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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安陸閑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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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獨那扇窗中發出熒藍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安陸,夜

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獨那扇窗中發出熒藍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襄鈴在窗外的大樹下抱膝坐著,望著那奇異的光亮,暗夜之中松了心防,一雙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現出頭頂。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卻籠著一層擺脫不去的黯然。

已經整整兩天兩夜,對面那個小小的客棧房間中的白光,一直在這樣閃動著。光色已經漸漸變得暗淡,顯見那施放出這份幽藍的寧靜力量的人,已經由於過度勞累,漸趨虛弱不支。

是已經醒來的小雪在為昏迷的百裏屠蘇渡氣。這兩天來,凝雪姐姐一直以來都是屠蘇哥哥唯一能夠依靠的人,成了屠蘇哥哥身邊最重要的人。而襄鈴自己,卻連屠蘇哥哥昏睡著的那間客房都未敢邁進——只要稍稍接近一點,就會被他身上籠罩的煞氣嚇得渾身發抖,只想幻化出原形,沖著不管什麽方向逃竄而去。

就是、就是這樣的害怕。

天似乎又快亮了,襄鈴打了兩個寒噤,甩甩頭,藏起狐耳。站起來拖著腳步,心裏空落落的,一不小心,竟在樹根上絆了個趔趄。

“哎呀!小心!”一個壓低的聲音驚慌地叫了一聲,緊接著有人大步奔過來。襄鈴靈巧地一跳,站穩了腳,下一瞬間,卻瞧見一個突然出現的身影“嘭”的一聲,直挺挺地摔趴在她眼前。

方蘭生趴在地上,一時連臉也不想轉一轉。叫別人小心自己反而絆倒摔了個結實,這種糗事非得要在她面前展示一下嗎?他不覺恨恨地握拳,捶了下地。

“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的?我……都沒覺出來呢。”襄鈴將雙手抱在胸前,低頭喁喁地言道。

“哈,沒、沒有啦!”襄鈴發楞之際,笨小子已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哈哈地拍打自己的衣衫,“我就半夜睡不著嘛,到木頭臉這邊來看看——我可沒有很擔心木頭臉的意思!只是過來隨便逛逛……沒想到看見你也在這兒坐著。我看你晚飯好像也沒吃什麽,所以就去廚房……”方蘭生說到這裏,從背包裏摸出一個油紙包,直直地捧到襄鈴面前,“肉包子,還熱著呢……你、你要不要吃兩個?”

噴噴香的氣息隔著油紙散發出來,似乎帶著幾絲暖意。襄鈴眨了眨眼,吸了一下小鼻子,慢慢雙手抓過了油紙包,靠著樹根又坐了下來。

果然是好香呢,雪白的肉包子,很圓很小,十二道面褶捏得又勻又細,嚴實可愛。卻不像是街攤上或客棧裏賣的,倒像是什麽人剛剛親手包好,一個個上鍋蒸熟的。

襄鈴扁嘴看了方蘭生一眼,拿起一個包子咬住。

見襄鈴只顧咬著包子默默地不說話,方蘭生小心翼翼蹭過身子,見襄鈴並沒反對,也沒皺眉頭,這才“咕嘟”地咽了下唾沫,靠著她的身邊也坐下來,與她並肩抱著膝蓋。

“啊,那個……”發了一會兒呆,他終於出聲,“這兩天你都在這裏轉悠,這麽悶悶的樣子,都好久沒看見你笑了。我家二姐說過,心中有事要直來直去地說出來,自己才能過得舒坦,自己舒坦了,親人、家人……還有朋友,才能放心哪。你是怎麽了,可願同我說說?”

