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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在周浚的面子上還是真的對徽妍的素縑有興趣,趙弧聽得徽妍說要看貨棧,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推辭。

稟報了王繆之後,徽妍登車出門,一路到了長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趙弧的貨棧就在街口,開得挺大,人來人往。徽妍看到好些拉貨的馬車牛車停在門前,民伕背著貨物,魚貫出入,內內外外都是人,其中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見趙弧回來,許多人紛紛行禮。趙弧瞧了瞧徽妍四處張望的樣子,神色間有幾分得意,“女君請看,小人這貨棧雖小,卻是做慣了胡地生意的。內裏貨物應有盡有,光素縑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著,對趙弧點點頭,笑道,“趙公名不虛傳。”

“……這些不行!”這時,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傳來,卻見是個滿面虬須的大漢,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個商旅頭目。他將幾匹錦推回給店裏的掌事,“這般貨色,比上次的還差,不如不要!”

掌事道:“眼下也只有這些,這價也不能少了。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帶些貨肯定只賺不賠。”

“多帶了也須得別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還想跟他理論,趙弧招手讓他過來。

“店裏素縑還有多少?”趙弧問,“還收能收素縑麽?”

管事道,“素縑還有許多,不缺,不過百十匹還是可收。”

徽妍早已經打定主意不與趙弧買賣,不過介個由頭來看看這些貨物進出之所,聽得此言,微笑地對趙弧道,“實不瞞趙公,我受鄉鄰所托,這素縑須得賣到九百錢,七百錢實低了些。”

趙弧聽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價,只怕小人無能為力,女君還是問問別家。”客氣一番,趙弧讓店內的仆人好生招待徽妍,行個禮,自顧忙去了。

徽妍將店內四處看了一會,看完了,也轉身離去。

路過門邊時,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說著什麽。

“……這麽多貨,駱駝不夠,載不完……”

“再去多買些,西市有駱駝,多買三頭。”

“錢都買了貨,還要去買路上的糗糧,哪有那麽多錢……”

徽妍看去,卻見是方才與掌事理論的那個胡商,正與同伴說著話。那胡商眉頭緊鎖,嘴裏嘀哩咕嚕的,似乎在說要去找誰借錢。

心中靈光一閃,徽妍走上前去。

“冒問二位,爾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麽?”

二人看著徽妍,都楞了楞。

因為他們說的是匈奴語,而徽妍說的,也是匈奴語。

☆、甲第

? 胡商們忽然被徽妍問話,皆神色莫名。

虬須胡商將徽妍打量打量,片刻,道,“在下會漢話。我等是要去胡地,未知女君何事?”

徽妍看了看店裏,微微頷首,“還請借一步說話。”說罷,往外面走去。

二人相覷一眼,雖不知何事,還是跟了出去。

不遠處有一處酒肆,徽妍讓仆人去與店家要了個雅間,再要了一尊好酒,與那兩位胡商入內。

兩個胡商見徽妍如此行事,知是正事。進了雅間之後,虬須胡商向徽妍一禮,“承蒙女君款待,未知貴意,還請直說。”

“二位,不知如何稱呼。”徽妍讓侍婢為二人盛了酒,微笑道。

“在下鄯善吾都。”一人道。

“在下蒲類李績。”虬須胡商道。

徽妍訝然:“是個漢名?”

“那當然,”李績說,“我父親是個漢人。”

徽妍頷首,也不廢話,讓侍婢將自己的素縑呈給二人。

“我欲賣二十匹素縑往胡地,可惜無人手。”她說,“故而想請諸位捎上我的素縑,一道銷往胡地。”

李績和吾都皆訝然。

吾都正想說話,李績笑了一聲,“女君想賣的素縑,就是這個。質料倒是不錯,只不知胡地這麽大,你要賣到何處,想賣幾錢?”

徽妍不回答,反問,“李君若是我,賣到烏珊王庭,能賣幾錢?”

“我麽,”李績看著那匹素縑,“若到烏珊,尋常素縑要賣到一千四五百錢,你這素縑,要貴上百錢。”

徽妍面色不改,心裏卻知道這個數是符合的,此人確是行道中人。

“不過,你這素縑賣不去。”他補充道。

徽妍訝然:“為何?”

李績道:“你這素縑雖好,卻貴。富貴人家大多著錦不著縑,尋常人家買縑,則是越便宜越好。所以我說,你這縑賣不去。”

這話的確在理。

徽妍頷首,道,“但我若去賣,不會賣貴,別家素縑賣多少,我的縑便賣多少。”

李績哂然。這時,旁邊的吾都亦笑,“漢人女君,你可知,為何一匹六百錢的繒帛,賣到胡地卻要翻上二三倍,乃至十倍價錢?”

徽妍道:“為何?”

