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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靜女其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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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魏府走到張家的時候,正值黎明時分,上京突然來了場黑雲壓城的瓢潑大雨。

謝雲嫣所在的平房,刮風下雨便會四處漏水,淒風苦雨交替間雜。

小孩子夜裏一般都睡得很熟,但是清寒雨夜中的謝雲嫣,一晚上定會醒神幾次,確保破舊的棉被緊蓋在常樂身上,唯恐她著涼。

我站在她們面前,卻感到那陣雨的中心愈加往謝雲嫣所在之地靠攏,血月劍緊跟著有了輕微的晃動。

活人陽氣甚重,不能給妖獸魔怪任何助力,掌控死魂是唯一的捷徑。

而謝雲嫣這樣罕見的死魂,其魂魄透徹到毫無雜念,若能將其心智掌控,無疑會使法力提升一大截。

透過窗外的密雨,我看見了一個頭戴鬥笠的蓑衣女人。

強烈的魔氣透窗刮來,顯而易見,那蓑衣女人是只年歲不小的魔怪。

花令側過臉看向我,眉梢一挑低聲開口道:“要不要我出門殺了那個醜八怪?”

我握著血月劍回答:“不用,她看不到我們,等一下再動手。”

那只魔怪順著一陣撞開房門的風走進來,在謝雲嫣面前陡然現身,窗外一道灰白的閃電劈過,謝雲嫣驚覺坐了起來。

謝雲嫣看到面前站著的陌生蓑衣女人,用棉被將常樂蓋了個完全,她擋在常樂身前,語調平靜低緩地問道:“不知閣下有何貴幹?”

鬥笠將魔怪的整張臉全部擋住,只在一道白過一道的閃電中顯出模糊而可怖的輪廓,她低垂著死氣沈沈的腦袋,聲音卻是無與倫比的誘.惑,“謝雲嫣姑娘,你現在淪落成這幅模樣,到底是因為誰呢?”

見雲嫣沒有回答,她接著嗤嗤地笑道:“若是沒有當年謝家的滿門滅口,你還是趙榮國平寧郡的清貴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是誰將你害成這樣?你想不想,讓當年派出殺手的五皇子,一個人淒慘地死掉?”

她停頓了一下,低著頭勾起唇角,繼續說道:“我幫你殺了趙榮當今國君,你說好不好?”

所以說不能聽信陌生人所言,是多麽正確的一句話。

若是追根溯源,那謝雲嫣的一切苦難與不幸,的確開始於那個充斥著刀光劍影的雨夜。

但是這個扯謊的魔怪真是十分風趣,倘若國君有那麽好殺,天界那位負責守護國君的紫微星君又怎麽會一天忙到晚。

謝雲嫣的手護在常樂身上,看著魔怪道:“五皇子當政以來輕徭薄賦,休養民生,為什麽要幫我殺他?”

那身著蓑衣的魔怪沈聲一笑,緊跟著接話:“你難道不想報了滅門之仇,不想告慰親人的在天之靈?”

謝雲嫣的手恍惚中好像頓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低聲答道:“他死,我親者不能生,他生,趙榮百姓有生。報仇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中好過,可他死了以後,我也不會好過。”

謝雲嫣水潤的雙目泛起漣漪微波,清麗蒼白的臉上依舊一片沈靜安寧,她擡眸緊盯著魔怪,壓低聲音繼續道:“此外,我猜你並非凡人,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不起。”

被雨沾濕的鬥笠上擡,驟然露出有半張臉那麽大的駭人巨口來,那個大嘴女魔嗤嗤笑著說:“不愧是我看中的魂魄,今天一定要將你的魂力......”

她那樹枝一般的枯爪伸向謝雲嫣時,被我用血月劍一把砍下,魔怪尖利地嚎叫出聲,使勁甩出另外一只爪子來。

此時原本在熟睡中的謝常樂,無可避免地被這樣的響動給吵醒了。

我破了障眼的隱身術法,在房內和那魔怪打了起來,常樂那雙黑亮的眼睛始終盯在我身上,讓我因怕嚇到小孩而有些緊張。

纏鬥幾個回合後,血月劍直接刺入蓑衣之後的心臟,花令跟著放出解除瘴氣的雲霧,長了張血盆大口的魔怪,就這樣被化成了幾道青煙。

然後我想起來,常樂和謝雲嫣好像還在旁邊看著。

我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她們,誠懇地胡說道:“貧尼隱居深山已達數十年之久,近來貧尼一直在設法收覆這只魔怪,深夜有礙施主歇息,叨擾了。”

我莊嚴地邁出門檻時,卻聽到年僅三歲的常樂軟糯著聲音問她娘道:“娘,為什麽那個姐姐頭發那麽長,長得又那麽漂亮,還說謊騙我們她是尼姑呢?”

