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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蘇幕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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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拂曉之際,我抱著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一個滾,覺得今日的床墊格外平滑,被子也格外松軟,就連枕頭都沾著沁人心脾的菩提香氣。

我睜開雙眼,入目是金鉤挽起的雲緞帷帳,窗外茂盛的菩提交錯,碧影婆娑生姿。

推開被子坐起來,直到走下玉砌高床,我才驚覺這不是摘月樓,而是冥殿的內殿,腦中頓時一片清明,再無半點剛睡醒的混沌。

昨夜,夙恒抱了我很久,我在他懷裏窩的十分舒服,似乎就那樣睡了過去。

難道說在我睡著以後,他又把我抱來了這裏……

從冥殿出來時,恰逢朝陽初升,蒼蒼天穹浩渺,彩霞燦若織錦。

青石鋪就的規整宮道上,我沿著琉璃宮墻的邊角向前走,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滿院玉蓉樹的摘月樓。

我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感覺脖子上掛著的月令鬼玉牌變得滾熱,貼在我胸口引出一陣針紮般的刺痛。

我不得已將它取了下來,松手後,它兀自漂浮在了半空中。

晨間日光尚且熹微,月令鬼玉牌卻自顧自發出一陣幽光,緩慢向前移動。

我跟著鬼玉牌往前走,發覺它是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卻不料它將我指引去了冥洲黑室。

時值晌午,紛雜的樹影錯落橫斜,巍峨蕭索的宮門前,面無表情的侍衛們在臺階上站成了兩列。

高近三丈的巨大石碑立在正門的一側,其上以狂草刻寫著“黑室”二字,許是因為年代久遠,那字的周圍生了層青苔,石碑上還有風幹的血跡,深紅幽綠,觸目驚心。

近旁樹杈上的烏鴉戚鳴兩聲,冷風吹過,帶著欲蓋彌彰的濃厚血腥味。

然而最讓我覺得可怕的是,那些把守在外的侍衛,每一個的本形都是野狼。

許多年前,有一群狼妖闖進了我的家,那一日,爹娘都在禁法下化成了飄散的煙灰。從此往後,我做過的每一個噩夢都與狼有關,在那些夢裏,我總是拼命地往前跑,身後有一群滿口獠牙的狼在追,遍地都是破敗的斷肢殘骸,那些屍首無一例外睜著雙眼,喉嚨裏發出嘶啞的狼嚎。

初始於心房的恐懼感一直緩慢延伸到我的腳趾,並且逐漸滲進了骨頭裏,我將月令鬼玉牌握在手心,轉身預備打道回府。

“月令大人安好。”四五名身著黑衣的使者攔住了我,而後用那秉公執法的聲音說道:“我等恭候大人多時,刑具早已備好,勞煩大人隨我等進入黑室。”

他們一行人皆是彬彬有禮,然而這種感覺卻是極其微妙。

就好比屠夫殺豬前,溫文爾雅地詢問那頭豬:“豬兄,大刀已經磨好,請問可以宰你了嗎?”

見我腳步不動,有一位使者從袖中取出一只素白信鳥,緩緩開口道:“十五日前,冥洲黑室接到了容瑜長老的命令。”

他頓了半刻,接著道:“月令出言無狀,當以笞刑杖責三百下。”

杖責三百這四個字讓我的心陡然涼了半截,我不相信師父會對我這麽狠,啞著嗓子問那位使者:“十五日前的命令,現在還算數嗎?”

