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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先苦後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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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壇

這一趟海外采藥之旅屢生波瀾,眾人不覺間日子已過去幾十天,待他們匆匆返回安陸,便得到歐陽少恭留下的消息,說他已和嫣兒回到青玉壇主持局面。

諸人思及青玉壇,心中籠有陰霾,對此事真假存疑,再不敢停留,立刻動身前往衡山探個究竟。

衡山,青玉壇。

青玉壇不同於尋常的道觀廟宇,乃是道家洞天福地之一,並不像天墉城那麽好端端地坐落在昆侖山上。一行幾人在衡山的祝融峰會仙橋和那仙力所設的機關搏鬥了許久,踏雲而過,終於來到通往青玉壇的必經通道。

此處並無人把守,可以想見一般的閑雜人等闖不到這裏來。踏上法陣,須臾就將他們傳送到了青玉壇內,這裏陽光明媚,芳草鮮美,比外面的衡山風景更加秀麗,還透著一層仙清氣。

一位青玉壇弟子靜靜地守在法陣旁,見到六人來訪,也不意外,上前行禮。

百裏屠蘇也以規矩回禮:“在下百裏屠蘇,與這幾位,皆是來尋歐陽少恭長老。”

那名弟子點點頭:“原來如此,丹芷長老確實說過,近日他或許會有客人來訪,想必就是你們了吧?長老交代,來客若至,直接請去青玉宮與他會面便是。諸位隨我來。”

這一趟順利得有些詭異,搞得方蘭生戒備不已,但是他們隨著青雲壇弟子三拐兩拐,竟就真的來到青玉宮,見到了歐陽少恭。

一別多日,海上奔走,其他幾人難免瘦了些,黑了些,但見歐陽少恭風采依舊,便可知他確實安然無恙,未受傷害。

“少恭,你還好嗎?”方蘭生跑過去拉著歐陽少恭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毛病。

“自然無恙。我沒想到你們這麽快便由海上回來了!此行可還順利?”

百裏屠蘇取出備下的仙芝:“略有波折,但已於祖洲尋獲仙芝。”

“如此甚好!”歐陽少恭對那位迎客的弟子吩咐道,“白蘞,你辛苦了,先下去吧。為幾位客人備下休息之地。”

白蘞抱拳:“是,長老。”

“哇,少恭真有一門之主的架勢!”方蘭生咋舌道。

“小蘭莫要取笑,不過是在下一任掌門未選出前,代為打理門內事務。”

“只要不是被青玉壇的人抓回來的就好,先前我們都替你捏了把汗!”

“只怪在下匆匆回來此處,倒叫你們擔憂了。”歐陽少恭解釋道,“雷嚴過世後,門派裏散去一些急功近利的弟子,如今願意留下的人,皆性喜平和,只求靜靜修習金丹之術。近日亦有些剛剛入門的人,實為可喜之象。”

小雪看著少恭說道:“少恭,嫣兒呢?”

“嫣兒她,”少恭聽到有人提起嫣兒,腦海裏想起一些片段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她在房間裏待著呢,凝雪要去看她的話,可以問元勿。”

少恭的反應讓小雪看到了,“嗯,我去看看她。”說完便離開了。

大家一路憂心,此時才全都放下,講述起這采藥路上的故事,方蘭生手舞足蹈,激動不已。

歐陽少恭只是微笑聆聽,聽方蘭生講了個遍,才開口道:“等在下將仙芝甄別研究一番,拿定主意後,即可開爐煉丹。諸位海上奔波,想必一直未能好好休息,不如在青玉壇中多盤桓幾日。丹藥是否能夠煉成,在下不敢誇口,待得出爐,亦少則半月,多則數月。除百裏少俠外,屆時其餘人當可去留隨意。”

自采得仙芝之後,百裏屠蘇一直在想,玉橫之事已了,采藥之行也算有驚無險,滿載而歸。無論起死回生之藥是否能夠煉成,似乎大家都沒有了一起走下去的理由。

可大家一通議論,說來說去,總之都要陪著百裏屠蘇,他推卻不得,只得一一謝過。

內心深處,他是有一些開心的。

夥伴們一路走來不離不棄,經過了那麽多艱險,此刻若真的就此離別,他反倒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

他曾是一頭孤狼,孑然一身,向北、向北、向北。從不接近狼群,也不為誰停留。

可一旦習慣了狼群的溫暖,離開群體後,是不是還能獨自活下去?