淅淅瀝瀝的雨點中,我聞言差點跌了一跤。

雲開月明,天邊微霽。

我回想起謝雲嫣的話,卻幾乎要覺得她油鹽不進。

可是很多人的堅強,不過是因為沒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雖然動不了定齊的國君,卻能陷害定齊的康王。

來人界之前,我在冥洲王城的督案齋裏查閱了上京城所有臣子的壽命,找到了一位死在當下的高位官員。

上京城人口眾多,我只想要這樣一個死者,死前有著能得到國君註意的特殊身份。

這位高官的家屬在整理其遺物時,於只有死者和妻兒知曉的密盒中,發現了厚厚一沓的信件,每一封拆開來看,都是沒有落款的匿名。

每一封信的字裏行間都狂妄至極地窮盡所有威逼利誘的手段,希望收信者可以投靠更年長睿智的明主,而非乳臭未幹的小兒。

而最後一封信,更是以破罐破摔的語氣威脅道,若不按照之前所言明的指示去做,一家人恐有性命之虞,倘若遲遲做不出決定,奉勸收信人不如在月末之前,來個幹脆的自我了斷。

讀了信的遺孀和嫡長子,連夜將所有信箋送入了宮裏。

剛看完兒子女兒方才回到主宮的國君,對著明燭將所有信件仔細看完,便將它們燒了。

次日的言官上諫,出言七日前幾位王族當街馳馬,於鬧市撞人,傷及婦孺有八,有辱王家顏面。

這位言官,也是我精挑細選的好人家,他雖然今年七十古稀,但是還有一顆紅彤彤的匡君輔政的心。

可惜他每日下朝之後,便在書房一心鉆研古文先學,所知道的時事大都來源於家人告知,在家人那些或隱瞞或美化的消息包圍之下,他已經好久沒有諫言過。

然而七日前的事今天才拿來說,實在有些不講道理。

康王當下就立刻出聲,疾言厲色地訓斥言官,態度是很明顯的狂放倨傲。

幾個身居高位的朝臣跟著附和幾句,國君說了些場面話,罰了那些王族的俸銀,此事便這樣輕輕地揭了過去。

諸如此類的事我做了很多件,雖然沒有一件直指康王,但他的性格實在很配合我。

或者說,他可能本就適合在平叛之地用直來直往的方式達到目的,而不是在深水井冰的上京,憑著一己好惡視他人為無物。

定齊的國君手中已經掌控了七成兵權,這麽些年來,他若有那個度量寬厚王叔,就不會在殺伐殘酷的儲君爭位裏脫穎而出。

我坐在定齊朝堂的房梁之上,想到今晚月黑風高,宜辦事。

當天晚上,花令難得正經地攔在我面前說道:“挽挽,天界的紫微星君相當難纏,你動不得由他守護的國君。”

我用黑布蒙了半張臉,拍著她的肩膀說:“沒事,我只是去嚇嚇國君,又不會真的砍了他。”

最後花令雖然屈從了我的淫.威,卻還是忍不住道了一句:“非得等紫微星君親自找上門來……你才會知道有多麻煩。”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時,我端著特意買來的鋥亮砍刀,在國君正宮裏現身。

彼時他正在用細筆勾畫各國的地圖,擡起頭就看到一把擦得光亮的砍刀擦過他的肩膀,直直嵌入背後的墻壁。

我一句話也沒說,當即轉頭出了宮門。

第二日,康王府跪迎聖旨,聖旨說安穩北疆,非驍勇可靠如康王者不能勝任,定齊大梁就此擔在了康王的肩上,還望他不要辜負了聖心。

花令輕蹙一雙柳眉,看著我問道:“為何我們前幾日做的所有事都未觸動國君,昨晚一趟便定下了聖旨?”

我想了想,答道:“因為那些事都不過是些懷疑的種子,而整個上京城內可以掌控黑衣人又能安排行刺的,在國君看來只有康王一人。”

我看向握緊拳頭的康王繼續說:“哪怕我行刺得不夠徹底不夠精準,國君都可能當成一種成事之前的試探,可他不會拿自己的命當賭註,康王不走,他就會斬草除根。除此以外,我覺得魏濟明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不然我們煽動那些官員彈劾康王時,斷不會那般容易。”

我沒有說出來的是,其實國君很清楚康王不會謀反,當初他從康王手中收回兵權,甚至只用了一道聖旨。

只是最開始那些偽造的信件裏,放肆地聲稱國君幼.齒而擡高有功的長者,年輕的國君自然需要有人來排解這種煩悶。

之後的黑夜行刺,只是他給了自己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必須讓王叔走。

人總自以為理智而沈著,而他這樣想的時候,很可能就正在被私欲所迷惑。

不過康王在上京城內,也過得不甚如意。

唯一的女兒日日吵鬧不休,而他本人又因在外十多載,年齡見長,不甚明晰朝堂之事,頂著王叔的名頭擠不進清流勳貴的頂級圈子,哪有身在外地時,那種受周邊所有官員擡舉逢迎的快.慰和暢意。

最不能碰的便是閑人,哪怕招惹了忙人,他也會因事多而忘卻,但於一個沒有事做的閑人,他可以調用手中的一切消磨枯燥的日子。

閑人康王手裏的部下,基本都放在了魏府。

康王走之前對魏濟明說,若不好好待他明珠一般出眾的女兒,他仍舊有辦法回來治理魏家。

魏濟明拱手抱拳,我卻看到他籠在袖內的手腕上,青筋已然突兀暴起,而寬大的湖藍袖擺遮擋下,那張讓整個上京城少女沈迷的俊臉,冷笑得分外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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