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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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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到他,將此事問個清楚。

明明前一刻還與我說,要娶我,給我一個天上地下再沒有的隆重的成親之禮,為何這一刻卻要將我交出去和親?!明明他為了我付出那麽多,為何卻又將我推給別人?明明……他是愛我的呀……

數萬年的糾葛,盤錯糾結的命格,我不相信,他真的願意將我嫁給別人,我不相信!

和親,呵,真是一個蹩腳的理由。姑且不說如今的神魔局勢根本不需要和親來維系,退一萬步說,即便是要和親,他們天族最不缺的就是公主,又哪裏輪得到我一個瑤清公主去和親?!

聆月,為什麽,你總不肯告訴我實情,總是要一力承擔一切呢?讓黎霄給我種下忘魂咒,然後如同形屍走肉一般去做魔族的王後?呵,虧你想得出來!

手中的開陌神珠被我激發出最大的靈力,帶著我直上九重天宮。

遠遠地,九重天宮並沒什麽變化,可是卻冷淒不少。一個月前,南天門處仙氣繚繞,備辦帝後大婚的神仙們來往絡繹不絕,不曾想,如今卻沈寂地這樣。

南天門處微涼的風吹得我發絲飛舞,我拂過在眼前飄飛的幾縷,指尖恍然觸到冰涼的額角。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被這裏的淒冷逼得渾身如墜冰窟。從心而出的涼意和懼意,灌滿了我的身軀。

或許,我此刻想要追尋的那個答案會讓我痛不欲生。

可不過一頓,兩條腿就仿佛有著自己的意識般,向前邁去,進入依舊巍峨此刻卻透著淒冷之意的九重天宮。

被敷衍著的快樂何其簡單,被欺瞞的幸福又何其虛幻,若是我能選擇,我情願辛苦地清醒著,也不要沈浸在泡沫般的鏡花水月當中!

三兩步便拐到了極樂宮,讓我驚訝無比的,這一路上竟沒有一個仙侍仙婢,空蕩蕩的好不安靜。就連往日裏偶爾飛過的白鶴如今也沒了蹤影,徒留滿眼的白玉階依然散發著天族獨有的莊嚴與高貴。

好不容易,終於在巍雲殿處找著了一個活神仙。

“娘娘?”朝雲正在大殿門口澆花,那是一株鮮紅的忘憂,還是當日我帶著清兒一同種下的,可今日一看,那鮮紅美艷的花朵,竟敗了個幹凈,連葉子都枯黃了不少。

我心中大駭——神界的花草並不受凡界四季的控制,仙氣鼎盛四海祥瑞時則怒放蓬勃,仙氣頹委時令不詳時則枯萎雕零。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朝雲一聲“娘娘”脫口而出,可卻馬上捂了嘴,看了看四周,發現並沒有其他人在,這才放心地松開,對了行了一個大禮,道:“清風尊上!”

我心中一凜——“你,叫我什麽?”

“回……回尊上,東華帝宮的退婚書早就傳遍了四海八荒。尊上既是退了我們君上的婚,婢子自是不能再稱呼您娘娘了。方才一時失了口,還請尊上贖罪!”

她對我行的禮畢恭畢敬,一絲不茍,可語氣裏卻含了幾分責怪之意。是責怪我東華帝宮退了她天族的婚?呵,真是好笑,什麽事情都被他們安排好了,我這個當事人卻還什麽都不知道……

我只問了幾句便知道近日我一味蹲在昆侖時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是從兩日前開始,聆月從東海回來了,卻並未在淩霄殿上露面,只是擬了一份聖諭,與東華帝宮送上來的一份文書同時公布四海八荒,天上地下。

那份文書,竟是東華帝君寫下的退婚書,很是大膽地將堂堂天君給“休”了。而那份聖旨,便同黎霄給我看的一模一樣。

她一個小仙婢,想必不知道個中詳情,我問不出更多的東西來,去了清兒的寢殿,卻被告知清兒跟著他的師父靈虛去了靈山。

不過一個月,就已經物是人非了麽?

聆月,現在又在何處?