所以,這樣真的很好。

就算如慳臾所說,他的結局必將慘烈,但至少在終點來臨之前,他可以過得沒有遺憾。

都說洞天福地,人間仙境,不見一絲凡俗煙火氣,在此地修行一日,可比在外界一年。

凡人蠅營狗茍,所求不過福壽二字。修仙一路雖苦,但一朝得道,萬世無憂,因此亦有許多人拜在道家門下。

而小雪那邊

小雪跟著元勿走到嫣兒的房間,一路上她註意到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的不知在準備什麽,也聽到有人在說什麽關於嫣兒的事,但她沒有多留意,可能是因為嫣兒是這裏唯一的女弟子才會討論的。

小雪走進嫣兒的房間,看到有一名弟子在嫣兒旁邊說著什麽。

“師姐!你就喝藥吧,你喝了才…”

“我不喝!你給我滾!”

小雪皺著眉,旁邊的元勿說道:“你把藥放下,跟我出去。凝雪真人,我們就不打擾了。”

小雪點點頭,走向嫣兒,“嫣兒,你生病了嗎?”

躺在床上的嫣兒聞聲看去,發現是是自己好久不見的凝雪姐姐,眼淚掉落了下來,“凝雪姐姐,嗚…嗚…嗚…”

小雪見此上前抱住嫣兒安慰道:“嫣兒不哭哦,不哭,發生了什麽事跟姐姐說。”

“姐姐…我……”

青玉壇地處衡山,萬物鐘靈毓秀,自門派創立伊始便占盡天時地利。

隱於衡山雲霧間的青玉壇分做上下兩層,上層永為黑夜,下層永為白晝,若自高而下俯瞰,形似太極,意指陰陽相輔,化生萬物。與祖洲八方月色那種遠離人世、自然荒涼的仙境相比,這裏更加講究萬物之序,天人合一。

道家七十二福地各有所長,青玉壇鐘情於丹藥金石,幾百年來盛衰皆因丹藥。歐陽少恭作為這一代青玉壇的丹芷長老,在門派的威望不作第二人想,也正因如此,之前的掌門雷嚴才對歐陽少恭多有忌憚,不擇手段也要脅迫他回青玉壇,但又投鼠忌器,不敢傷及他的性命。

青玉壇上層,永夜國度。

算著時辰,這會兒應當恰是午夜,萬籟俱寂,人畜皆安。

百裏屠蘇卻有些難以安枕,耳邊若隱若現似乎是琴聲,但聽不真切。輾轉反側,幹脆放棄了睡下去的想法,起身出去走走。

出得房間,才發現那琴聲並非幻覺,而是自夜風中悠悠而來,琴曲正是那熟悉的榣山餘韻。

往前走了幾步,遙見歐陽少恭端坐在一座石亭之中,身邊一尊博山爐,香爐內裊裊青煙,隨風襲來,不知燃的是何種香料,聞之令人神清氣爽,並不似一般的香火令人不適。

此情此景,不免與琴川初見時重合,只是回到了青玉壇的歐陽少恭,整個人的氣度風韻都與往日有所不同,那種平易近人的煙火之氣減了幾分,更增了仙骨靈氣,給人的感覺時近時遠,無法捉摸。

不知不覺便走近了,歐陽少恭見了百裏屠蘇,琴音稍緩,“百裏少俠。”

“聽聞先生琴音,不由得停步。”

歐陽少恭做了邀請的手勢,說道:“適才於房中翻閱典籍,少俠所予應是仙芝無疑,但書中所載幾處在下仍有不明……便先到屋外閑坐片刻,以免一時多思,反入歧途。”

百裏屠蘇入亭一揖:“令先生勞神了。”

“一諾千金,自當盡力而為。”

百裏屠蘇走到歐陽少恭身旁坐下,這座小亭地勢較高,放眼望去是衡山一脈綿延的巨大黑影,間或湧來一片暗淡雲海。夜深人靜,飛鳥都已安歇了,只有樹葉沙沙,襯托二人的交談。

“這首曲子,由先生彈來,別有一番味道。”

“聽少俠言下之意,於別處也曾聽過?”歐陽少恭奇道。

“說來恐先生不信,我初次聽見這首曲子,乃身處夢境之中。”

“為何不信?世間本無奇不有,夢由心生、夢回前塵亦不在少數。未知少俠夢中,又是何種情形?”

