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神尊料事如神，我們還未回去草垛子，雨、電、雷三位神君就已同時上陣，霎時，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

跟著修為精深的聆月君，我自然是淋不到雨的。他變的這個白色仙障，十分穩當牢靠，隔音效果也好，站在裏頭連雷聲都聽不見。

此刻我靠在仙障裏頭，這才有了充足的心思來仔細琢磨今晚上的這些事兒。

首先是蘇輿說他喜歡我。這事兒我還真是決計沒想到的，我一直以為蘇輿的心一直在那位槿顏天妃身上，別說三萬年，即便是再有三萬年過去，也該還是喜歡槿顏天妃才是。可他竟說他喜歡我？真是令人費解。他對我一向沒甚好態度，冷言冷語的絲毫看不出愛慕來，想來他們飛禽族的愛慕方式都是如此特別的麽？幸好我反應還算快，沒被他的表白表得懵掉，思路忒清晰地表明了我的立場，因著我倆總還要繼續做鄰居的，面上也不能太僵，幸而我的這個拒絕也拒地挺溫和，他還不至於對我因愛生恨。唔，真是不錯。

這第二個事兒就棘手得多了。盡管我如今是個神尊，是個地位崇高的神仙，可天君的旨意仍比我高上一頭。想來那紙婚約，怕是不容易解除了。思來想去，也鬧不明白聆月君到底是著了什麽魔風，他與槿顏本是天造地設一對兒，又難得地互相恩愛，我雖然被他倆害得淒慘過幾回，可終歸也沒想過上天宮去找他倆的麻煩，想著大家就這麽井水不犯河水地過，不是挺好麽？可他卻偏生要來惹我，真是無可奈何。

若是包括九天銀河邊的屏翳，最近這段日子本神尊竟連著被表白了三次！這倒是撞了什麽桃花運啊！可是這些白表的，都沒讓我生出任何漣漪來，可見，我果然是老了，絲毫沒了年輕時的那些個傷春悲秋、豐富無比的情感。

陵光一向是個不服老的，而我與他恰恰相反。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口氣剛剛嘆完，雲頭便停了下來，聆月與我一先一後出了仙障。

等在草垛子門口的蘇輿甚賢惠地遞了我一把傘，神色仍然柔情無限。小清兒從他身後探出腦袋來，對我笑嘻嘻的，“娘親，和父君約會好玩麽？”

我幹咳幾聲，道：“你是怎麽回來的？可淋雨了？若是淋了雨可不好，會生病的哦！”

小清兒撥浪鼓似地搖腦袋，“是蘇輿仙君護著我來的哦！”

唔，蘇輿果然不錯，雖然與聆月不大對付，對清兒倒很好麽。

此時夜已深，我與蘇輿寒暄了幾句便回了草垛子歇息。小清兒這次識相地不再纏著我同我睡覺，乖乖跟了他父君睡。

盡管多加了聆月父子，委羽山的日子仍舊是且閑且悠地過著，並無太多區別。除了我如今做什麽事兒總要被兩位互相不對付的神仙跟著，以及晚上睡覺總要被那只嫩娃娃纏著之外。

聆月君自那晚對我放了幾句狠話之後，又恢覆了慣常的冷硬安靜，仿佛那晚發怒的是另一個人一樣，讓我很覺奇妙。暮兗仙官時不時會過來委羽山與聆月君送些公文奏章一類，每回都會帶來許多蔬菜水果什麽的，直接導致委羽山的夥食越來越好，吃得本神尊很是開心。初始時我還有些類似不好意思的情緒，可想到他過去對我欠下的情債，如今不過讓他用吃食來還一還，應該也不算過分吧！另外，他有一個怪癖倒是與陵光不謀而合，就是每月的十五月圓之夜都必得消失一晚。陵光消失一晚當時是循例出門問診了；可聆月君卻不知是作甚，我估摸著可能是去看望某位紅顏知己去了。