我從未想過,告訴我這個中內情的,竟會是槿顏。

我在天宮找不到答案,正欲趕去瑤清境問個清楚,那個退婚文書是怎麽回事時,卻被淩棲宮趕過來的幾個仙婢堵住了。她們神色焦急,說是淩棲宮起了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一群小神仙倒騰半日也滅不了火,眼見著火勢越燒越大,即將蔓延開,她們都急紅了眼。如今君上和殿下都不在宮中,聽說我來了,便找我去救急。

淩棲宮乃是九重天宮重殿之一,即便如今那處宮殿是空著的,可其靈力仙澤卻絕非泛泛,遑論普通大火,就是一般的九天荒火也未必能將它燒起來。

到了淩棲宮後,果然,這火並不是一般的火,而是禦火朱雀族燃燒內丹、激發出心火,並以仙體靈魄為祭的自焚之火!

大火燒得如同巨大的紅蓮,艷紅刺目,妖異泣血,整個淩棲宮被籠罩在灼熱而耀目的火光中,那些玉石鑲嵌、珠玉雕飾的宮墻在這火鳳凰迸發的最後的灼熱和力量中是如此不堪一擊,頃刻之間便灰飛煙滅。而那肆虐蔓延的火舌洶湧地如同狂風暴雨下大海的浪濤,席卷著無限膨脹的熱度,雷霆萬鈞的滾燙,仿佛是野獸死前的最後一次嘶吼,傾盡了全部的力量,帶著將一切都毀滅其中的狠絕與咆哮。

我望著那無盡的火舌,心中卻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施法做了個火屏,我走進那片火紅之中,果然在那最灼熱的中心處看到了一只比鮮血還要艷麗在鳳凰。

巨大而華美的翅膀已經與熊熊的火焰融為一體,鳳凰族那高貴而美麗的羽毛如同無數的火種,奮不顧身地燎燒著最後一刻,仿佛要將所有的一切都結束在這一刻,也都燦爛在這一刻。只是,那沐浴在業火之中的雙目,卻是如此的從容鎮定,甚至勾出一抹淺薄而自得的笑。

“你來了。”

她開口。是一如既往的高傲的語氣,仿佛她現在,不是在能將她瞬間化作虛無的熊熊燃燒的業火之中承受著仙體焚燒之刑,而是坐在高高的金座之上,用她完美而高貴的脖子俯視萬物,也俯視著我。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或許,我果真是不如她的。至少,我想我在死前,還是被燒死前,大致是做不到如此鎮定的吧。

這只金鳳凰,意志是如此堅定。就如她對聆月,即便這麽多年過去,她也從未言過放棄。

“在我灰飛煙滅之前,你沒什麽要說的嗎?”她睥睨著看我,唇邊綻出一抹淡淡的輕蔑的笑意。仿佛在說,我是個永遠連坦白都不敢做的膽小鬼。

雖然此刻外面燒得熱火朝天,可我待在這個藍色的屏障裏是如此清涼舒適。唔,我本不善水系的法術的,此一術,也是源於之前我閑來無事,纏著聆月教我的。

我擡眼望著她,也應景地笑了笑,“你都要灰飛煙滅了,還想知道些什麽?說出來,我若是能做到的,便盡量滿足你就是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果真露出了認真思考的態勢,然後答道:“我如今沒什麽想知道的了。”

凡界有句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同樣適用於此刻的槿顏麽?這個從來不承認失敗,從來卓絕於自己的目的,從來不為他人影響的果決的女子,竟然也會有如此不具攻擊性的時候麽?

特別,是對著我。我可是她多少萬年的仇敵呢。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我笑得更大度了。不知何時起,在這只鳳凰面前挑戰性地笑著,已經成了我的本能——只怪這只鳳凰太過厲害的,一個不慎,就要被她整地傾家蕩產小命玩兒完。雖說她如今就快死了,可我還是改不了這個習慣。

她默默不語,一雙眼望著旁邊鮮紅肆虐的業火,那眸光被火苗所擋,我便也不知道她是什麽表情。

可就在我蕩著藍幽幽的屏障轉身之際,卻聽到她無比平靜的聲音。

“你如今,大概還不曉得聆月君的下落吧?”

我周身一震,仿佛被點中了生死攸關的穴位般,再不能動彈。

“我果然猜得不錯,”她笑起來,很是開懷,可那笑聲在這火焰當中猙獰恐怖地如同惡魔出世。笑後,她又悠悠道,“他對你一向保護欲過剩,怎麽會告訴你他……”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我惡狠狠地瞪著她,“你以為,你說的話我還會相信嗎?你既然要死,幹幹脆脆死掉就是了,想必這世上,也沒哪個會舍不得!”