“夢裏……”百裏屠蘇想及榣山奇遇,卻不知為何心念一轉,隱下了這段故事,“情景都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那樂曲聽來清雅從容、悠然淡泊。而換做先生彈奏,則帶了幾許剛柔相濟之意。”

歐陽少恭莞爾一笑:“難得,當真難得……百裏少俠自言不通音律,卻每每能夠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虛華,得一聽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愧不敢當。”

“不知道百裏少俠可有略通的樂器?既為知音,在下期望能有幸二人合奏一曲,一抒胸臆。”

百裏屠蘇遺憾地搖搖頭:“我不善樂器,只是幼年混跡山野間,習得以樹葉作簡陋之音,實在不值一提。”

歐陽少恭擺擺手,說道:“音律之道,原本無影無形,不可觸摸,附著樂器已是落了下乘。古人雲,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少俠所言樹葉為樂,乃是自然之聲,渾然天成,又豈會不值一提?在下願洗耳恭聽。”

百裏屠蘇回想起在祖洲的榣山幻境之中,曾含葉為笛,為慳臾吹出那隔世的曲調,心中不禁有所感喟:“先生若不介意,便合奏方才那曲如何?”

“正有此意。”

歐陽少恭長袖舒展,指間幾個起落,琴聲碎玉先行,幾個小節之後,百裏屠蘇從亭邊撚下一片樹葉,含在唇間,明亮清脆的葉音加入悠揚琴曲,為柔遠清淡之聲添加了幾分跳脫的翠色。

一個身披白衣,仙骨風流,席地而奏。

一個一襲皂色,倚立亭柱,合眼沈浸。

他們就像是陰陽的兩邊,鏡子的兩面,黑與白、晝與夜、天與地。

透過飄搖的音符,對望彼此的靈魂。

琴與葉的合奏,凝成一只纖纖的手臂,穿過茫茫穹宇,探向遙遠不明的過去,撫過支離破碎的夢境。

或許,這一刻才是完整。

一曲終了,像是有默契般,二人久久沒有言語。

直到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也被暗夜吞噬得幹幹凈凈,再不能從靈識中感知,歐陽少恭方才感慨道:“今日一曲,當真心曠神怡。高山流水亦不過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不枉在下初識少俠,便有相知之感。”

“先生助我良多,能結此友誼,亦是百裏屠蘇一生之幸。”百裏屠蘇誠懇道。

此言非虛,從他遇到歐陽少恭的那一刻起,似乎所有的迷障都逐漸散開,他所追尋的每一件事,都在此後的日子中展露眉目。

歐陽少恭淺淺一笑,“不勝欣悅。”

琴曲掀起太多夢裏夢外的記憶,百裏屠蘇不由得一陣出神,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先生博學,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聽過關於魂魄分離之事?”

“魂魄分離?”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何以忽然問起?”

百裏屠蘇望向遠方,不知是想透過茫茫夜色看向哪裏,“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離,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麽、算什麽?仍是當初那個人嗎?”

歐陽少恭看著百裏屠蘇,神情漸漸冷凝下來,在亭角的暗影下,顯得有幾分肅殺之色,“在下以為,殘缺的始終便是殘缺,天地生靈俱有三魂七魄,亙古未變,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做‘一個人’?”

他側過身去,面露嘲諷之色:“不循常理,終違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為異端?”

百裏屠蘇的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梗梗作痛,郁郁不能解。

歐陽少恭覆又轉過身來,關切地問道:“少俠可是曾在哪裏見過那樣的人?”

百裏屠蘇面色一黯,搖了搖頭。

歐陽少恭的聲音溫潤悅人,響在耳畔:“不知道少俠的疑惑從何而來?在下所言,並不是厭棄這樣的人。只不過見多了世情百態,人心冷暖,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來。人心狹隘,目力短淺,如此的異類,終究難容於世吧……”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來,少俠的命數亦是不同尋常,當初聽聞瑾娘的推算,便能想見,你一定遇到過許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艱難困苦。”

“坎坷雖有,幸而始終逢人相助。”百裏屠蘇言及此處,腦中畫面起伏明滅,難免酸楚,但感恩之心,盡在語間,“昔日,我為師尊所救,滅族之刻免於一死。自我下了昆侖山,又遇眾人相助,一路同甘共苦。如今,更有先生傾心傾力,煉制這起死回生之藥……我雖然拙於言辭,但此番恩義始終銘記在心……若說當初下山時,還曾為所遇不公而心存憤懣,現今卻不敢再輕易這樣想。”

歐陽少恭面有敬佩感喟之色,話語中又似帶著審視:“少俠當真可以做到毫無恨惋?”