吾都掰著手指算給她看:“除去貨物購入所費,路上飲水、吃住、匪盜的兇險,亦要算入成本。還有牲畜,當今市價,一頭馴好的壯實駱駝要八千錢,商隊十幾頭駱駝,價錢亦算在成本之中。”

“我可出三頭駱駝。”徽妍淡淡道。

二人聽得這話,都露出詫異之色。

徽妍知道此事有了說頭,繼續道,“我可與爾等立契,爾等的商旅,我出資一份,爾等替我販貨。這二十匹素縑,隨爾等去賣,回來付我兩萬四千錢。出發之前,貨物、貨錢連駱駝一道立契。”

“兩萬四千錢?”吾都驚訝而笑,“女君何不去賣給趙弧,看他給不給你兩萬四千錢。”

“他自然不會。”徽妍神色淡定,“可我也不會給他三匹駱駝。”

李績和吾都交換著眼神,沒說話。

徽妍也不催促,道,“二位不若考慮考慮,若想好了,便到城西宣裏平準令丞周浚宅中,報王女史便是。”

二人聽得這些名號,神色微變。

徽妍卻不再多說,她頷首一禮,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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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徑自回到王繆家中,王繆和周浚都在家,見她回來,忙問如何。徽妍據實以告,笑笑道,“還須等一等,看他們如何答覆。”

“你要買駱駝?”王繆訝然,皺起眉頭,“三匹,每匹八千錢,就是兩萬四千錢。他們帶著這駱駝走,若丟了或死了,你豈不是虧了血本?”

“這不必擔心。”徽妍道,“長姊,我在王庭見過許多商旅,這些人,對駱駝最是寶貝,多一頭駱駝就是多一份賣貨的錢,死了人也不能死駱駝。”

“萬一呢?”

“萬一可就無話可說了。”周浚緩緩道,“往西域販貨,本就是刀尖上滾的買賣,成則為巨賈,敗則為窮乞。”說罷,他看著徽妍,“你都想好了?這可並非小財,就算一切如願,回來的錢也不過只平了駱駝和素縑的本錢。”

徽妍道:“想好了。姊夫,你和不想想,若我自己要組商旅往胡地,又要花多少本錢?區區三匹駱駝並不算什麽,若得長久,當下所出不過皮毛。此番我不過花去了些許賞賜罷了,若虧,傷害無多,若賺,便有了長久之計。”

王繆想了想,嘆氣:“此事著實瘋……我就怕你被人騙了。”

“騙則更不至於。”徽妍狡黠一笑,瞅瞅周浚,“我與他們說了,姊夫是平準令丞。”

平準令專為管轄諸市商賈而設,連趙弧這樣的大戶也要禮讓三分,其中利害,胡商們都是知道的。

周浚一楞,對王繆苦笑,“我與你說什麽來著,莫再擔心了,你這妹妹,雖有個女史尊號,可比我還奸詐。”

****************

徽妍其實並不擔心胡商們不同意。她看得出來,這兩個人裏面,李績是主事。談話時,他大多時候是在凝眉思索,徽妍知道他已經動了心。

她估計得沒有錯,第二日清晨,侍婢來稟報,說外面有個胡人求見。

待得請進來,徽妍看去,正是李績。

“那些素縑,我回來付你兩萬錢。”李績坐下來,就這般說道。

徽妍並不讓步:“李君,莫忘了貨物本錢是我出的,還添了三頭駱駝。”

李績道:“那三頭駱駝也要載女君的貨,女君也莫忘了,是我等走荒漠跨沙河,拿命為女君搏利。”

徽妍笑了笑:“爾等此去胡地,那些駱駝確實要載我的貨,可歸來之時,也必是滿載李君的胡貨。胡地的特產,在中原亦可賣得大價錢。更別說這些素縑,你賣出去的價,定然不會低於四萬錢,李君,這已是無本的買賣,若不願亦無妨,我可尋下家。”

李績沈吟片刻,終於應許。

剩下的素縑還要回陜邑購買,徽妍與李績約定,七日後,在西市柳裏街口交貨立契。

她親自從長安去了一趟陜邑找到那位店主人,再一番論價之後,以每匹六百一十錢的價格買下了二十匹素縑。再帶上懂得相牲畜的仆人,到畜市中買下三匹駱駝。

萬事俱備,交貨那日,她再看到李績的時候,吃了一驚。只見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只見烏發烏眼,卻高鼻深目,半像漢人,半像胡人。

他穿著一身幹凈的胡袍,腰上一邊掛著一把胡刀和一把漢劍,光鮮鋥亮,威風凜凜。

徽妍將契書拿出來,遞給李績。

他驗了貨,看看契書,爽快地在上面簽字畫押。

“爾等這就出發麽?”徽妍看看他身後那隊滿載的駱駝、馬匹和十幾個同伴,問道。

“是。”李績說。

“何時回來?”

“兩月。”

徽妍頷首,笑了笑,行個禮,“如此,願諸位一路平安。”

李績看著她,也笑笑,還禮之後,朝眾人喊一聲。眾人應了,浩浩蕩蕩地出發,往城門那邊而去。

王縈跟著來,全然不知底細,看著這場面,一臉懵懂。

待徽妍回到馬車裏,王縈問,“二姊,那些是何人?”

