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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廣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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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古巷,四下空寂無人,一彎冷月蒼蒼高懸,幽綠的青苔上覆了一層新染的血。

我的雙手涼到發木,腳沈重的像灌了鉛,有種寒意滲到了骨子裏,讓我喉嚨澀疼,既哭不出眼淚,也說不上來話。

師父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他的一只手握著劍柄,劍尖死死支撐在地上,月光迷離,他的臉色蒼白到不像話,仿佛書畫閣裏最好的雲波宣紙,只是輕輕一戳,那紙就會破了。

我從沒想過師父會流那麽多血,也從沒想過他會死。

雪令並不在意師父會不會死這件事,他召喚了個天眼看我的本形,興致勃勃道:“原來你本形是只九尾白狐貍?看起來像個雪白的毛球,可愛極了。”

他嘿嘿一笑,又道:“你能不能變回原形,讓我抱一抱?”

我啞聲答道:“若是你能救我師父,扒了我的皮都行……”

雪令輕咳了一聲,撓了撓頭,“即便沒有師父,你也應該靠著自己活下去,這世上生離死別分分合合的事多了去了,可一命抵一命的事,還是莫要輕易說出口。”

夜風淒寒,蟬鳴哀婉,我忽然想到春香樓主所說的話,她說她願意出價兩千兩黃金買下我。

我擡眼看雪令,“我可以付給你兩千兩黃金。”

“兩千兩黃金?”這是另一個男聲。

我循聲望去,見一手提酒壺的黑衣男子慢悠悠走過來,俊眉修眼,身形清朗,迎風帶來一陣醇馥幽郁的酒氣。

他仰頭對著酒壺悶了一大口,酒水順著他的下巴緩緩流下,幾縷深黑長發擋在他那不知是自己故意解開,還是被別人惡意粗暴扯開的松散衣領前。

他走到雪令身邊,低低一笑,“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你又做了什麽事,竟讓一個姑娘甘願為你一擲千金……”

雪令面色一紅,略帶慌張地岔開話題道:“解百憂,你去買個酒,怎麽買到現在才回來?”

那名叫解百憂的男子又狠狠悶了一口酒,用上挑的眼角掃我一下,似笑非笑對雪令說道:“你還不是一樣,在樹上睡個覺,都能尋來一個姿容絕佳的美人。”

解百憂身上有股濃郁的酒氣,可除了佳釀美酒的醉醇氣息以外,他身上還有淺不可聞的藥草香。

我恍然想起來,解百憂這個名字,在冥界可是人人耳熟能詳。

他是冥界第一藥師,活死人肉白骨,著手成春,術精岐黃。

雪令與解百憂對視了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拍腦門指著我師父對解百憂說:“對了,你快過來瞧瞧他……可還有的救?”

解百憂聞言,拎著酒壺晃到了師父旁邊,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一腳踹開了師父用來撐地的長劍。

少了支撐的劍柄,師父從原本的單膝跪地變成臥倒在地上,從始至終沒有吭出半點聲響,他身上的素布長衣染上滿地的鮮血,顏色沈沈若傷口處結的痂。

解百憂唇角一勾,又挑出笑來,“既然都快死了,還故意擺個耍帥的姿勢作甚?”

他滿意地看著師父,又悶了一大口酒,才接著道:“這樣臥倒在地,看起來果然比剛才順眼多了。”

言罷,竟是搖了搖酒壺,轉身就準備走了,邊走邊道:“奇怪,怎會覺得有點眼熟……”

我跑著跟上去,緊緊拉住解百憂的衣袖,“不要走,你若是救了他,我可以付給你兩千兩黃金。”

解百憂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眼角微挑,聲音涼徹,“姑娘,你還是另尋名醫吧,在下並不缺錢。”

雪令嘆聲走了過來,擡眸看著解百憂,嚴肅又責備地說道:“哎,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冥界第一藥師,連你都沒辦法救,你還叫毛球去哪裏找名醫?”

“毛球?”解百憂指著我問:“這姑娘的名字竟然叫毛球?”

雪令溫厚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和藹可親地解釋道:“她的本形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白狐貍,正像個雪白雪白的毛球。”

解百憂嘴角一抽,不作評論。

雪令不再散扯,伸著脖子湊過去,壓低聲音問道:“你就不能幫幫毛球,順手救一救毛球的師父?”