又是一陣子沈默,只聞襄鈴嚼著肉包子。方蘭生心下一陣打鼓,不禁反覆琢磨起方才自己的話語來,想想是否有哪裏唐突說錯。正緊張間,卻聽見小姑娘那幽幽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太差勁了。”

說罷這一句,襄鈴眨了眨眼睛,長長卷翹的睫毛上下忽閃,似乎有些水色沾染上來,那表情看起來當真消沈極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喜歡屠蘇哥哥的人,要好好地陪在他身邊。”襄鈴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可是這一次,屠蘇哥哥受了這麽重的傷……我,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方蘭生仔細地聽著她的一字一句,短短時間裏,眉眼間的表情不知起了多少番參差覆雜的變化,心中也是一時酸,一時又疼,可聽完了姑娘的話,還是嘴一咧,掛上一臉微笑。

“別這麽想呀,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一路上遇到那麽多危險,大家都一起闖過來,襄鈴可是沒有一點遜色,還立了很多功呢!有些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辦法的啦,像木頭臉現在這種狀況,紅玉那個女妖怪都說了,大致只有靠真人姐姐的法力才能幫到他。你看,我也沒辦法幫忙,那我不是也像你說的一樣,成了沒用的人了?”他笑著開解道,“其實,事情是不必這樣去想的呀。我們都是好朋友,都會關心木頭臉,所以咱們才會跑來這裏看他的狀況,不是嗎?雖然做不了什麽,這份關心,不會是假的呀。”

通常說到百裏屠蘇的事,他一向是故作高傲冷漠,就算強詞奪理也不肯承認自己對那個人有一分關心的,更不會扯上什麽“朋友”不“朋友”的話。可此時,二人獨處,面對著兀自落寞的襄鈴,他竟不自覺地將這番心跡坦然流露,連平日自己的脾氣一時竟也忘了。

姑娘吃完了一整個肉包,似乎更有了些力氣,咬了咬嘴唇,還是搖了一下頭:“可是我……我是在害怕啊。連靠近他、在身邊陪著他都不敢,有時候一想起屠蘇哥哥在鐵柱觀裏的那個樣子……都會怕得發抖。我、我怎麽會怕他呢,他是屠蘇哥哥,最好、最厲害、最保護我的屠蘇哥哥啊!我真的好沒用……不,不僅是沒用,我……我覺得我好壞。”

說到這裏,姑娘竟不禁哽咽了一下,委屈得就要哭了。

方蘭生方一見她的淚意,嚇得一時忘形,雙手一下子握住了襄鈴雙肩,忙不疊地高聲勸慰了起來:“怎麽可能!襄鈴是最好的姑娘啊,最溫婉、最嬌俏、最可愛、最……最漂亮,呃呃,最最善良了,一點都不壞,一點都不,真的!!”他瞪著雙眼這樣忽然大呼小叫起來,弄得襄鈴不禁一陣驚愕,呆呆地睜大一雙嫵媚的眼睛,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被心上姑娘這雙要命的眼睛一望,方蘭生只覺得兩邊臉頰上忽的燒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什麽,忙把手縮了回來,一時僵住,好像從生下來到這個世上,就從來沒有這麽窘迫過,連“阿彌陀佛”四個字怎麽念都忘了個幹凈。

這個時候,菩薩自是不會來拯救他的,總是絮絮叨叨的聖人也不見了蹤影。驀地,將他從前所未有的困厄中救出來的,卻是一瞬低低的笑聲。

襄鈴就在他的眼前,撲哧笑了出來。那是真正的破涕為笑,兩只眼睛裏盈盈的水光還沒褪盡,卻看得出她是真的輕松了下來。

“笨冬瓜。”襄鈴笑著,跳了起來,“這肉包子挺好吃的,以後……還能吃到嗎?”