她頓了頓,卻絲毫未因我的話而憤怒。只是拂了拂眼前的肆虐的火焰,仿佛在欣賞一件多麽美妙的事物。

“你不相信我。我早該料到的,畢竟,你被我騙過那麽多次了。”

我心下微驚。她竟然已經知道我的前幾世的事情了?

“吃驚了吧?”她篤定地開口,“你也不用如此介意,我本來是不知道的。前日裏聆月君破天荒到了我的殿閣,我還道他是終於良心發現我對他的好了,卻沒想到,他只是要把我送去幽冥地獄。幽冥地獄你知道吧?那裏可熱鬧地很,就說幻海以前的王後辭幽就在那裏。那只可愛的玄龜可是被折磨地夠慘了,魂魄都成了一縷一縷的,好不淒涼。她跟我說,你是她最恨的人,我這才曉得,原來你還有五萬多年那個低賤的凡人竟然是同一個人。如果我沒猜錯,那只曾經懷了聆月君的孩子的紅狐精也是你吧?呵,難怪那小殿下與你這般親。”

“你……你簡直一派胡言,若你果真去了幽冥地獄,又怎麽可能逃得出來?”

“哦,你不知道我們禦火朱雀族內丹之中都有一只靈力強大的飛禽族靈魄麽?”她話語仍然很從容,“我將它弄出來變作了我的樣子,被送去幽冥地獄罷了,就像是我的□,它聽到的東西我自然也可以聽到。”

她看見我略微驚愕的樣子,卻又是大笑起來。

“呵呵,清風,我們倆可真是命中註定的仇敵呢!還得許多年前,你在琳虛境被燒了一場,本不過是小燒,可最後卻讓那個燒你的人被削去滿身修為,且被囚禁了五千年麽?”

我望著她在火光中驚心動魄的笑,這一刻的心中竟平靜無比。

我們倆的確是命中註定的仇敵呢。從那麽早開始,或許她是無心之失,或許我亦是無心之失,可就是這微末的無心,已經成為了仇天恨海的源頭。

“你可知道我是費了多少工夫才落到那般能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搖搖領先的修為?我即將得到我那位只顧著與樂神糾纏的爹爹的重視,卻被你毀了個徹底。”她神色忽然恍惚起來,又嘆道,“不是每個神仙都有你這般好命的,不用爭取,卻總能得到一切。”

這下,卻換成我笑了。

“真是承蒙誇獎了。我即便是命好些,可不也曾被你害的那樣慘麽?”

“你從我這裏奪走了又何曾少了?當年那位樂神不肯娶我,暨弢又一次放棄了我,我必須依靠著青雘的勢力才能在琳虛境占得一席之地。我後來才曉得,原來也是因為你。”“一報還一報罷了,所以即便聆月君有一萬個理由要將我囚禁到幽冥地獄,我才不會認為,是我對不起你。”

頓了頓,她又道,“我也永遠不會承認,我輸給了你。”

“哦,像你這種性子,即便是被打擊地要灰飛煙滅了,也是不會在我面前認輸的。”我了然地回視著她,“可是輸贏與否,又豈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若是非要說自己贏了,我也沒什麽好計較的。你懷揣著你那虛偽的夢就是了。”

她眼神盯著我,眼神微瞇,“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樣子吧?瑤清帝宮的清風公主。修為高深,九萬歲飛升神尊之位;如斯鎮定,即便是走到絕境也不會如先時的凡人或是普通狐貍那般方寸大亂。”

“是啊,不能乖乖讓你欺負,讓你失望了吧?”

她沒有回答我,可是眼中那抹黯然到空洞的光彩,卻並不能讓我有絲毫的快意。

那麽空洞,那麽無神,就連先時的鎮定和諷笑都消了個幹凈。她這麽,我本該感到高興興奮不是麽?可是她那仿佛一切行將結束的大徹大悟又平靜如水的模樣,卻讓我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呢?

她那早就被火焰所噬咬著的翅膀忽然輕輕揮舞起來,於是,漫天漫地的紅蓮業火都仿佛波浪般搖擺,那種臨死前的絕美,那種最後一刻的燦爛,竟愈發地讓人迷幻起來,仿佛這不是一場大火,而是一場艷麗到極致的舞蹈,即便是曇花一現的美麗,卻以足夠耀眼到讓人永生難忘!