“不是我不想幫她。”解百憂答道:“她師父中的毒是一血封喉,也不知是怎麽得罪了人家,才惹上這種兇惡難纏的劇毒。這種毒沾到傷口以後,須臾便可滲入肺腑,每走一步都是切膚之痛,方才他又強忍著毒發的劇痛,經歷一番搏殺打鬥,幾乎耗盡了殘存的力氣,他能撐到現在沒斷氣,誠然算得上一條鐵錚錚的硬漢。”

解百憂單手托著酒壺的壺底,淡淡瞥了雪令一眼,繼續道:“我若是打定主意救他,少說也得花上三五個月,但你莫不是忘了長老們托付的任務?即便你想幫人,好歹也挑個有空的時候。”

雪令沈默半晌。

解百憂見他不答話,又從袖口翻出一塊金牌,那金牌看起來很有分量,邊角刻著繁覆的冥紋,其上寫滿了覆雜難解的古梵語。

我忽然覺得這塊金牌極其眼熟,像是曾經在哪裏見過。

解百憂掂量著手中金牌,繼續對雪令說道:“別忘了,柱藤長老把令牌都交給我們了。”

雪令拍了拍他的肩,默不作聲點了一下頭。

我知道他們是真的要走了,心中難過的說不出話,雙手拽著解百憂的衣袖,死活不肯放手。

雪令沈聲一嘆,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只油紙包好的肥燒雞,夜風空曠,習習卷過,那燒雞熱騰騰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子裏,差點沒把我的腦子迷暈。

我記不得有多少年沒吃過雞。

最後一次吃……好像還是爹和娘在的時候……

雪令把燒雞遞給我,沈吟片刻道:“我聽說狐貍精都是喜歡吃雞的,你作為一只九尾狐,該是更喜歡才對。這只燒雞我原本打算在路上吃,正好現在還沒涼……你待會趁熱把這只雞吃了,明早去棺材鋪裏挑棺材的時候,也好有力氣多轉一轉,為你師父挑個合身又好看的……”

我呆楞楞地接過燒雞,不知不覺就松開了解百憂的衣服。

解百憂掃我一眼,隨即整了整衣襟,拽過雪令低語道:“走吧,莫再看,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十幾天,我們連月令的影子都沒尋著……這樣下去,如何能交得了差?”

疾風突起,就在他們禦風將行的那一刻,我扔下燒雞使勁跑了過去,當機立斷一把拉住雪令的腰帶,“別走,你們的任務是什麽,我替你們做,我什麽都可以做……”

解百憂見我死纏爛打,提起酒壺長飲一口,低低嘆道:“狐貍精都像你一樣纏人?也罷,只能用迷藥放倒你了。”

雪令目光一凝,擡手攔住了他,“別動毛球,我們走不了了。”

“為何?”解百憂眉梢挑起,冷笑一聲道:“怎麽,難道你要為了區區一個毛球,罔顧冥洲的命令?”

雪令斜了他一眼,指著腰帶上發光的那塊墨玉,沈聲說道:“你看,月令鬼玉牌已經認主了。”

解百憂聞言,低頭細瞧那塊發光的玉,而後楞然地看著我,失神之間,他左手托著的酒壺一歪,摔到了地上。

酒水和碎瓷片濺了一地,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雪令腰間統共系了兩塊墨玉,其中一塊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一樣,發著白色的光,緊緊貼在我的手上。

被玉貼到的地方漸感滾燙,我收回手,那塊墨玉跟著一跳,安安靜靜在我手心躺平。

我立刻把這東西還給了雪令。

“你方才說,要幫我們做任務?”雪令接過玉以後,忽然開懷一笑,聲音跟著上揚幾分:“無巧不成書,我們此番出來的任務,正是找到你。”

雪令攏了攏衣袖,微擡下巴對我說:“毛球,隨我們回冥洲王城吧,你本就屬於那裏。”

我被他的話驚到呆住,片刻後,低聲回答:“我不去冥洲王城,我要和師父在一起。”

“毛球姑娘,”解百憂踢開面前的碎瓷片,忽然插話道:“你若是同我們回去,你師父的傷便包在我身上。”

夜風拂雲,露華含霜,不遠處的師父依舊倒地不起,沈重的長劍靜置在他身側,其上沾染的濃烈血光尤其刺眼。

“現在就開始,他沒有時間再等,”我看著解百憂說道:“拖得越久越棘手。”

在術業上成就非凡的人,除了具備旁人望塵莫及的天賦,可能還兼有一顆高貴的自尊心。

解百憂正是懷揣著這樣一顆不同尋常的自尊心,氣定神閑地放話道:“好,我馬上去救他。並且最多三個月,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師父,如何?”

雪令此時已經走到了師父身邊,捏了個法訣緩慢托起他,動作極其小心。

一枚刻著冥紋的金漆令牌從我師父身上滑出來,隨著清脆一聲響,跌落在了地上。

見到那枚令牌以後,雪令的臉色有些不對勁,他緩慢地蹲下來,一言不發撿起了它。

我立刻跑了過去,解百憂察覺有異,同樣跟了過來。

雪令看了我一眼,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輕手輕腳地擦去糊了師父一臉的血。

那手帕沾滿了血汙,終是將師父的俊臉擦了出來,然而正是在這一瞬間,解百憂和雪令齊齊楞住。

直到遠處有鳥雀夜啼,打破這驟然降下的沈寂,雪令才如夢初醒地低聲道:“竟然真的是——容瑜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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