“能!隨時都能!什麽時候想吃,跟我說一聲,說一聲就好!”方蘭生如蒙大赦地跳起來,一下子又激動興奮,只覺得那姑娘一笑一垂首間,天地大開,光明頓降,一切都變得那麽美好起來。

“這就是情……情之所至的神奇嗎……”他陶醉得一時癡了,自己心裏亂七八糟地遐想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眼前所見原來並非幻象,更不是什麽情動引起的奇跡。

是天真的亮了。

安陸縣這座寧靜而美妙的小城,太陽就這麽靜悄悄地跳出來,好像跟人們藏貓貓似的,慵閑卻調皮。

天亮之際,百裏屠蘇下榻的客房中,純白色的光芒突然滅了。這光亮連續兩天兩夜映照著那扇窗,一刻也不曾斷絕,此時驟然熄滅,方蘭生與襄鈴兩人饒是剛剛還在言笑之中,卻也不禁雙雙一怔,同時將目光向著那客房轉了過去。

擔憂之色才上眉梢,卻見那房間的門被從裏面推了開來,身材高挑、一身紅裙的紅玉,攙扶著小雪慢慢地走出來。小雪雪似乎很累很累,一手搭著紅玉的肩膀,深深垂著頭,都看不見她的臉孔;才勉強地走了兩步,她卻身子一個下沈,整個人好像昏軟了似的倒了下去。方蘭生和襄鈴都不禁一驚,叫著奔上前來,幸而紅玉好像對小雪的狀況早有預料似的,一下抄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穩穩地扶起來。

“璇…紅玉,雪兒她沒事吧?”方曜聲上前跟紅玉一樣扶著小雪。

“放心,大小姐並無大礙,只是這兩日兩夜以來,勞累太過,這會兒禁不住,睡過去了。”紅玉淡定地言道,“這麽多個時辰連續運功渡氣,就算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她無意提到仙人二字,忽地頓了頓,轉而接著言道:“也難免要傷損精神。大小姐這樣一個年輕女孩,自小修為強大,但也只是一個連家門都沒有出過多少次的女孩,竟能如此堅持,倒真叫人感嘆她是個奇人,更佩服她的意志,尤其是對小公子的這份用心呢。”

這番話說下來,方才剛剛寬解了些的襄鈴,淡淡愁色卻又不禁籠上了眉梢。紅玉那雙清澈洞察的眼睛掃見了她微微變化的表情,心下似有所思,卻未說破。倒是方蘭生焦急的話語,緊跟著打破了這一瞬的沈默:“那木頭臉呢?到底怎麽樣了?”這只平日最愛找碴兒較勁的猴兒這時不禁向房中張望著,口中不覺問道。

紅玉輕輕搖頭,轉又微微一笑:“幸得大小姐這兩日的工夫。小公子他體內煞氣雖難以驅散,卻已暫時平覆,料來短時之間不會再侵蝕他心智,傷他身體。此刻人猶在昏迷著,唉,猴兒……”她忽地喚了方蘭生一聲,“下廚你不是很拿手嗎?不如趁此時去借用一下客棧的廚房。小公子已昏迷兩日,稍後醒轉,必定饑餓,你去弄些什麽好物來,正好填他肚腹。”

“什……什麽!我、我才不給他做呢!”方蘭生聽得這話,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在紅玉面前跳起腳來。

紅玉卻只笑笑,繞開他,和方曜聲扶著熟睡的小雪,往屠蘇隔壁的客房而去。

“餵!你……”方蘭生還想說什麽,卻已無言,驀地想起什麽,轉頭看去,卻見方才還靜靜站在大樹下的襄鈴,不知什麽時候竟也沒了蹤影。他一個人站了片刻,搓了搓手,嘟囔兩句,忽的四下裏尋摸,口中叫道:“周大廚,周、周大廚!你在哪兒?小生……小生還要再借一下貴店的廚房啊!”

安陸,晨

似還在夢中,血霧彌漫,不見天日,那個邪煞卻透著解脫的聲音響在耳邊。

“戰得痛快!本座輸了!小子,那些雜碎值得你拼到這個地步?!你可莫要後悔!”