“看到了嗎?”她看著這場用無上的鳳凰之心為代價而輝煌燦爛的驚心動魄的景象,那聲音裏揉著我分辨不清的嘶啞與決絕。

“這是,我給聆月君的最後一個禮物,一場足以讓九重天上的大小神仙們都記住我的紅蓮之火!聽說鳳凰死的時候,景象是極美的,我便將自己做祭,獻給即將魂飛魄散、身歸塵土的他!”

仿佛是對天起誓一般,那麽徹底與決絕,帶著能吞噬一切的怨氣與戾氣!

而那雙鳳凰族的漂亮的眼睛裏,本已經被燒的通紅,可卻在此刻,落下一地清冷的淚!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唇間是難以抑制的顫抖。

“你……說什麽?”

“哈哈哈哈哈!清風啊清風,你說你贏了我,是啊,他愛你甚過愛我,哦不,他從來就沒愛過我,自始至終只對你愛的深刻;可是你愛他呢?比得過我愛他麽?”她的大小愈發猖狂,仿佛只有這麽大笑著,將這瘋狂地笑聲透過重重的熱力噴薄的火焰山呼海嘯般傳出來,她才能將心中所感盡數發出,才能在臨死前做完這最後一件事。

“我為了他,守了這空冷的淩棲宮整整五萬年!可是他在灰飛煙滅前,卻是來將我送去幽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生怕他不在時我將他心愛的女人吃了去!我為了他,做了那許多事,謀劃了那許多心計,可換的的是什麽?!我不甘心!所以,在他即將逝去之時,我便也隨著他一起逝去……這樣,我終究是永遠追隨著他,他永遠,也別想擺脫我!呵呵,我如此愛他,你呢?你比得過麽?!”

“你……你……”我伸手摸到自己心跳的地方,那裏已經被猛然而來的恐懼逼得失去了跳動的動力,“你說……聆月……”

“呵呵,你終於承認自己輸了吧?”她繼續笑得燦爛。

我狠狠地閉了閉眼,騰起周身的風力來,朝著那火紅的中心處飛去!

鳳凰自焚的心火是那樣猛烈而灼熱,仿佛天上地下所有的火焰都已經聚集到了這裏,本性屬風的我總就是抵擋不住,那藍色的屏障被肆虐的火苗舔舐著,已經越來越薄弱。我看著身上的衣衫被火紅的苗子所吞噬,可是卻奇異得不知道疼痛。

心裏驟然升起的毀天滅地的恐懼與驚慌早已經讓我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你方才說聆月就要灰飛煙滅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她鳳凰的原身比我的人形大了許多,可我就那麽揮盡力氣地狠狠地一攫,盡將蔓延到她脖子處的火焰都一下揮了個幹凈。

她一向喜歡騙我,說的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這一次,我卻該死地似乎能預感到,她並沒有騙我!

“哦,我卻是……忘了……你還不曉得……這回事呢……”她還在笑,盡管魂魄已經燒得沒剩下幾分,淺淡的呼吸中,一個字一個字蹦的如此艱難,卻又是如此清晰。那雙在我近前的火紅的眼睛,倒映著我蒼白卻又狠戾的臉色。

“聆月君……就快灰飛煙滅了呢。說不定,已經灰飛煙滅了……你知道麽,他是因為你……才會這樣的!都是因為你!”

“你給我說清楚!!”

我嘶吼出聲。若不是嗓子猛地咳出一口血來,我並不曉得,自己竟是用了這麽大的力氣來咆哮。

“他因為你失了光華之力,又受噬心之刑,所以在東海才能會被那魔族給重創地就要灰飛煙滅。”她看著我,眼神中是刻骨地痛恨,那是一種深入骨髓足以毀天滅地的痛恨,“你滿意……了麽?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用琉玉鏡看看……聽說,他為了你把那鏡子補好了不是麽……”

她的輪廓越來越淡,那仙身已經隨著她內丹的逐漸焚盡而化作萬千火苗,可最後一句,卻又無比清晰仿佛嘆息般得響在我的耳旁。

她說,“……我真的…很討厭你……”

