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之谷

入夜，屠蘇和衣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這幾天的事。

真奇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那麽多人同行。

就像一頭習慣了獨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難再加入任何一個狼群。屠蘇曾經見過這種狼，只在遠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擊，也不嚎叫，然後默默地掉頭離去。他跟著那頭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經有三四個大狼群的腥風吹過荒原，但那頭狼沒有露出任何興奮的神色，相反，它警覺地藏在低凹裏。

倒是沒有避開屠蘇這個人類。

他們在三天之後分別，狼繼續去往北方，屠蘇掉頭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隨那頭孤狼三日，也不會發現什麽別的，那頭固執的狼，就是一直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

有些人跟狼一樣，生來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頭狼才沒有刻意地避開他，也許是聞見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時候，昆侖山上下那麽多子弟，他也始終獨來獨往，不與他人親近。

可是忽然間就有了那麽多同伴，居然有一點……溫暖的感覺，雖然還沒有適應這種溫暖，但比風和冷的感覺……似乎是要好那麽一點點。

門吱呀一聲，仿佛風動。

“什麽人！”瞬間，屠蘇已經翻身下床，手握劍柄，劍氣流轉於鞘中。

屋裏的蠟燭沒有熄，是小雪推門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小蘇你那麽緊張幹嗎？我看你屋裏有亮光，以為你還沒睡呢。”

“有事嗎？”屠蘇一笑，把劍放回床頭。

小雪雙手背在身後，歪著腦袋看他：“小蘇，你是不是覺得我為什麽，白天裝成熟，晚上就開始嘻嘻哈哈的？”

屠蘇點點頭。

“其實這樣做只是不想讓爹他為我擔心，小時候我就是這個樣子，呆呆的，又不肯學法術，又是一個路癡，”小雪向屠蘇講著這些事。

這兩日來，屠蘇已經深知小雪的情況，他知道只要小雪已將這些事，就會傷心，便打斷道：“今天那個宇文嫣兒是怎麽一回事？”

小雪一笑，露出白凈的牙齒：“她呀，是我朋友的女兒，對了，要不要去看星星？”

屠蘇：“好。”

一陣微風，燭火明暗，照著小雪臉側一道柔軟的弧線和一縷細細的鬢發。屠蘇看了一眼，心裏不由得軟了一些，覺得這樣生硬的拒絕似乎有些失禮。

“恩，對了我還想起一個故事要和小蘇說呢，是有關七把古劍的……”小雪對屠蘇說道。

屠蘇心中的抗拒又生：“恩！”

“走吧！”小雪拉著屠蘇的手走了出去。

心裏那股子柔軟又升了上來，屠蘇沈默片刻，嘆了口氣。

夜色如水，風中暗香流動，月光照在靜謐的山谷中，山色青青如黛，寒潭中水色湛碧。

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山之巔，星光垂落在他們身上。

“觀星何必要跑這麽遠？”屠蘇望著寒潭中反射的細碎星光。

這一路他走得沒頭沒腦，全仗小雪領著他，感覺像是姐姐把一個走錯路的小孩領回家似的。這讓他有點不習慣。

“看！”小雪蹦了起來，指著頭頂星空，又指向下方山谷，眉眼間滿是得意，“上面是銀河下面是山花，你坐在中間，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你的了！你還要什麽別的嗎？你什麽都不想要！”

屠蘇默默地想，你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你自問自答就好了。

“小蘇不覺得這個山谷很美嗎？這可是我最先發現的，我把它叫做……嗯！叫做‘小蘇谷’！”小雪轉著眼睛。

屠蘇的臉驟然漲紅，突兀地站了起來：“胡鬧！亂說什麽？！”

“好吧好吧，那叫……就叫‘桃花谷’好了！”小雪吐吐舌頭，滿臉搗蛋的神情，“別生氣嘛，你大人有大量。”

屠蘇有些無奈，大概小雪早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不過話說回來，這裏……確實很美。（現在的屠蘇漸漸地也開始會反駁小雪了）

此刻銀河如潑天的水，橫貫長空，四野蛩鳴，山花和草木的香氣恣意流淌，溪水潺潺流動。俯仰天地，忽然覺得自己那麽渺小，但是這樣一個渺小的自己有個女孩陪著看星星，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在意你是不是開心……

你還能要什麽別的嗎？

兩個人一站一坐，默然良久，屠蘇重新坐下：“此處並無桃花。”

“我在這裏灑了很多桃種哦！不過才種下，還沒長出來呢。”小雪滿懷期待地望著她的小小山谷，“這裏靈氣很盛的，花草都會長得快很多……可惜我還是覺得風靈谷比較好。”

百裏屠蘇心裏一動：“你很想念風靈谷嗎？”

小雪點點頭：“對啊！風靈谷可好了，不如，玉橫找到後，我就帶你去那裏玩。對了，差點忘了那個故事。”

屠蘇點點頭，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他心裏是有點想聽那個故事的。

小雪一笑：“其實，這個故事我是在風靈谷的一個山洞中不小心發現的——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做‘龍淵’的部族，他們在部族覆滅的災劫中僥幸延續下來，代代傳承，一直等待著向神覆仇。他們聚於龍淵地下，建了七座巨大的鑄劍爐，以禁法鑄成七把兇劍。”