在一處過得久了，我便愈發發現一個真理——做天君比之做太子來，果然是舒服許多，且不說這位天君平日裏要批要看的公文比他做太子時要少得多了，就是他竟連續數個月住在委羽山的草垛子裏從未回過天宮也很令人匪夷所思。真不曉得如今這四海八荒怎會如此平靜，我很不厚道地巴望著某個仙族來過叛亂啊謀逆啊什麽的，也省的他們的天君大人如此這般閑得發慌。有一日，當他甚有興致地提議讓我帶他去長生境其他山頭轉轉時，我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何他做天君做的這麽悠閑自在、不務正業。他甚是冷靜地告訴我說，所謂天君，不是善於處理天地萬事，而是善於派別人處理天地萬事，故而歷任天君都是這麽清閑的。我回想起過去他做太子時被奴役的那副悲戚樣子，覺得他說的這話倒是很有道理。

相比於聆月，蘇輿卻變得讓人不甚省心。他倒也並沒有再說出表白的話來，可是如今他每每看向我的眼神都柔地可以滴出水來，而且還變得很愛說話，確切地說，是變得很愛與我說話，因他與陵光和聆月仍是沒甚言語的。我們的日子本就十分平靜，所以其實並沒什麽可說的，故而，他與我說的話，多半都是回憶他過去的崢嶸歲月。我把它當成個故事聽聽，有時候倒也很有些趣味。他說起了他與槿顏小時候在琳虛境的種種，也說了他自做了聆月君的坐騎之後的種種，這些其實並不新鮮，讓我覺得新鮮的是，他在五萬多年前槿顏加入淩棲宮之後心灰意冷，拜入混元天尊的太清仙境處學藝的種種。我回憶起五萬多年前與師父上太清仙境時，混元天尊座下並未曾有過叫蘇輿的青耕鳥的徒弟這樣算起來，他果然是在數百年後我落下凡塵、槿顏嫁入淩棲宮之後才拜的師了。

他既然說到太清仙境，我便忍不住想打聽打聽當時赤夷的情況。那時的我用流光劍捅了赤夷一劍，混元天尊罰我下凡歷劫，我不過做了十幾年的凡人，死了之後重新位列仙班，此後也再沒管過赤夷那家夥的死活，也不知道師父用命換來的聚靈水是否真能救了他。其實赤夷的死活早與我沒甚幹系，我想打聽一番也純屬好奇，卻沒想到，我對蘇輿一提起赤夷的名字，他竟十分失態地凝神了許久，面上是說不出的凝重。我心裏一喜，琢磨著，莫不是蘇輿和赤夷之間也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我心裏很想他把這段說與我聽，可那廝就是一個字也不吐，真是令人洩氣。幸而本神尊聰明，想起那日六哥與我說的“酒後吐真言”，便略施了小計，在某個十五的夜裏，陵光和聆月都不在的時候，將他灌醉了問話。我的這番作為甚不厚道，可效果卻十分不錯，他果然將他與赤夷的事兒說與我聽了。

是個忒俗的故事。話說五萬多年前，蘇輿初入師門，長相清俊、氣質恬淡、乖巧聽話、勤奮努力，立即贏得了他師父的好感。當時卻有一位本來最受師父寵愛的師兄，名叫赤夷，對其頗有敵意，二人多次相約比試，赤夷雖先進門，卻因重傷初愈、靈魄重建而與蘇輿打了平手。兩人就這麽打了幾千年，時間長了，竟產生了類似惺惺相惜的情感，兩人竟成了如膠似漆不分你我的知己好友。可惜好景不長，在某一個惠風和暢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赤夷向蘇輿表白並提議兩人一同斷袖，蘇輿接受不能，最後決定離開師門。混元天尊老人家提議他去做當時的太子聆月君的手下，算是報效神界，他考慮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故事聽到這時，我便覺得這故事老套地實在讓我聽不下去了。正欲搬他回去睡覺時，他話鋒一轉，終於說了一段不是太俗的段子。原來自蘇輿做了聆月的坐騎之後，他陪著這位太子殿下打過許多次仗、解決過神界的許多次危機，風裏來雨裏去的，他親眼目睹了享譽八荒的英明的太子殿下的聰慧睿智、英勇善戰、謀略過人等等，於是他對他的主人產生了十足的崇拜之情。兩人關系一度十分和諧融洽。

我愈發驚奇了，開口問他：“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背叛他呢？是因為什麽背叛了他？是因為他對槿顏不好，你看不過去麽？”