噬月玄帝看著兩人說道:“小子,你與本座有緣,本座就將本座的內丹賜予你!”說完,一顆紅色的內丹向屠蘇飛去,小雪見此,連忙將屠蘇推到一旁,那紅色的內丹瞬間射進小雪的心房。

只見小雪大叫一聲 “啊!!!”

靜默之中,耳邊傳來悠遠寧謐的歌聲,像是林間精靈的吟唱,像是清風流水溫柔拂過,像是墜入無間地獄的途中,半空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將人輕輕地托起。

像是漆黑永夜中,殘存的一點光。

“歌……聲……是誰……”

“小雪……在唱歌……”

“我不會輸……”

“狼妖,無論生死……休想我會輸你!”

“小公子,你終於醒了啊。”女子低柔的聲音,溫然問候,仿若隔世一般遙遠,在黑暗退去、光明入眼的那一霎,直入耳邊。

百裏屠蘇失神的雙眼直望著半空,仍是茫然了好一刻,忽而意識一醒。

是紅玉?他動了動手腕,撐起自己的身子,身體蕩過一波如同碎裂般的劇烈酸痛。他未曾多顧,徑直坐了起來,轉頭看向床邊坐著的紅衣女子。

一聲明亮的鳴叫,身材肥壯的海東青突然撲棱著翅膀飛落到他的身邊,開心地跳了兩跳。

“阿……翔?”百裏屠蘇張開幹裂的唇,說出一番生死夢魘之後的第一句話。海東青給予了歡快的回覆,又是兩聲表示親昵的低鳴。

“小公子這一夢,很長、很辛苦吧。”紅玉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面帶微笑,語聲柔和,“直到方才一刻,小公子仍在夢囈,始終不停地說著‘休想’、‘我絕不會輸你’……想來是那煞氣太嚴重了,才會令你怎麽辛苦。”

聽得此言,百裏屠蘇一怔,眼神中閃出警惕之色,同時一只酸痛的手,不禁立時撫上了自己胸口。

“妖氣似已融入經絡。”紅玉言道,眉梢不禁一絲悲戚,“小公子憑一己意念克制於它,不惜一身傷痛,著實令人敬佩。但那邪物也確實厲害,只恐日後公子身上之不明煞氣,更會為它所激引,將來的日子,苦痛尚多。”

百裏屠蘇聞得此話,默默不語,將撫住胸間的手放下。細細體察,來自噬月玄帝的內丹之力確實已潛伏在自己體內,不知為何,竟暫時收斂了魔性烈焰,變得較為安靜。饒是如此,經絡間猶能感覺到陣陣灼燒,隱隱發作;仿佛那顆歷經恨火燒煉的狼心,隨時都會沖破這具本已被煞氣纏磨的身體,燒盡整個世界,也燒盡他百裏屠蘇的靈魂。

正邪之界,存乎一心,兇險萬丈。這條路,當真是越走越艱難。

“那小雪……”好半晌的沈默,百裏屠蘇艱澀地開口問道。

紅玉不待他說完,已自會意地答道:“小公子放心,大小姐安然無恙。”

這句“安然無恙”,當真是百裏屠蘇未嘗問出口,卻在心裏最牽掛的答案。聽得此語,他蒼白的臉上,神色似也一時輕松了許多。

“眼下,我們安身在鐵柱觀北面的安陸,此處是客棧。常言‘大隱隱於市’,料想天墉城的人若要尋你晦氣,於鬧市中也須有所顧忌。”紅玉接著言道,提起天墉城,特意放慢了一點語速。

百裏屠蘇擡起眼睛:“師兄他們……”

“走了,走得一幹二凈。不過,可沒說不再來。”紅玉微笑。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我記得,我和小雪從水底出來,意識全無……後來,發生何事?”

