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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平沙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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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婉儀她夫君的親姑姑,就是沈姜國當今的太後,新君的嫡母。

有位出身沈姜貴族世家嫡系的風流公子,向來喜歡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潔癖。如今卻為了他下獄的發妻,不吃不喝跪在沈姜國的正南門門口已有三天三夜。

不過憑他那副嬌弱的公子身板,怎麽能跪這麽久,自然是因為我給他灌了冥洲王城的湯藥。

那一日我蒙面劫了他的馬車,這位公子豪氣萬丈地對我說,只要放了他,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但他要趕著救他老婆,當下就塞給我厚厚一沓的大額銀票,感動得我在灌藥的時候又多加了好幾份的量。

如若江婉儀是個男人,事情無疑會好辦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

不過作為化解江婉儀怨念的利刃——這位公子他現在一定不能死。

酒樓客棧,集市前後,官府門口。

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戰過沙場的士卒靜坐,他們穿著軍隊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語,形成了一種詭異而龐大的規模。

我不怎麽寄希望於那些同江婉儀打拼過的時下身處高位的將領們。

他們已從戰場上退下,有了溫柔貼心的嬌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間難得寶馬雕車和富貴榮華。除此之外,沒有兵權的高位武將,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不如中位文官。

這些武將在江婉儀下獄時,還能當朝勸阻國君三思,但當感到事成定局,卻也並不準備拿出什麽家當來力挽狂瀾。

江婉儀她拋頭顱灑熱血,讓將士折服,讓眾人欽佩,可是當年跟著她的副將,或許心中一直隱約記得,軍營裏曾經屈於一個女人位下。

而更為重要的是,不同的環境決定了不同的感情。

在草木皆兵的黃沙戰場,和高床軟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念——當日的珍寶,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

所以說凡人心智不堅,因為境況一變,人心即變。

不過這本是人之常情,並沒有什麽好難過。

但對於回師的士卒而言,卻又是另一番境界。

他們回來之後,仍舊繼續從前的日子,窮苦依舊窮苦,辛勞依舊辛勞,泯然眾人地雞鳴而起,日落而息。

但是戰場上的那些經歷,卻是他們不同於常人的驕傲資本,而當這個鶴立雞群的厚重資本被誣蔑,變成了通敵叛國的淪喪,又如何能視之為無物。

江婉儀陽壽已盡,但我要讓她知道,戎馬征戰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記憶。

除了在監獄裏殺掉那些試圖操縱江婉儀身體的妖獸魔怪,還要把這些心有不甘的士卒聚在一起,做這些事情,花了我很多力氣。

沈姜國的國君大概還不知道,他一手將一個忠君報國的好將領,變成了一個滿腔憤恨到無常都拽不走的死魂囚徒。

不過想到浣錦那個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跑到他們家翻箱倒櫃了一整天,倒騰出來她和國君各路謀臣的來往書信,然後將那些書信都送到了江婉儀她夫君的手裏。

沒想到這位公子看了信以後,竟然雙目通紅,難過到差點哭了,讓我心裏非常愧疚。

貴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嬌寵著長大,也頗有些世家行事的風範。

沈姜國貴族世家們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穩。

他當夜就帶著幾個奴仆,將浣錦捆在院子裏,沒有問她一句話,也沒有解釋一個字,直接下令讓奴仆把她活生生地給杖殺了。

之後他就趕去了正南門端端正正地跪著。

我開始還有些擔心,覺得浣錦是那樣想做正妻的姑娘,這樣不明就裏地死了以後,會不會也帶著一身怨念變成了死魂。

但後來我又覺得,如果浣錦當真是個不屈就的充滿節操的好姑娘,她就不會做官妓,她做官妓的時候尚且能忍受,做妾的時候卻覺屈辱……

說到底,只是因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

半個時辰後無常出現,並將浣錦帶走。

麻煩的人不討厭,討厭的是添麻煩的人。

現在的國君,就是這麽看那位跪在正南門的公子的。

因為新君並非太後親生,於是太後還是頗為含蓄地同國君說,她覺得江婉儀時下入獄並不合適。文人們鼓噪地也有些過了,郢城內外都有毫無身家或者身家微薄的大撥士卒平靜地鬧事,殺了便會有民憤,是不是能緩一緩。

太後對娘家人的護短是從她三歲就體現出來的,而那位已經跪了十天十夜的貴公子,不巧恰是她唯一的哥哥年過五十才有的獨子。

這位哥哥撒手人寰之際,握著妹妹的手老淚縱橫地表示,一定要幫忙照顧年幼不懂事的兒子。

太後含辛茹苦地照顧著這個侄子,卻一共被這個侄子氣暈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

那一天,天後的侄子走路兜風地歡快跑進慈寧宮,拽著太後的袖子雙眼發亮地說,他很敬佩那個戰功赫赫的女將軍,他很想娶她為妻。

在太後震驚到說不出話的時候,這位侄子還歡天喜地補充道,正好他自己是個閑職,娶了她以後就在家裏給她帶孩子,絕不幹涉她行軍。

這樣就可以讓那女將軍既保持著她的戰功,又來當他的老婆。

太後聽完,一口氣沒提上來,當場暈了過去。

而第二次被氣暈,就是聽聞這位侄子跪在南門口要求重審江婉儀叛國一案。

不過除了生氣,太後還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可思議。

只因她侄子是從小用錦衣玉食養大的標準公子身板,怎麽就能在南門口不吃不喝撐了十天十夜,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到完全讓人不能理解。

她當然不能理解,冥界第一藥師解百憂的湯藥,自然是頂級的好。

現實與我預想的有稍許不一樣,在朝堂上居然還有一些人能夠拋開曾經被女鎮國公壓在頭上的不平,看在江婉儀曾經的汗馬功勞上,於當今這個好時機,為了她而說話。

更不一樣的是,這個領頭的人,居然是當年的九軍侍郎。

當年被撂翻在地的同樣出身豪庭貴族的九軍侍郎,在這麽多年的宦海沈浮中,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內閣輔要。

曾經的年少輕狂早已消散於流逝的時光,餘下只是幾番清流與勳貴間甚為不易的摸爬滾打,才得來的老練和圓滑。

我看了他的神智才知道,江婉儀下獄時,他不是默然不想救,而是多年的為官之道,讓他知道有時候要先靜觀其變。

正如新君也不敢立刻殺了江婉儀,怕橫生枝節便先關押,這位內閣輔要,也認定靜觀其變後才能一舉成功的道理。

這個道理甚至讓他無顧於……做一只忤逆新君的出頭鳥。

而現在,他拋卻已經保持了十幾年的中庸之道,面對著一心掌權的新君,挺身跪在保和殿最中央的晷線上。

初生的緋色朝陽,透過正殿裝飾著玉石的欄窗,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暖色的金黃。

他在朗聲中抑揚頓挫道:“江鎮國公一案,百般蹊蹺,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請我王重審此案!”

願以項上人頭作保。

他這樣說道。

他的同黨之人深谙唇亡齒寒之理,於此時一同跪下,這樣內閣的人就已經多半倒戈。

隨後幾個武將跟著跪倒在地,其餘武將也再不敢站著,暗投於太後的臣下也沒敢忘主子的命令,同樣對著新君拜伏在地。

有了第一個挑起的人,對江婉儀有些許佩服或是顧念的人,都不再考慮其他。

新君在上,他們都知道新君在想什麽,卻也都彎身跪下為江婉儀求情。

保和殿裏的朝陽明媚到刺痛新君的雙眼,他的面前,跪著幾乎大半的朝臣,異口同聲卻振聾發聵道:

“請我王重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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