百裏屠蘇捫心自問,誠實作答:“先生高看。對於過往經歷的一些事情,我心中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時怎能盡拋?然而下山歷練後,也漸漸能夠明白師尊所言,天高地廣,心遠即安。我只願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變成……”

百裏屠蘇的話並沒有說完。

鐵柱觀噬月玄帝之語,榣山畔黑龍慳臾之憂,一一浮現。

該如何才能避過那樣一個結局?現下他心中並沒有答案……

歐陽少恭眼簾微垂,隱去眼底心事,“少俠能這樣,自是……極好,極好。”

這片沒有盡頭的夜,就停留在他唇邊意義不明的淺笑間。

蘇幕遮

青玉壇丹閣內,火光燎燎,映著兩個人的面容,歐陽少恭的面容在光影浮動之間,顯得比素日裏要銳利許多。他看著丹爐,思忖了片刻,道:“千觴言下之意,百裏屠蘇在祖洲時曾經另有所遇,卻不肯透露詳細情形?”

旁邊另一人,高大落拓,竟然是尹千觴。他此刻毫無醉態,語氣也難得地正經:“那地方的無形迷障頗為厲害。我們幾個通通跌了進去,又昏昏沈沈出來。就他不怎麽驚訝,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還說有什麽人把我們送去仙芝那處……”

歐陽少恭皺眉道:“送過去……莫不是遇上個有緣地仙指引方向?洞天福地中,此種小仙亦不在少數……未妨大計,便且由他去吧。之後若仍有異狀,請千觴務必與我言明。”

尹千觴抓抓頭,狀似不經意地說:“這是當然。說起來,還不知少恭你到底怎麽打算?這爐內煉的,當真是起死回生藥?”

爐內火光映著歐陽少恭的面容,笑意森森令人膽寒:“是與不是,又有何緊要呢?書中既說此乃起死回生之靈丹,我便只管照那方子一心一意煉制,其他的,又何須多慮?”

尹千觴楞了半晌,然後長嘆一聲:“那小子也算倒黴至極,攤上你這般仇恨……”

“千觴此言差矣,我何必要憎恨他呢?”歐陽少恭微笑搖頭,“恰恰相反,我要的是他來恨我!”

歐陽少恭的影子投射在高大的墻壁上:“我要他越憎惡越好,越瘋狂越妙!那被兇煞怒火燒成赤紅的眼瞳,心底扭曲的黑暗之力猛然溢出,腦海中僅餘下孤寂痛苦和強烈的殺欲……雖然竭力掙紮,不甘服輸,卻又無法抑制,最終將被黑暗吞噬得一點不剩……那種東西,若是親眼見到,定然是十分的美妙!”

“這我可聽糊塗了,你不是只想從他那裏拿到……”尹千觴略帶小心地說道,“以少恭之能,還用得上這些彎彎繞繞?”

歐陽少恭看一眼尹千觴,又把玩起手邊的博山爐,爐內並沒焚香,但爐上的蓮瓣又亮起了一層,“我與百裏屠蘇糾葛極深,一言難以道盡,千觴只需將他行事告知於我,其餘盡可作壁上觀。”

“我不多管就是。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喝上幾壺。”尹千觴又回覆到平時那吊兒郎當的模樣,瞟一眼門口,道,“喲,外面像是有人來找你,我先走了。”

尹千觴離去之後,歐陽少恭表情冷冷地喚道:“元勿,進來。”

一名素日跟在歐陽少恭身旁的青玉壇弟子恭敬地走入:“弟子來此,有幾件事情稟報。”

“說。”

元勿細細說道:“百裏屠蘇等人至青玉壇已有幾日,今天恰逢朔月之夜,百裏屠蘇體內的兇煞之氣劇烈發作,一整天都未曾踏出房門。凝雪真人始終在旁照看,其餘人亦有探望。”

歐陽少恭輕輕點頭:“嗯。”

“另有一事……衡山腳下穆家村的村民昨日行至山腰,擺上祭祀之物,口中念念有詞,祈求青玉壇‘仙人’現身,如往年一般賜予仙丹。”

歐陽少恭嘴角抽動,似笑非笑地吩咐道:“此事照舊即可。丹房內還有不少‘清骨丹’,穆家村老小求多少,便給他們多少好了。”

元勿沒有接話,卻神情微動。

歐陽少恭長眉微挑:“如何?”