紅玉言道:“我與曜聲大哥還有猴兒……便是蘭生,趕到那會兒,鐵柱觀禁地已是塌了。天墉城的人想將你帶走,我們自然不讓。觀主感激你斬殺狼妖,除去大患,也不肯相幫天墉城,那些人只得走了。說起來,還多虧你這海東青聰明。當初在甘泉村,它見你們幾人被帶走,大概便偷偷跟著,到鐵柱觀後竟又回頭來尋我與曜聲大哥、猴兒。好在我們三仍在村子附近,未去得太遠,便一同趕去鐵柱觀裏,接應上了你們一行。”

百裏屠蘇聞聽,不禁又起了一層憂色:“未去得太遠?那麽你們三位……可有救回歐陽先生和嫣兒姑娘?”

紅玉搖了搖頭:“追丟了。倒是小瞧了青玉壇的弟子,他們在村外還埋伏有接應之人,身法均是詭秘莫測。我們追去沒多久,便失了他們的蹤影,只好暫時放下歐陽公子和嫣兒妹子,先來顧及小公子你們的安危。”

百裏屠蘇的眉不禁蹙了起來,滿面憂色道:“這卻糟糕。”

“小公子莫要焦急。關於玉橫與青玉壇一事,我已聽猴兒說過了。想那雷嚴既是要威逼少恭和嫣兒為其所用,那麽縱使少恭和嫣兒落入他手,他也定不會輕易傷他們。”

“那要尋回先生和嫣兒姑娘,豈非全無線索?”百裏屠蘇哪裏能不焦急,又欠身問道。

“小公子靜養為先,切莫過於擔心,料想少恭暫無性命之憂。過幾日我們便起程去衡山,尋一尋青玉壇所在,這修仙門派多半有些隱蔽之法,說不得得費些工夫。”紅玉出言寬慰,一邊已有了主意。

聽得這樣明白的話,百裏屠蘇也心下稍定了些,只是垂首思忖,一雙長眉凝了起來,“紅玉姑娘屢次仗義出手,不知……”

紅玉嫣然一笑:“一再碰上,也算有緣分了。猴兒已盤問了我許久,只是我的來處,並不便與大家知會。若是幾位信我,我便與大家同行,若能找回玉橫,也算功德一件,若是不信……”

百裏屠蘇搖搖頭,他從初見紅玉之時,便覺得此女並非妖邪,反倒帶著一縷熟悉的凜然劍意。若她不願說,那便罷了吧。百裏屠蘇剛欲說些什麽,客房的門卻忽然開了。

“哈?木頭臉醒了!”方蘭生的聲音當先飛入,人也快步奔進來,身後跟著默然垂首的襄鈴。

“猴兒才來,怎麽要你辦個事兒慢慢吞吞,半點也不見利落?”紅玉笑而言道。

“你這女妖,幹嗎總叫我猴兒?把本少爺當跑腿的使喚就算了,還要指揮我的祖爺爺的祖爺爺!古人說得太對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方蘭生一邊口舌不讓於人,一邊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碗熱粥,妥當地輕放在客房的桌上。

紅玉一指那粥:“我估摸著小公子也該醒了,便讓猴兒和曜聲大哥去弄些米粥來,公子好歹要進食一點。”

百裏屠蘇見了,卻只啞啞地說了四個字:“並無胃口。”

“什麽?!”方蘭生喊道,“死木頭臉,本少爺和祖爺爺的祖爺爺辛辛苦苦熬的粥,你敢不喝?!”

這話一落下,就連一向確實臉如木雕的百裏屠蘇,都露出了一瞬驚訝的表情。那雙冷冷而銳利的目光直望向方蘭生,此刻卻全無鋒銳,只是一片茫然。

“喲,原來是賢惠猴兒親自熬的,我說呢,老遠就聞著香味,客棧裏的廚子可不一定做得出這好東西。”紅玉打趣道。

“我、我……我不過看他被狼妖打得可憐,才隨便做做,沒特別花心思!”方蘭生在那裏支吾了半晌,總算說出辯解之詞,“那什麽……子曰‘茍志於仁矣,無惡也’,我這叫心胸寬廣,不計較他以前那些惡行!”