“月令大人有所不知,”他面色和善,語氣輕緩:“長老下懲戒令給冥洲黑室後,有十五日的撤令時間。倘若在這十五天內,長老仍舊堅持這道懲戒令,黑室才會依令執行。”

“我不信……”我攥緊了袖口,啞聲道:“都讓開,我要去朝容殿找容瑜長老。”

“若是容瑜長老願意見月令大人您,又怎會落得今天這般?大人還是莫要為難我等,逼我們與您動手。”黑室使者拱手抱拳,繼續說道:“笞刑已經是冥洲黑室最輕的刑罰,受過三百杖笞刑後,只需臥床三年,便可完全覆原。”

“臥床……三年?”我擡手放飛一只信鳥,那信鳥朝著師父所在的地方疾速飛去,剎那消失在碧天雲影中。

“等一個時辰,”我把手心的汗擦在裙擺上,強作鎮定掏出一小袋地瓜幹,“如果容瑜長老不來,我就隨你們進去。”

日影在斑駁的宮墻上漸漸淡了下去,樹杈上的烏鴉不知啼了多少聲,我手裏那把地瓜幹早已吃完。

黑室使者再次躬身行禮,恭敬道:“大人,我們已經等了兩個時辰。”

“我知道了。”我喃喃答道:“走吧。”

剛踏入冥洲黑室的正門,潮濕腐敗的氣息和濃稠的鮮血味就撲面而來。

幽暗深廣的長廊中,昏黃的燈影漏了滿地,兩側都是天山玄鐵鎖死的牢房,痛苦至極的呻.吟聲和慘叫聲從那門縫中溢出來,令人心驚膽顫,毛骨悚然。

手提血燈的黑衣侍女打開一扇鐵門,引我走了進去。

天花板上吊著一盞油燈,房內無風,可那盞油燈卻在晃蕩,曲折的光影折在房屋中央的鐵床上,將粗糙的鐵銹映得更紅。

月令鬼玉牌再次懸空,周身圍繞著一層黑霧。

黑衣侍女欠了欠身,對我溫言軟語道:“等到三百杖結束,鬼玉牌上的懲戒令便會自行解除,重新回到您手中。”

兩個壯漢提著一桶赤椒油走了進來,油水滾沸,冒著駭人的白氣。

幾個黑室使者站在門邊,其中一個雙手捧出笞杖,擲於油桶中轉了幾圈,再拿出來時,那幹硬的笞杖就沾滿了辛辣的沸油。

我窒住,指尖已然涼透。

“這是容瑜長老特意囑咐的。”一旁的侍女解釋道,一邊還向我展示長老令上的文字,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直到第一杖重重打在我背上,我還不相信師父會這麽對我。

杖責三百下,他大概是想直接打死我。

受刑時原本要趴在鐵床上,但我執意要靠在墻邊站著,我和行刑的使者兩相僵持了一會,那位壯漢最終還是同意了。

倒是一旁的侍女再次開了口:“恕我直言,最多第二杖以後,您就站不穩了。”

第二杖下來時,我雙手都按在堅硬發冷的墻壁上,背後痛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後背,雙腿也仿佛懸空了一般,完全使不上力氣。

果然站不穩了。

我面對著慘白的墻壁,想到從前等師父回家的時候,門邊的墻也是這麽白,只要他一推開木門,我就會又跑又跳地撲上去,高興的不行。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會被他拽著脖子後面的毛直接扔飛。

後來我化形,即便九尾狐天生一副好皮囊,化形之後必然傾城絕色,他仍舊不會多看我一眼,和我說的話越發的少,回家的次數也越發的少。

那日的朝容殿,我送師父的瓷瓶碎了一地,換不來他一語置評。

我終於明白,也許他不僅不想理我,不喜歡我,甚至還很討厭我。

第三杖過後,汗水從額頭滾落,我疼得快要暈過去,然而周圍的一切卻突然安靜了。

黑室使者手拿笞杖在油桶裏攪弄的聲音沒有了,侍女小聲計數的聲音沒有了,行刑者沈重的呼吸聲也沒有了。

我轉過身,看到他們這些人全部恭敬地跪了下來。

“屬下見過君上。”他們謙卑伏地,行著大禮,異口同聲地說道。

天山玄鐵制成的鐵門邊,夙恒神色平靜一如往常,他的身後站了幾十位冥臣,不知道為什麽會跟他跟到這裏。

而後我想起來,大概今天是君上和群臣巡視冥洲黑室的日子。

夙恒拉過那扇鐵門走了進來,經過千錘百煉的堅硬門框陡然碎成殘屑,紛紛揚揚散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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