元勿語帶猶疑:“長老……弟子有一事不明,這穆家村之人自從幾年前蒙長老賜藥,便十分貪得無厭,年年來求所謂的仙丹,我們為何……為何要去理會?”

歐陽少恭瞥了元勿一眼,道:“元勿且與我說一說,這清骨丹有何效用?”

元勿想了一想,答道:“去附骨之汙濁,順體內之陰陽,正是長老當年親自煉制出的一味奇藥。”

“不錯。”歐陽少恭頷首,“附骨汙濁即是毒性。清骨丹講求的是以毒攻毒,若是在病入膏肓之時服下,自可去除汙穢,有身輕體健之感。可若是無病無痛之後,仍然繼續服食,與吞毒又有何異?”

元勿頓時了悟,卻面色灰暗,不知如何作答。

歐陽少恭語氣中字字輕蔑:“人欲無窮,食髓知味。當年不過偶然路經穆家村,見那些村民情狀可憐,長久以來飲用穢汙井水而致病,命在旦夕。他們那種求生之念著實令人動容,於是便教他們如何凈化井水,並贈清骨丹服下。卻不想那些人自以為得了仙緣,無性命憂患之後,竟再不肯勤勞度日,只一心企盼繼續求取仙丹、長生不老。”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拿捏推算:“轉眼已是四載過去了吧?再服最後一回,便將引發潛埋的劇烈毒性,全身爆裂,七竅流血而亡。”

元勿驚駭不已:“長老,這……”

歐陽少恭道:“不是想求仙丹嗎?呵呵,予取予求就是。貪婪之念永無止境,禍及性命猶不自知,實在可笑!你不覺得,這便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元勿為歐陽少恭氣勢所懾,雙膝微軟,拜道:“弟子心中亦是厭惡穆家村之人,卻不如長老這般……思慮周到。”

“思慮?”歐陽少恭冷笑道,“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多花一分心思,我不過起了個頭,身處人間還是淪落地獄,皆由他們親手所選。能死在夢寐以求的仙丹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吧?”

語畢,他只凝視著丹爐,再不說話了。

“長老,還有一事,弟子不知該說不說…”

“何事?”

“嫣兒師姐,始終不願喝藥,還放毒在送藥弟子身上,已有十多人受傷。”

“你……”

不死藥

自從百裏屠蘇等人相聚同行,不論是救人、尋藥,都頗費了一番周折艱險。此時終於萬事皆安,只待歐陽少恭開爐煉丹,可算是逮到一個空閑稍作休憩。

歐陽少恭每日潛心於金丹之事,餘下的人就流連在青玉壇與衡山山水之間,難得的輕松暢快。襄鈴天真爛漫,正是最愛玩耍的年紀,和方蘭生每日裏一邊打鬧不停,一邊又玩得形影不離。紅玉見了只是笑。

小雪偶爾和尹千觴一起說會兒話——衡山上的酒攤基本都被尹千觴喝垮了。但大部分時候,小雪一直陪在百裏屠蘇的身邊,有時教他一些心法來抑制煞氣,也有的時候就只是和他一起靜靜坐在崖邊,看風起風落,雲卷雲舒。

這樣恬淡悠然的日子之中,每個人也難免懷著一點忐忑的心思——那起死回生的藥,真的能夠煉成嗎?

堪堪到了一個月的尾巴上,青玉壇弟子前來通報:那藥,煉成了!

所有人都匆匆聚到歐陽少恭那裏,就連尹千觴也拎著喝到一半的酒瓶,趿拉著鞋跑了回來。

百裏屠蘇雖則還是一副如常的樣子,但從胸口的起伏便知道他內心並不平靜,目光炯炯,直望著歐陽少恭手中那瑩白如玉的藥匣,裏面似乎有明珠煥發著幽光。

在他看來,那便是灼灼的希望之光。

方蘭生第一個問了出來:“少恭,那個起死回生藥你真的煉成了?”

