的母親曾是長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詩茵,在蘭桂樂坊,詩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拼命燒錢的對象。

詩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沒落債臺高築,舉家上下被充入賤籍,她跳舞的時候,更像一位清麗絕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憑欄賣笑的歡場舞姬。

時人讚她“揚眉轉袖若雪飛,清姿獨立世所稀”,說的不僅是詩茵出挑的容色,絕佳的舞技,也是她一舉一動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風月場中極其難尋的矜高之態。

傅錚言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什麽印象,詩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懸梁自盡,卻還給他起了一個端正的名字。

蘭桂樂坊並不能容下這樣一個男嬰,更何況傅錚言的生父不明。

從前伺候詩茵的婢女偷偷將傅錚言抱了出來,又以一大筆銀票為報酬,將傅錚言托給了定京城內一戶貧寒人家撫養。

然而那戶人家養他到十歲,見他飯量與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揮著掃帚將他趕出了家門。

傅錚言從小就被告知並非親生,他的姓氏和他們不一樣,他被這戶人家的親生孩子共同排擠。

然他無處可去,無親可認,作為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傅錚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門前等大人們回心轉意。

那是初雪飄降的年末,每一陣風都冷到了骨子裏,落雪鉆進他的領口,不久化成徹寒的雪水,沿著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濕了本就單薄的粗布裏衣。

來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著吃食和年貨,鮮少有人註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腳步看了他兩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於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熱包子,一聲不吭地遞到了傅錚言的手邊。

傅錚言來不及道謝,接過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擡頭時,那人卻已經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並不能幫他多少。

他的雙腿站到發僵,像是兩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裏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歡悅而熱烈,大人們給自家孩子發了壓歲錢和酥糖,有人點燃了竹木炮仗,上過私塾的大孩子適時念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又是一陣嘈雜熱鬧的歡笑聲。

他們為這個會背詩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婦人喜不自勝地高聲道:“我們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誇我們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們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後考了科舉,指不定能高中狀元呢!”

立刻有人應和道:“阿方啊,以後你要是中了狀元,可別忘了我這個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著你中狀元,讓我這輩子有機會去坐坐官老爺的大轎子!”

然後是另一個人道:“阿方,還有大伯父!等我們阿方中了狀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爺家給你提親,付老爺買賣做的大,家裏銀錢堆成山,他的女兒才能配得上我們狀元爺……”

甚至還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狀元給我買金餅記的酥糖!”

金餅記是定京城最好的糕點鋪子,只是尋常百姓實在難買得起。

交雜的人聲有男有女,嬉笑喧鬧到聽不分明。

院子裏一派歡天喜地,卻沒人想起站在門外的傅錚言。

他們甚至沒有想過,若不是傅錚言,那位婢女怎會付給他們一大筆銀兩,他們如今又怎會有閑錢供自家孩子上昂貴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剛滿十二歲,被大人們誇了幾句下來,真覺得自己日後定能中個狀元,他高高地揚起下巴,用稚嫩的童聲說著市儈的話:“夫子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我以後中了狀元,給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黃金屋,一人一個美嬌娘……”

“哎?你這個混小子,誰要你的美嬌娘!”阿方的大伯母一個箭步沖過來,揪著他的衣領道:“你要是敢把什麽小浪.蹄子送給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斷!”

阿方的母親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們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話怎麽能當真啊!”

“哎呦餵,”那位大伯母蔑笑一聲,叉著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著木棍打傅錚言,傅錚言不過回了兩句嘴,你就餓了他整整三天……”

“美嬌娘”三個字激起的醋勁憋在心底,讓這位大伯母口不擇言道:“你那個時候可沒說,那是孩子們的玩笑話呀?怎麽,不是親生的就能可著勁折磨了?”

終於有人想起了傅錚言,不耐煩地打斷她們的話,“傅錚言那小子,還站在門外哪!”

木門被拉開的那一刻,傅錚言緩慢地擡起了頭。

他的頭發上積了一層雪,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嘴唇被凍得沒有血色,手上的凍瘡痛得直癢,又癢到發痛。

傅錚言平常用的鋪蓋和衣服都被扔了出來,阿方的母親倚在門邊啐了一口,眼神輕蔑地看著他道:“我呸,不要臉的小雜.種,吃了這麽多年的白飯,還有臉賴在我家門口?你們看看他,有娘生沒娘養的混賬……”

阿方躲在母親身後,朝著傅錚言做了一個鬼臉。

阿方的大伯父走出來,從袖中掏出一吊銅錢,放在傅錚言腳邊道:“阿言啊,我們家孩子這麽多,養你也不容易,你可別怨我們吶!定京城裏什麽都貴,你看看誰家不是計較著過日子……”

“就是這個理!傅錚言,你想死也別死在我家門口行嗎?”