作者有話要說:當當當當~哎,不容易,正文寫完了,還有一章沒發。另外,應該還有1-2個番外吧。。

☆、正傳 終章

從沒想過,我與他的緣分竟是如此淺薄。

當那面記載了我們太過的過往和無數悲喜的琉玉仙鏡在我的掌中,我對它喚著聆月而它卻只顯示出一片煙霧浩渺的虛無時,我還能騙自己說或許這面鏡子壞掉了;可當我眼睜睜看著他在我三步之遙處一寸一寸變得透明,在我的觸手可及中一點一點化作撫育月蓉神花的仙澤霧氣時,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人說三生情緣,總能換得相守一世;我與他,走過三生,卻只換得一次短暫如煙火綻放的幸福相守。

寒洞,冰桑幻域。

我從琉玉鏡中看到的景象便是這裏。

至今,那日我與他在這裏的甜蜜時光還如此清晰的在我腦中偶爾浮現,卻不料,這麽快這裏就成了我往後許多年徹夜糾纏著我的噩夢的源頭。

當我推開那扇無人把手的冰桑幻域的門時,看到的是他寡淡寒涼的身形——透明得只剩下薄薄的霧水凝成的水月鏡花。

他就那麽從容,那麽鎮定,那麽平靜得站在那裏,安靜淡遠仿佛水墨凝成的畫卷,挺秀玉立又寂寞獨立。就像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在冰桑幻域中看到他的時候一樣。

他的姿態總是如此高貴淡靜,即便此刻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即便他馬上就要化作煙塵。

他手中拿著的是一個荷包——繡工粗劣滿是線頭。他一直看著那個荷包,甚至絲毫沒註意到我的到來。而我,也在看到那個荷包的剎那,恍然記起了前日夜裏我在昆侖山桃花林裏做的那一個夢,關於他的夢。

我早該料到,那並不是夢,該是他給我造的幽夢幻境。

那便是,他施舍給我的最後訣別的一面麽?

……………

幽夢幻境之中,一片白茫茫,正如千年前與少羲的最後一面一般。

他笑著說,“怎麽,我特地利用這幽夢幻境來看你,你竟不開心了?”

他笑著說,“東海之事有些棘手,所以耽誤地久了些。讓風兒久等了。”

他笑著說,“風兒,我忽然想起來我們竟從沒有過定情之物呢!我送過你許多東西,你該送點什麽給我呢?”

他還笑著說,“既然繡了就該早些給我才是,誰說這個不好了?我看是極好的。只是,這荷包空了也是浪費,不若裝點東西在裏面如何?”

於是,他笑著結下我的發帶,剪下小小的一縷墨發,放入了那荷包之中。

至始至終,他的笑容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那樣的完美無憾,讓我仿佛看到了三月嶺上桃花開遍,艷極,惑極,讓我完全都沒心防,就這麽流失了我與他的最後一面。

未能好好珍惜那個機會,與他,訣別麽……

可是,這要如何訣別??當胸腔裏那顆鮮紅的東西都空洞痛苦到不能跳動之時,要如何與他訣別??當我與他再也沒有明天的時候,我又要如何開口與他說,珍重??當以後萬萬千千年長漫無邊際的日子裏,都只剩下我一人踽踽獨行之時,我又要如何才能支撐著自己都過那一個個幹枯黑冷的春夏秋冬??

命中註定,果然是命中註定啊!

命中註定你我相遇,我們用生命守護相信,漫長的歲月裏滄海桑田的變換幹涸不了你我的情意,可天意如此難測,命途如此詭譎,有情卻不能有緣,彼此和鳴的心卻抵擋不了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

可是,他的身影是如此寂寥啊,仿佛空無一人的山谷中悠然開放的幽蘭,就這麽獨自逝去……

原來,他就是準備這麽安靜到不讓任何人知曉的方式獨自走向虛無麽?他為之付出許多的東西,他的至高無上的天帝之位,他手下那千萬的精兵強將,他教養了許多年的親生兒子,還有他萬般愛護的……未婚妻……都沒有誰能有資格陪著他走過最後一程麽?為何他要讓自己如此孤獨寂寞,就算在死前的最後一刻也不放過自己呢??

一直以來,天上地下,萬般重任,都在他一個人的肩上,是啊,他是因救世而來,卻也要因此而承擔所有一切的孤單寂寥麽?!