“說來亦是萬幸,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竟然這般順遂便制成了這‘仙芝漱魂丹’。”

歐陽少恭看百裏屠蘇僵硬在原地的模樣,不禁失笑,珍而重之地將藥匣放在了他手中:“百裏少俠,此丹所用藥材均十分珍貴,如今藥成也只得一顆,更不便尋人試藥,還望少俠謹慎用之。”

“多謝歐陽先生大恩!”百裏屠蘇緊緊捏著那玉匣,聲音沙啞中帶著一點顫抖,語畢便拜。

歐陽少恭攬住他雙臂扶起,說道:“少俠不必如此。此時言謝,為時尚早。仙芝漱魂丹全循古法煉制,在下也不敢推知藥力究竟如何。古籍中曾有記載,若死去之人的魂魄已入輪回之井投胎往生,則丹藥自然無用。另外,以此法重生之人,切不可行於日光下。請少俠謹記。”

“……不可見日光這一說卻不知是何緣故?”紅玉若有所思,道出心中疑慮。

歐陽少恭只是搖搖頭:“古書所載,在下也不敢妄加揣測。”

百裏屠蘇將藥匣小心揣好,鄭重道:“無論最後如何,均只一試,絕不會……太過期望。”

“施藥救人之事,在下本應隨少俠同去。只是兩日前忽然接到洞宮山掌門的信函,向青玉壇求取一些稀罕的金丹靈藥,三十日後便有所需。”歐陽少恭歉然道,“青玉壇與洞宮山素有交情,此事不便推辭,在下恐怕得閉關一段時日。未知少俠是想快些去救人,還是願意等在下出關後一同前往?”

百裏屠蘇立刻回答道:“請先生原諒我心中急迫,今日便打算離開了。此去南疆,有處地方名為烏蒙靈谷,便是我故鄉,我會攜仙芝漱魂丹去那裏救人。”

“南疆……那襄鈴也可以順帶回故鄉去看看了……”襄鈴喜道。

歐陽少恭微笑點頭:“思親心切,在下亦不多作挽留,望百裏少俠能夠得償所願。”

幾個人明白百裏屠蘇的心情,速速收拾東西動身。

烏蒙靈谷。

這是南疆群山之間的一片碗狀谷地,百裏屠蘇的家鄉。

自從有了騰翔之術傍身,千裏之路也不過幾個瞬息之間。穿行於雲霧之間的時候,百裏屠蘇終於明白了鳥兒歸巢的心情。

曾幾何時。烏蒙靈谷為結界所守護,不為外人所知,亦不能闖入。

谷內被群山包圍,民居農田都用這裏特有的灰黑石塊圍壘保護起來,還有些就在山壁上鑿洞為家。

這個隱世而居的村落內,並沒有太多的居民,但世世代代自給自足,少與外界來往,雖不能說是桃源仙境,卻也是封閉的一片凈土。

而如今的烏蒙靈谷,經過十幾年前那場劫難,結界已逝,變成了一塊人跡罕至、鳥獸不親的廢土。

那些曾經炊煙裊裊的房屋已是破敗,許多地方腐朽不堪,若不是石塊堆壘支撐,早已傾塌為不辨形狀的朽木。山坳間聯結的吊橋在風雨侵蝕下搖搖欲墜,幾乎不能負載一點兒重量,巨大的水車伏倒在溪水中,被流水侵蝕,支離破碎,難以想象當年吱呀轉動的生動景象。

真的回到了這個地方。

百裏屠蘇腦中不能接續的童年回憶如落葉般蕭蕭而下,與眼前蕭瑟景象重疊。

自從跟師尊去了天墉城,這是他第一次回家,也是第一次,他不是那麽害怕回到這個地方。

以前他不敢回來,因為他害怕面對那種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感覺。

母親不在了,小蟬不在了,所有的族人全都不在了。就連他們走過的橋,睡過的床,玩過的玩具,也全都毀了。

可現在不同了,他身邊有了同伴,有了他想要守護的人,還有了……希望。

眾人隨著百裏屠蘇走到一片平臺之上,整個村子的面目全非盡在眼底,而唯一經歷了摧毀和遺忘後,仍然巋然屹立的,是村子中心一座巨大的石像——上半身是長袍女性,眉目慈悲,憐憫天下,下半身是曲線柔滑的蛇尾。

百裏屠蘇面向石像,右臂在身前緩緩畫過一個半圓,並隨之弓腰行禮,動作優美如同祭祀之舞。

方蘭生為這巨大莊重的石像所震懾,看到屠蘇的舉動不免有些奇怪:“你這是做什麽?”