他已經有六分睡意了，眼神迷離地看著我半天才聽懂我的話，道：“聆月君……他是非不分，風流成性，枉費英明……迷戀上一個心腸歹毒、屢犯天規的妖精，神魔大戰當前卻臨陣逃脫……那一戰，我族大敗……他還對槿顏如此殘忍……不止是槿顏……還有……還有赤夷……”

他這話七零八落的，聽不大明白。我思量著，聆月君一慣就很能惹桃花，雖然對槿顏天妃情有獨鐘，可偶爾迷戀迷戀其他人也是有的。話說我不就是個例子？不過他嘴裏說的這個妖精卻不知是哪個有福分的了。神魔大戰，我當然是曉得的。三萬多年前神魔之戰戰火初起，神族在數年間敗績連連，直到數百年後，聆月君陣前打了魔君禺疆一個灰飛煙滅，戰局才扭轉，最後自然是我神族大獲全勝。可是，這與赤夷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嘀咕著。

他卻忽然對我一笑，一只手越過桌案附到了我的臉頰上，我略略一僵，趕忙挪了挪位置，他的手順勢滑到了桌上，又吃吃笑道：“清風，我若是把我的元神藏到你的元神裏，就可以一直與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了……我若是真這樣做了，你，會同意麽？”

還不待本神尊說話，他卻又笑了，唔，我發現，蘇輿喝醉了之後很愛笑。

“不行的，我忘了，”他擺擺手，臉上有些落寞，“我忘了，你已經是光華神尊，你的元神我根本沒法兒碰到……”

此刻我卻福至心靈，脫口道：“赤夷在你離開師門的時候就把元神藏到你的元神裏頭了，他不想離開你，是麽？”

他擡頭看我，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知……知道的？”

英明的我果然十分英明，這也能被我猜到。但卻不知，赤夷的元神又是因何離開的，想來，必然又是一件恩怨癡纏的故事了。

只可惜，他被我套出的話已經夠多了，此刻頭一歪，終於睡了過去。

其實元神藏匿這個法術麽並不算是個高明的法術，你只需修為比對方高，你的元神比對方更強大，你就可以將自己的元神蜷在對方的元神裏頭，偷窺對方的生活，這與印靈有些相像。可是這個法術卻很少人用，只因你進入容易出來卻難，需得一位法力高深的神仙對著你的肉身施法召喚你的元神，同時你的元神有足夠的逃脫出來的意志力，這意志力必須足夠到可以將對方的元神暫時擠出，甚至暫時霸占對方的肉身。施法和意志力兩者缺一不可。等閑神仙一旦使了這個術，多半是再也出不來的，試想哪個神仙會丟著自己的悠閑日子不過，舍命去做這等無聊的事兒呢？

第二日裏那只青耕鳥並沒想起來前一晚發生的事情，只是嚷嚷著頭疼，自己跑去聆月建的夥房裏頭弄了碗醒酒湯。

於是我竊喜著想，下次再給他灌一次酒，讓他將他何以與聆月結仇以及赤夷何以脫離了他的元神這一段講與我聽。

陵光照例一天到晚搞他的白蘿蔔，月圓之夜照例出門問診，可能是他最近問診的病者病情不大樂觀，他每每問診回來都要臭著一張臉。

相比於我們四人，小清兒卻是開心快活得過了，日日裏在長生境的各個山頭耍玩，撲撲蝴蝶、抓抓蚱蜢、拔拔蘿蔔什麽的，有時也會拉上本神尊，無奈本神尊比他不知大了多少，實在沒法子與他共享童趣，每每只靠在一旁打盹兒。不僅是他父君和我，他與蘇輿和陵光二人也處得很好，偶然還能讓蘇輿變作原身馱著他四處游逛一番。不過有一件事卻不大好，就是陵光的腌蘿蔔絲兒，自此不僅要對付我，還得對付小清兒。別看那孩子個頭小，吃起來卻堪稱大肚王，直接導致陵光的腌蘿蔔絲兒飛速減少，我很是郁悶。

幸而，委羽山的好東西並不只腌蘿蔔絲兒一種。

夏暑漸消，秋意漸濃，委羽山南坡的淬焰果被染得如同小小紅燈籠，一個一個掛在樹梢上，讓人垂涎欲滴。我並沒忘記陵光答應我的今年的淬焰果隨我摘的諾言，所以在忍了數個日子後，終是背了個小背簍，拿了個小竹竿，爬到了南坡的淬焰樹林中摘果子。