屠蘇意識到她有所指，於是解下身後的焚寂，拂過僅剩的半截劍身：“七把兇劍可有名字？”

“裏面沒有提過。”小雪盯著焚寂看了半晌，搖搖頭，“龍淵部族不供奉任何神明，認為大地應該由人來統治，這種信念激怒了天神伏羲，他決意將龍淵部族徹底毀去。女媧娘娘卻不忍心看著一個部族亡喪，她從龍淵人那裏奪走了七把劍，分別封印在大地各處。這樣一來伏羲就沒有理由殺光龍淵部族的人了。”

“封印……”屠蘇似乎想起了什麽，可腦中紛亂蕪雜，摸不清頭緒，“或許確有淵源吧，師尊曾斷言此劍乃上古邪物。此劍劍名‘焚寂’，是娘告訴我的，其他的，她沒有來得及說，又或許她說過什麽，我卻記不得了。”

“小蘇……”小雪問。

“沒事”百裏屠蘇輕聲說。

“對不住，我不該問……”

“問與不問，並無分別。”

兩個人一起沈默了。夜空看似繁星點點，伸手探出去，卻只有風從指縫中穿過。

“小蘇，晚上的事多謝你。”

不知過了多久，小雪開口說。

屠蘇轉頭楞楞地看著她，不知她在說什麽。

“謝謝你為我分辯啊。謝謝你相信我說的那些，我的故事……也許和世上其他故事都一樣……”小雪微微抿住嘴角。

屠蘇搖搖頭：“天地無涯，人身渺渺，規則常理不過世俗所約，若有不同便被視為異類，委實可笑。”

小雪粲然一笑：“小蘇……有時候你真的挺為別人想的，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不理人啊，你該多笑笑才對！”

屠蘇的臉忽然僵了，心中本能地想斬斷這個話題。就像那頭向著北方去的狼，他跟了它三天三夜，它沒有對他投來哪怕一抹多餘的目光。夜間狼和他相隔很遠入睡，他始終扣著劍柄，狼始終磨著牙齒。

白首相知尤按劍。劍客相信人，不如相信自己的劍。

也別說那麽多親近的話，多年後想起來，會覺得那麽蠢。

他霍然起身：“事已說完！回去吧！”

小雪仰起頭，牽住屠蘇的手，聲音柔軟地央求：“再陪我待一會兒好嗎？難得看到這麽漂亮的星星呀！”

小雪不論何時都戴著那個雪花簪子，但此刻他的眼睛總是能看到那個簪子，隱約可以感覺到她對雪花的喜歡。這令屠蘇想起自己在天墉城和小雪的每一刻，那是他此一生，為數不多的溫暖。

夜風鉆入他的衣襟，胸口微涼，屠蘇呆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星河中一道銀芒閃滅，仿佛時間的刀刃短暫地劃破夜空。

“小蘇你看！”小雪歡喜地喊了起來，“那是流星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真了不起！”

屠蘇仰望星空。

“啊啊！真漂亮真漂亮啊！”小雪大喊著。

“可惜……那麽短啊……就熄滅了。”她輕聲地說著，對著流星逝去的天幕發呆，聲音幽幽的，透著夜風般的寒意，“以前我很羨慕那些派裏的大哥哥大姐姐，能夠離開瓊華派，看到許多瓊華派沒有的東西。如今我也看到了，跟他們說的一樣，外面的世界真的非常漂亮……我都記住啦，即使以後看不到了，也能記起來，記起來……也會開心的！”

“星空四季，亙古不變，若是想看，離家出來便是。”屠蘇覺得她話中透著一絲隱約的悲傷，卻想不透，只能這麽蹩腳地安慰。

小雪搖搖頭：“我娘親說，遠游的日子，就像好夢一樣珍貴。婆婆說，人一輩子做好多好多的夢，裏面只有一百個是好的。做到了好夢，要牢牢地記住，一輩子都記住。”

屠蘇心中凜然，開口說道：“小雪，你還是沒有和紅玉姐相認嗎？”

這一刻小雪的目光透過茫遠的夜，仿佛看到了許久以後的時光。

可郁郁只是一刻，她立刻就恢覆了滿是朝氣的樣子，咧嘴一笑：“哈哈！我都不急，小蘇你急什麽？反正，我要等到她自己記起來的時候。”

屠蘇眺望出去，漫漫地想著小雪描繪的將來，桃花盛開，生機盎然，。

屠蘇想著就不禁嘴角有些上揚。

“小蘇！”小雪忽然大聲說。

屠蘇被嚇了一跳，原本能被壓下去的那一絲笑意跳了出來。他呆呆地看著小雪。

小雪也呆呆地看著他：“小蘇……以後要多笑笑……”

作者有話要說： 先送上兩章，晚上還有~~~

對於屠蘇，我只能說我可能要把他寫崩了，你們不會介意吧？

至於紅玉，只有屠蘇這個不善言語的人幫助小雪解開心中的煩惱，才會解決，

接下來，舅舅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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