百裏屠蘇回答道:“族中世代信奉女媧大神,便在山壁之上立起了這座巨像,供人膜拜。”

女媧乃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後所遺留靈力和清氣盛極之處孕育出的神祇,被稱為地皇。據說她性情溫柔,仁愛生靈,對殺戮和紛爭極其厭惡,自她誕生之日,便保護著世間各種各族。她為人類定下婚嫁之俗,並以牽引命魂之法創造更多生靈形態,使大地河流更為豐富多彩,如一位慈祥溫柔的母親,所以又稱大地之母。

南疆一帶有許多信奉女媧的部族,百裏屠蘇所在的烏蒙靈谷有此石像也並不奇怪,只是這村落遭遇巨變後物是人非,竟連草木都斷了生息,空有神像立於荒蕪殘垣之中,看起來不免令人欷歔。

“附近的山,襄鈴覺得好眼熟哦。”

“咦,你們難道都住在這一帶嗎?”

眾人一邊聊著,一邊沿著女媧像腳下的石徑向山腹走去,並沒看到落在最後面的尹千觴,也面對石像畫下優美的半圓。

沿途,枯草斷石之間,有一些骸骨掩埋其中,據百裏屠蘇所說,應是當年來犯村落被斬殺在此的人。言及此處,百裏屠蘇心中仿佛又有一些畫面覆蘇,那些來犯之人,衣著似有熟悉之感……但他顧不上想太多,因為冰炎洞已在眼前。

山腹之中便是冰炎洞,洞中有萬年寒冰輔以冰系法術,鎮鎖焚寂這把烈火之劍。也正托了這萬年寒冰之福,百裏屠蘇一直將母親與其他族人的屍身藏存於此,未有半點損壞。

行至洞口,小雪突然抓住屠蘇的手臂,“屠蘇,把丹藥交給我吧,我跟你一起進去。”

屠蘇點點頭,便將丹藥交給小雪,和小雪走進洞裏。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還是沒有出來。

“紅玉姐,你說……真的能成嗎?”

百裏屠蘇和小雪進洞時正是正午陽氣最重之時此刻日光已經隱在了群山之後,黑色漸漸壓上天際,卻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紅玉難免憂心忡忡。

紅玉看著洞口,搖搖頭說道:“我總覺得一陣一陣的不踏實,但願是我多心了。”

襄鈴蹲在一塊大石上托著臉,耐不住地打個小瞌睡。尹千觴一直沒有說話,一口接一口悶頭喝酒,也不知道那隨身的酒瓶裏有什麽秘法,竟存得下這許多酒。

直到月亮已經出現在東邊高空,方蘭生再也等不了了,一下子沖到洞口說:“別是那仙芝漱魂丹不管用,木頭臉想不開……我要進去看看!”

“不、不用了……”襄鈴的臉上露出迷茫摻雜著嚇了一跳的表情,指著方蘭生背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先是阿翔一聲長嘯飛出,緊接著從那幽深洞口中,走出兩個人來。

柔潤月光下,小雪攙扶著屠蘇緩緩前行。

紅玉上前問道:“怎麽了?難道……”

屠蘇沒有說話,小雪只是搖搖頭而已。

這一站,便是一日。

方蘭生狠狠一握拳頭:“走!去找少恭!告訴他,他一定有辦法救回來的!”

“紅玉,”小雪叫住紅玉,“帶著他們先去休息吧,我送小蘇回去。”

紅玉點點頭,便帶著大家回去了。

傍晚

崖壁上生著一株小樹,種子從巖縫中掙紮著生長出來,如今也是枝繁葉茂了。百裏屠蘇撚起一片樹葉,含在唇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那是一首南疆小調,輕短可愛,像是幾個孩子在樹林間嬉戲。

曲畢,百裏屠蘇輕聲說道:“娘……小的時候,我時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閑,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調吹給你聽。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會這樣去找他的爹娘。

“不過,你總在忙別的事情,就算偶爾有空,也會斥責我不思進取、玩物喪志。如今,你只能在一旁靜靜聽著了,說不定心裏也在想,我還是同小時候一般不爭氣……卻不能言語,不能訓斥。”

夜空寂靜,沒有人作答。

“我從來沒有想過……哪怕是訓斥也好,只想……再聽一回……”

百裏屠蘇頓了一下,忍住了湧上喉頭的哽咽,又接著慢慢說道:“我把你們的屍骨一具具搬到冰炎洞下,想著只要身體不腐,或許有一天,所有人還能活過來,村子還能回到從前的模樣……屠絕鬼氣、蘇醒人魂,我想著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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