屋裏一陣更為尷尬的靜默,片刻,卻聞得那病榻上傳來一聲低啞的話語:“多謝。”

“什麽?”方蘭生楞了一會兒,突然誇張地瞪大眼睛,跳了起來,“你……對我說?”他指著坐在榻上的百裏屠蘇,不敢置信地大聲追問,“謝我?!”

這時候再追問,百裏屠蘇那裏是不會再有一言答覆了。

“完了完了!木頭臉被狼妖打壞腦袋了!”方蘭生徑自得出了一個結論,像是一時崩潰了般在屋裏驚慌地轉起圈來,“看著我!再說一遍!”

百裏屠蘇搖了搖頭。

“你什麽意思?”方蘭生停住腳步,呆問。

“好話不說兩遍。”百裏屠蘇忽然撂下這麽一句。

“你!氣死我也!死木頭就是死木頭,別指望開出花來!”方蘭生又是跺腳又是揮拳頭。

看到房裏的氛圍活絡了起來,一直窩在角落裏不曾說話的襄鈴,這時方才好像大著膽子,悄悄靠前了兩步,“屠蘇哥哥,我……”她張口想要說什麽,雙眼看一看百裏屠蘇的臉,仍是禁不住一陣一陣隱隱畏縮。

百裏屠蘇望著她,只是點了點頭。

“平安便好。”他轉而問道,“為何,獨不見小雪?”

“小公子也曉得大小姐那性子,來了安陸瞧著什麽都新鮮,一個沒留意就不知跑哪裏去了。”紅玉順口便答了一句。方蘭生聽了不禁一怔,轉頭去看紅玉,剛想要說什麽,卻心頭一動,戛然止住。

百裏屠蘇卻看出了端倪,蹙了眉道:“勿要相瞞。她……受了傷?”他問話的聲氣似是十分小心,仿佛對這個答案萬般地在意。

看著他那樣子,紅玉搖頭嘆息:“唉,就知道騙不過的。”繼而坦然言道,“實不相瞞,在客棧住下前,小公子和大小姐本來就一直持續這昏迷的情況,在住下來後,小公子忽然發熱不止,藥石罔效,把我們都嚇壞了。後來大小姐醒來,堅持要來看你,所以這兩天一直都是大小姐渡氣給你,將你體內那股煞氣暫且壓制,方才慢慢好轉。她本就身負那狼妖的邪惡內丹,有不眠不休熬了兩天兩夜,實在太倦,今晨剛剛睡下。”

“哼,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不然說不準小命已經沒了。”親眼見到自家祖爺爺的祖姨奶奶的女兒勞累昏睡的方蘭生,此時忍不住出言主持正義。

“人在何處?”百裏屠蘇略略沈默,問道。

“小公子想去見大小姐?”紅玉眉梢輕揚。

百裏屠蘇不言,只一點頭。

紅玉也點了點頭,唇邊卻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在鄰著的房間,去便去吧,不過總要把粥喝了才是,空著肚子亂跑卻是不行。”她說著,端起方蘭生煮好的粥,遞到百裏屠蘇面前。

百裏屠蘇望著那微泛熱氣的清粥,默默點了點頭。

百裏屠蘇將一碗粥吃得幹幹凈凈,果然覺得身子松泛了許多,有了些力氣;也未與幾位夥伴多言,便有些忙忙地放下了粥碗,推門直出屋來。出來的時候急切,誰想站在小雪的客房門前,卻反而一時遲疑了,不知怎地,就是無法邁步進去,擡起手想要敲門,那手卻又空懸著,落不上那塊薄薄的門板。

“不必敲了,多半還睡著呢。”紅玉不知何時竟已欺近了他身後,低聲一語,卻說得他一怔。“想進去望一眼求個安心,便去唄。”那仿佛能看透許多人情世故的紅衣女子輕輕說著,似乎還帶了幾分笑意。