為何,他就不願吐露一分他的苦痛或孤獨?為何,他要如此得將自己逼上絕路,也將我逼上絕路?

我不知道我何時走近的他,當眼前模糊到在看不清那一大片一大片繽紛鮮艷的冰桑月蓉時,他已經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輕抿的唇線,如此美好。

如此美好的他,本該屬於我的,可是卻瞞著我,獨自在這裏,撲向永恒的泯滅。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卻碰不到他的美好。

他忽然擡起眼來,淡靜沈寂的眸子乍然灌滿了驚異。

“風……兒?”

“嗯……你竟記得我……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呢!”我明明是笑著說的,可為何微開的雙唇中竟滑入大片大片鹹澀的水漬?

他卻皺眉,“黎霄做什麽去了?為何將你帶走?”

“嗯,他自己回去魔族了呀。”我繼續笑得燦爛,雖然我不知道此刻我的笑容還是不是平常的那個笑,“我為何要跟他一起走?我要走也是跟你一起走啊!”

“你……”他盯著我,眉目黯然,“你已經知道了吧?早知道瞞不過你。禺疆的王後一直藏身於貫月昆吾劍中,三萬年前她親眼看見我就用那把劍將禺疆殺死,我雖然知道她在,卻沒料到她竟會忽然在東海覆蘇。此次我既是逃不過灰飛煙滅,便不想你以後受苦。清兒,我已經將他送去靈山,你不必擔憂;你與我關系這般,我怕她不能也找你的麻煩,所以才想到將你交給黎霄。畢竟,黎霄是她的親生兒子,你在他身邊,她想必不會下手。我知你最是痛恨忘魂咒,可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如此平靜自如地說著自己的身後事,如此平靜自如地交代著他灰飛煙滅前策劃的種種,心中只覺得疼到無法呼吸,也怨到無法呼吸!

為何,他會如此淡靜自如地與我說這些?!他難道不知道,我的心,已經被他的話撕扯地鮮血淋淋——

“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麽?”我看著他,一動不動得看著他,語氣平靜地連我自己都驚訝,“只是你需要照顧需要愛護的負累是嗎?只是沒有感情只懂得歡愉的懵懂無知的孩子是嗎?可是,我也會難過呀!你……灰飛煙滅了……我會難過呀……你灰飛煙滅了,我便什麽也不要了……”

不知怎的,便說著自己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卻立刻像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般大哭出聲來……我想要拼命抑制著,可是卻只換來更加排山倒海的宣洩!

是的呀……他沒了,我便什麽也不要了,漫長的歲月如此空洞陰冷,我也陪著他去就是了……那樣就不會傷心到周身都被掏空啊!

“你……別說傻話了。”他修長的手指拂過我的臉頰,輕柔之極地給我揩著淚水,可是哪裏揩地過來呢?那樣的絕望,那樣的傷痛,即便是一整個汪洋大海,也難以容納這深刻到底的碎裂的心。

“我的風兒該是永遠幸福的。”他仍是那般溫暖地笑著,可那透明的笑容卻已經脆弱地如同隨時都要撒去的櫻花瓣。

“是我打擾了你的幸福,讓你受了許多苦,”他繼續說著,語中蘊含的溫柔足以讓天地都停止轉動,只為了聆聽他的聲音,“是我一直想要把你抓到身邊,溫暖我孤單而漫長的生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一次次落入險境,差點灰飛煙滅;是我將你本來順遂完美的道路弄得曲折不堪,你為了救我而出現,卻因為我失去了數萬年的自由和幸福。如今我要走了,卻永遠不能將風兒送回到本該有的幸福中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為何要這樣說?是嫌我不夠難過麽?明明……就如槿顏所說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若是不喜歡去魔族便不去,不喜歡用忘魂咒就不用,你的父母兄長們想必也會保護好你的。什麽都可以隨你,可是待我走後,你一定要幸福才行。”

“你走了?我要如何幸福?”我擡眼望著他,想要將他的容顏看個清楚。

他卻低低嘆一聲,伸臂,將我輕輕地抱住。

眼前氤氳模糊的一切時而隱約,時而又清晰,我的聲音哽咽著嘶啞,本該感知不到他的觸摸,卻莫名地仿佛已經碰觸到他那清淡的溫暖——一如既往,那令人沈溺的感覺。

良久,他輕吟出聲,“那該……如何是好……”

是啊,該如何是好?他走了,我永遠不會幸福。有誰能代替他給我幸福?有誰能代替他,領著我嘗盡著天上地下萬般況味?有誰能代替他,讓我能在荒蕪的歲月裏感知到一星半點的溫暖?