“哎呀你快走吧,我們待會還要在門口放鞭炮呢!”

“不是給了他衣服和錢嗎?怎麽拿到手了還不走啊!”

大人和孩子的聲音交替著傳入他的耳朵,傅錚言終於遲緩地挪動了身體。

他沒有拿錢和鋪蓋,因為膝蓋被凍得太痛,每行一步便要晃一下,然他的性子又實在執拗,即便走得如此艱難,也不知道要走去什麽地方,他的腳步卻一直沒有停下。

路上他餓到翻起了街邊的垃圾,又有好心人給了他一個熱饅頭,他這次沒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半揣在懷裏。

天邊的雪漸漸停了,傅錚言胸前的衣服早已濕透,又被凍得有些硬邦邦。

他捂著那小半塊饅頭,在街邊的狗窩裏縮了一夜。

狗窩裏有一只正在啃骨頭的黃狗,乃是旁邊那戶人家養來看家護院的,它並沒有撲過來咬傅言錚一口,又或者是吃得高興沒工夫傷人。

第二日醒來,傅言錚將剩下的饅頭分了它一半,那狗對他搖了搖尾巴,把饅頭吃掉了,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卻讓傅錚言楞了很長時間。

傅錚言今年已滿十歲,卻極少有誰對他示好過,他時常趴在墻頭偷聽私塾的夫子說故事,倒不是因為真的喜歡聽故事,而是因為那夫子不經意間瞥到他,也會對他頷首淺笑一下。

他摸了摸這條黃狗的腦袋,從狗窩裏爬了出來。

這日中午,餓得發昏的傅錚言在菜市口撿起了垃圾。

有個跑得飛快的小孩子從他面前經過,後面跟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男青年,那男人穿一身寬松的綢緞長衫,頭上戴一頂厚實的氈帽,打扮得很是富貴得體,卻氣急敗壞地吼叫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個小孩偷了我的燒餅!”

路人們見那小孩一副書童模樣,又只是偷了一個燒餅,便不願多管閑事。

男青年怒火中燒,又因為長得胖,實在是跑不快,怒極之下一把抓過傅錚言,甩給他一吊銅錢,財大氣粗道:“小乞丐,你去把那個小偷給我抓過來狠狠打一頓,這吊銅錢就歸你了!”

傅錚言雖然年方十歲,卻很有原則和操守。

他覺得若真把剛才那孩子捉過來,可能會被這位男青年活活打死,於是佯裝同意,卻將手裏的垃圾全部潑在了男青年的衣服上。

這位倒黴的男青年尖叫一聲,看著自己的新衣服沾滿了垃圾,悲傷地癱倒在了地上。

傅錚言也撒丫子跑了。

在路過不遠處的小巷時,有一只白嫩得不像話的小手,將他直接拽進了巷口。

初冬的寒氣凍得人雙腳僵硬,踩在地上都有微微的澀痛,傅錚言扶著墻站穩了身體,細細打量起面前那個偷了燒餅的孩子。

這是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孩子,約摸八九歲左右。

她的皮膚比白瓷更細膩,扒著燒餅的手嫩如水蔥,幾縷碎發遮住她的纖纖彎眉,靈動的雙眸仿佛流轉著輕盈碧波,就這樣專註地望著比她高一頭的傅錚言。

巷口的磚瓦墻上長滿了爬墻虎,綠葉早已脫落,只留下交錯的藤蔓。

傅錚言怔楞了一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他盯著那些枯敗的藤蔓看,仿佛那是多麽值得研究的東西。

他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輕笑一聲,嗓音甜甜糯糯道:“我叫丹華,你呢?”

傅錚言有些微的緊張,第一次有人問他的名字,他頓了半刻,啞著聲音答道:“傅言錚。”

他的臉面微紅,解釋了一句:“我不認字,不會寫我的名字。”

這話說完,他的肚子叫了兩聲,顯然已經餓極了。

正在吃燒餅的丹華一怔,眨巴兩下眼睛,將燒餅掰了一半遞給他。

“我不餓。”傅錚言撒謊道:“還是你吃吧。”

丹華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揚起白嫩的小臉道:“你的肚子都說餓了,你的嘴還這麽硬……”

正午的日光輕暖,洋洋灑灑落在地上,將昨日的殘雪照得將要融化,傅錚言被丹華說得略覺尷尬,轉身就想跑了。

“你還想往哪跑?”丹華堵住他的路,將自己啃過的燒餅也遞到了他的手上,“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帶我轉一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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