此時正值暮色四合、夕光漫天之時，委羽山上綠的松柏、紅的楓葉，五彩斑斕得甚是可愛。站在山腰上望去，遠方是雲霧渺然中偶爾透出的山巒一角，黑黛色的輪廓，在火紅的雲彩照耀下，反射著柔和的光。這副景致，倒頗有幾分凡塵俗世的味道，多了分真實，少了幾分神山仙境的飄渺。

我其實很喜歡凡界的真實，可近數萬年裏都沒能去凡界走一遭，心裏很有些遺憾，思量著日後可找個機會去凡界游上一游。

見天色已晚，我取下竹筐，拿了竿子，準備打下淬焰果來解解渴。可這一竿子還沒下去，卻見無數個紅果子漫天花雨般地落下來，叮叮咚咚地好不熱鬧！

我詫異地張張嘴，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輿。

“就知道你應是來這兒摘淬焰果了！”他一副料事如神地樣子，走到我跟前，對著我手上的裝備一臉嫌惡，“只需施個術法就行，你這麽用竹竿兒敲，得敲到什麽時候？”

“我也曉得這個，可你看看，你用術法打下的果子裏面有些許多還沒熟透的呢，怎麽吃呢？”

“唔……你說的也有道理……”他抓抓腦袋，無奈道：“那，那咱們還是慢慢用竹竿兒敲好了。”

說著，他甚是主動地接過那根前一刻他還頗嫌惡的竹竿兒，乖巧賢惠地跑到淬焰樹底下敲去了。

我掩嘴滿意地笑了笑，心想這廝還在我面前賣弄這等法術，不是找打擊麽？要知道當年我在挽陽山學藝時別的法術不精，可這麽同時摘下果子的法術卻十分精深，因我十分垂涎挽陽山下的那幾株桃樹。現如今這珍貴的淬焰果卻比不得便宜的野桃子，用這法術實在浪費太多沒熟透的果子，我這才翻箱倒櫃地找了個根寒磣磣的竹竿兒來。

那廝打果子的積極性不錯，可動作卻忒慢了些，我這瞇了都有一盞茶功夫了，他那簍子裏卻只可憐兮兮的幾個紅果子。我嘆了幾口氣，與他道：“我上到樹上去敲果子，你便在底下仔細接著吧。”

“上……上樹？”

“對啊，”我見他一臉驚異，解釋道：“我不是要爬上去，你見過狐貍會爬樹的麽？又不是貓。我是踩著雲頭上去！”

他這才了然點頭，尷尬地笑了幾聲，“這主意，不錯。”

打定主意，我便招了祥雲騰上了天。最後如願地到了一株忒高大的淬焰樹的頂頭。

我敲敲敲，我打打打……

小時候在瑤境帝宮時，阿爹就曾說過，小七這孩子做事兒總大大咧咧地忒不謹慎，活像個男子。那時我一直不大服氣，可如今我也算是個老神仙了，偶爾追憶往昔，便覺得阿爹這話，真是十分精辟。例如數月前在九天銀河上頭的祥雲上我也能掉下來，又例如此刻正趴在樹上敲淬焰果的我，一個沒註意，又一次忒沒形象地掉了下來。

這次掉下來，我仍然不甚擔心。因為底下不是還有蘇輿麽！他本就是只鳥兒，變作只鳥兒接住我對他而言是多簡單的事兒。所以我很放心地往下掉。

想來大家也都猜到了。蘇輿果然接住了我，卻並未變作鳥兒的模樣馱著我，而仍是衣冠楚楚的男仙模樣抱住了我。

我頗有些詫異，心中生出這只鳥兒做鳥做得忒不地道的想法。

他雙臂打橫抱著我，力道不松也不緊，是恰到好處的溫暖。我斜眼一瞟，果然見他註視著我，眼神柔情似水，如癡如醉。

哎，不是早就說清楚了麽？他的那個心思卻還表露地如此直白，叫我可怎麽與他繼續相處呢！

正當我欲開口讓他放我下來時，身後傳來一聲咬牙切齒且寒氣森森的話。

“你們是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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