沒有的。

他若是走了,便再也沒旁的人了。

“那,風兒是想選擇記住我麽?”他擡起頭來,那雙黑沈透亮的眸子,仿佛是最深徹的大海。

記住他?讓我帶著他給我的那麽短暫的記憶,渡過漫長到沒有盡頭的餘生?讓我每日咀嚼著我與他的回憶,一遍遍細數著那些有限的過往,獨自對抗滄海桑田的變換,鬥轉星移的荏苒麽?

這便是我的未來麽?如此陰冷的未來呢,我甚至沒有那個勇氣跨進去……

他見我的神情,伸手細細拂過我的臉頰,仿佛要最後一遍將之細細描繪一般。

“風兒,你可知,永恒的等待有多麽痛苦?我又怎麽舍得讓我的風兒,受那樣的苦?所以,還是用忘魂咒吧……只是忘記我罷了,只是,忘記我一個人……”

最後那句話,他是貼著我的耳畔說著的,柔柔的風吹過,那字眼如同鬼魅般爬進我的思緒,讓我只覺周身都冷到徹骨,悲到徹骨……

“你知道,我們是沒有輪回的,你永遠不要有跟我一同灰飛煙滅的想法,那樣,我可就不喜歡風兒了。”

“不……你怎麽可以唔……”我嗚咽著擠出幾個字來,卻是被他低下頭,親親吻住。

霎時,天地都靜止了。只剩下我與他,輕淺纏綿卻小心翼翼到讓我心痛的呼吸……

我擡眼望進他的眸子,黑沈透亮如黑曜石的眸子,幽深中有著刻骨的眷戀,和無邊無際的悲傷……

不知何時,他的吻忽然變得深沈粗暴起來,雙手將我摟地越來越緊,越來越堅固。仿佛是悲傷到極致了的迸發,是終於不可遏止地浮現出來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被他一把摟到胸前,他將我抓的那樣緊,仿佛隨時都在防備著我會消失一般。可事實上,即將要消失的其實是他。

“風兒……”他嘶啞低沈哽咽而帶著幾分恨意和狠意的聲音響在耳側,“你知道……我有多麽愛你!!!……可是,為何……你總要離我而去………為何??”

話語完全失去先時的平靜溫和,仿佛在痛恨我一般,脆弱仿徨而又抒盡心中的怨懟。或許,不是痛恨我,而是痛恨那詭譎難測的天意。

我從來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深重的怨。可是此刻我同樣也是木木的,完全被悲痛將神經澆灌的麻木。

只覺得,本就空蕩蕩的心,竟已經又開始了鈍鈍的痛……

“我們……要永別了麽……”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幾個字已經哽咽到難以辨清……他就這麽抱著我,一動不動。

可我卻驚慌失措地感覺到這個擁抱慢慢的,慢慢的,由緊到松,仿佛一陣即將逝去的風……

我好害怕!

我想要看著他的臉,以確定他還在我的身邊,卻聽見他微弱的聲音。

“讓我最後抱抱你…我的風兒……”

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心臟碎裂的聲音。我伸手,繞過他的腰,就這麽,放下一切地靠在他的身上,用全身心的力量,感知著彼此的存在……

我微閉雙眼,他的氣息越來越薄弱,而我便摟地越來越緊……

待我再睜開眼來,眼前,已是虛無一片。

飄渺的煙霧仙澤在眼前悠然彌漫。脖頸處有一絲冰涼——那是,他的淚。

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於是,我就這麽連自己都出乎意料地將最後一章搞成這樣了。

呃,番外會happy的。。。

☆、最終結局

三月的長生境,鵝黃淺綠,雛鳳新啼,絲絲脈脈,點點滴滴。高大挺拔的鳳凰木撐起大片的陰涼,艷紅如火的花朵如翩翩彩蝶,簇滿了枝椏。樹底下蹲著一只乖覺可愛的兔子,毛色火紅,瞇著眼睛懶洋洋趴著,舒服得仿佛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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