百裏屠蘇直直地看著面前的房門,一向冰冷嚴肅的臉頰上竟泛了一片微紅,也不知被那站在身後鼓勁的女人看去了沒有。他又這般沈默了一會兒,終究是一如往昔堅定地,點了點頭。

進入客房內,見這間房還是一派整潔,仿佛根本沒人住過,顯然是小雪兩日兩夜都未曾踏入過這屬於自己的房間。此刻唯見姑娘那纖瘦委婉的身影躺在床上,靜靜地睡著,呼吸勻凈,背影之中也可看出疲態,但也有種別樣的安詳。

百裏屠蘇未敢驚動,只盡量放輕了腳步,坐在床旁邊的凳子上,默默看著那女孩。

這般望了不知多久,那熟睡的女孩卻似夢中有什麽感應似的,忽地慢慢睜開了眼睛。

“是小蘇?”她喃喃地一問,語聲中猶然睡意未散,卻有幾分驚喜。

“嗯。”百裏屠蘇見她終是醒了,只木訥地應了一聲,再說不出更多的話。

小雪一下子坐了起來,上下望了百裏屠蘇一遍,放心地笑道:“你醒過來了,太好了。”

“對不起,有麻煩你了。”須臾,那少年只是訥訥地道了一句。

“餵!百裏屠蘇,我不是說過了嘛!有什麽事都不要說對不起我,麻煩我了這些的!再說了,那狼妖是你殺的啊!”小雪雪笑了起來,語聲輕快,全不像剛剛辛苦了兩晝夜的疲憊之人。

百裏屠蘇言道:“你若疲累,還是躺下歇息,我先走了。”說著便要起身。

小雪搖頭挽留道:“別擔心,我身體好著呢,睡一覺就什麽事兒都沒了。”她說笑著,臉上轉而現出一絲溫柔,語音略低了些,“倒是小蘇你,應該多休息一下。”

百裏屠蘇一時竟然語塞。望著這關切之意,聽著這暖人之聲,他自楞了一會兒,不禁閉上了眼睛。

“你……怎麽了?還是在你的身體裏嗎?”小雪見他臉色黯然,不禁擔憂地問道。

“仍是連累他人。”那閉著眼睛的少年嚴謹地合著嘴唇,半晌,卻是說出這樣一句,沈沈的嗓音中,滿是自責。

小雪全然不解:“你說……什麽?”

鐵柱觀中,陵端的指責句句都落在百裏屠蘇心中,百裏屠蘇雖不齒他為人,卻難以回避那些話——死去的族人和母親、師尊和小雪都因自己而傷,下山後又與同伴屢遭險境……

百裏屠蘇睜開雙眼,黯然言道:“本以為我與門派之事,不會牽連如此之多。結果卻令諸人身處險地、危及性命……是我太過自負,不知進退。又或者我身負煞氣,只會給別人帶來災厄……”

“小蘇!你再這樣說自己,我要生氣啰。”小雪聽了這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記住!你呢,是我爹紫胤真人的二弟子,是我慕容飄雪最喜歡的人!”

百裏屠蘇突然覺得臉上一熱,轉過身,不理小雪。

小雪不禁湊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嘆道:“哎,你幹嘛又不說話啊?”

百裏屠蘇聽了,立即搖著頭,凝眉言道:“沒有!”

小雪看著他:“你以後要是不多說話的話呢,我就把你小時候做過的每一件壞事告訴蘭生!”

百裏屠蘇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驚訝地神情,開口問道:“什麽壞事?”