“一些識得的人。”徽妍簡短地說。

王縈“哦”一聲,卻看著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掛心的模樣?”

徽妍聽到這話,才發覺自己此時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還在發涼。她望著那商旅遠去的方向,嘆口氣,幽幽道,“當然掛心了,他們帶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時辰還早,徽妍無事,便帶著王縈到西市中去。

她們二人來長安,已經近十日,比當初告知母親的日子遲了許多天。昨日,家中來書,戚氏催著徽妍和王縈回去。徽妍料想此番大約不容易善了,便與王縈一道在市中買了巾幗首飾等物,好回去討她歡心。

王縈喜歡別致的小花飾,徽妍給她買了幾樣,她迫不及待地讓徽妍給自己戴上。回府的路上,王縈遠遠望見未央宮北闕上的飛檐,目光凝註。

徽妍發覺了,跟著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從前的故宅。

“你那日與我說,東墻的杏樹還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雖已過了時候,可說不定還開著花呢。”

王縈眼睛一亮,點點頭。

長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宮、長樂宮、明光宮、桂宮、北宮占據了城南,其中,未央宮的北闕和東闕之外,是權貴們的居所,稱為被闕甲第和東闕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貴人以及尋常百姓,則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個閭裏。

周浚雖祖上風光過,但新來長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裏。而王氏從前的屋宅,卻是在闕甲第之中。先帝賞識王兆,賜甲第居住,徽妍和王縈,自出生起就住在那裏,推開窗,能望見未央宮的高臺。可這屋宅並不是他們家的,王兆失勢時,先帝所有的恩寵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顯貴,處處高屋大宅,十分安靜,馬車走在路上,能聽到轔轔的回響。快到舊宅的時候,徽妍與王縈下了車,步行過去。

王縈說得沒錯,東墻邊上,確能看到杏樹的枝頭。只是花期過了,看不到花。而圍墻似乎剛剛修葺過,白堊仍新。

二人站著望了一會,王縈道,“也不知這宅中,如今住著何人。”

徽妍知道她對童年的長安生活仍然懷念,少頃,輕聲道,“無論住著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會與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縈看看她,似乎覺得有理,點點頭。

這時,前方有車馬聲傳來,徽妍覺得不好再駐足,對王縈說,“回去吧。”

王縈答應了,再望望那墻頭上的杏樹,跟著徽妍往回走。

那車馬聲漸漸近了,照面而來時,徽妍瞅見那是一輛漂亮的車,前面垂著細竹簾,旁邊一個年輕人騎著馬,周圍跟隨者仆人,大約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過,那馬車忽然停住,過了一會,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縈?”

二人訝然,回頭,卻見那馬上的人調轉馬頭走了回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氣,衣服精致。

王縈看著他,怔住,臉忽而紅了起來。

徽妍詫異,看看那男子,只覺陌生,低聲問王縈,“何人?”

“是何奉常的孫子,何瑁。”王縈小聲說。

徽妍想起來。前番,王繆曾告訴她,家中為王縈許過親事,對方就是何奉常的孫子,如今看著這個叫何瑁的男子,當就是王縈的那位前未婚夫無誤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馬,上前向她一禮,“幸會女史。”

徽妍訝然,還了禮,道:“公子識得妾?”

“自然識得。”何瑁忙道,“當年女史在宮學中做侍書,何人不識得。”

徽妍頷首,看看王縈,只見她瞅著何瑁不出聲,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著她,卻問徽妍,“女史一家回長安了麽?”

徽妍微笑:“我與妹妹來長安探望長姊。”

何瑁頷首,臉上有些失望之色,卻仍滿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與縈住在何處,我……”

“瑁,出了何事?”這是,馬車中一個聲音傳來,細竹簾被挑開,一個女子探出半個身來,瞅著他們。

王縈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變。

“石雲,那是石雲麽?”她開口問何瑁,“你怎會與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縈,今日扶陽侯府中辦壽辰,我等剛出來,家中讓我送她回去……縈,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縈眼圈紅紅,一把將他推開,“你家退婚時你也說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討厭她!”說罷,她再也忍不住,哭著轉身跑走。

“縈!”徽妍著急,也顧不得面色難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縈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馬車旁,撲在邊上大哭起來。

旁邊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縈!”徽妍追過來,伸手將她扶著。王縈伏在她肩頭,聲音哭得破碎,“二姊……父親為何要做太子太傅!為何要惹惱先帝!為何要離開長安……他們從前也很喜歡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麽……”

徽妍聽著,心中亦是難過,卻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緊緊摟著她,“縈,你還有我,還有母親和兄姊。縈,莫哭啊……”

“王女君?”

正說著話,後面忽而想起一個聲音。

徽妍回頭,怔住。

一個男子立在身後看著她們,素青錦袍,那面容,讓徽妍的心砰然蹦了一下。

司馬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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