“嘿嘿!當然是你在烏蒙靈谷做的那些壞事了!我和爹可是經常註意到烏蒙靈谷的事的。”

“好!以後我盡量多說點。”

百裏屠蘇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訝然的神情,不覺間變得柔和下來。這似乎是許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感覺吧,一個人,如斯的稚拙與真誠,卻讓他這個揮劍成癡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覺她是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溫暖。雖然此刻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只是柔柔地掛在心頭,就連自己也還未曾明晰。

小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沒事,都好好地活著,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結果,不對嗎?小蘇,你不能只看到壞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應該高興起來。”

百裏屠蘇認真地聽著她的話,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想別的什麽,須臾之後,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百裏屠蘇聽勸了,小雪臉上不禁流露出簡單而明快的笑來,“別悶悶不樂了,蘭生說你是殺死鐵柱觀大狼的英雄,舅舅講過,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開心地講道。

百裏屠蘇卻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歡英雄?”

“只是佩服那些很厲害的人呀。”小雪笑道,“嘻,不過——只要是我的小蘇,不管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喜歡。

這兩個字的尾音似乎在靜靜的小房間中徘徊了片時。百裏屠蘇聽清了它時,禁不住地,輕輕又一點頭。

說出那兩個字來的女孩,臉上卻忽而露出少見的驚訝。

“咦?小蘇,你剛才……是不是又笑了一下?”她盯著百裏屠蘇的臉,驚訝地問道。

那寡言的少年筆直地坐著,哪裏還會回話。

“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輕巧地追問一句。

靜靜的小房間中,仍是安靜得連窗外鳥鳴都聽得真切,完全沒有註意到房門外的曜聲和紅玉,曜聲看著自家侄女,又恢覆以前的樣子了,很是開心,但也不高興就此沒有一個可以教訓慕容紫英的機會,不過嘛,只要雪兒快樂就好了,又看看身旁的紅玉,在她出現的時候,他都快要嚇到,居然和他的璇兒長得怎麽相似,只不過,事情的經過,還是問雪兒比較好。

紅玉也看著裏面的小雪和屠蘇,她知道一直以來,大小姐就不太喜歡她,她很想知道為什麽,畢竟她總覺得大小姐和這個曜聲大哥很熟悉,最近也一直在做夢,夢到一個小女孩和一個男人的背影,越走越遠。

安陸,憶

百裏屠蘇帶著一身傷痛與疲累,連續在這安靜的小客棧中休息了幾日,憑著根骨清奇,已是漸漸好轉。不知是安陸縣這幽靜幹爽的空氣,還是那一絲繚繞不絕的暖意的力量,幾乎拆斷了筋骨般的疼痛竟也似乎逐漸消弭,就連可怕的狼妖內丹之力,也平覆得更加安分了些。

這一日,百裏屠蘇早早便起了身,心中掛慮著許多事,預備去請幾位夥伴前來一敘。卻不想人還未出門,幾個人竟先到了,小小的房間,一時熱鬧敞亮得很。

“今日風和日麗,我們幾個為什麽要悶在屋子裏,不去外面走走?”方蘭生一進門,就左顧右盼道。

“猴兒真會顧左右而言他,之前不知是誰先說要來探望小公子,到了這兒又裝做一副不相幹的樣子。”紅玉的打趣接踵而至,果不其然又逼得方公子面紅耳赤起來:“我哪有裝做不相關!不,我是說,那人是誰?!這麽找沒趣,要來瞧張木頭臉,反正不是我!”

紅玉連連失笑,方蘭生無奈,也只得自己瞪兩下眼,暫時不再作聲。

襄鈴湊上前來,低低地問了一句:“屠蘇哥哥……你好些了嗎?”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

“既是如此,今日再稍作休息,明天一早便起程去衡山。”紅玉說出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衡山離這兒好像挺遠,這麽多天,也不知少恭和嫣兒怎麽樣了!”方蘭生似乎忘了自己對紅玉還遠沒盤問清楚,已經習慣性地接納了她為同伴,聽進她的每一次建議。

特別是說起衡山,他忍不住就擔憂起來,又急又惱地言道:“唉!桐姨她……她又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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