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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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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毅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懵住了,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深愛他的蘇幼薇怎麽可能輕易說出“離婚”兩個字?對!一定是他看錯了。他動了動嘴唇,想要開口問她,卻見蘇幼薇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眼裏似乎只剩下她懷中沈睡的女兒。

夏夏是被趙行簡抱著進來的,據說小盆友在車開到半路的時候就睡過去了。他一進來,蘇幼薇就牢牢地把小盆友接過手抱在懷裏,臉上完全是失而覆得的欣喜。

她激動得望著趙行簡,那眼神仿佛他是世間無所不能的大英雄一般。張毅在一邊默默忍受妒火的煎熬,要不是看在趙行簡剛剛救了夏夏的份上,他肯定已經一拳招呼過去了。

他是男人,自然把趙行簡目光裏的深意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說後者對蘇幼薇沒有超過朋友或是故交的覬覦之心,打死張毅他也不會相信。

時間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奔波了幾個小時的眾人多少都流露出了疲態。最後發話的是蘇爸爸,他先向派出所的民警表示了感謝,然後是趙行簡和他的朋友;至於那兩個被抓到的人販子和後續的法律問題,他只是含糊地聲稱過兩天再處理。

餘光瞥見趙行簡和蘇爸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張毅後知後覺地記起他的母親李春華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

是了,若不是聽到趙行簡說李春華策劃了夏夏的拐賣,蘇幼薇又怎麽會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他,甚至說出某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來?

一時間,張毅的心沈到了谷底。老實說,他也不敢拍著胸膛保證這件事與李春華無關。兩個人販子造謠最好,如若不然……

他拒絕相信自己的母親會如此惡毒地對親孫女下手,一定是趙行簡從中做了手腳,沒錯!絕對是他那個到了黃河心也不死的情敵在作祟。

腦子裏有個聲音在提醒張毅,這件事李春華肯定脫不了幹系,卻被可憐的男人自動屏蔽了。因為他知道,一旦李春華的罪行被證實,不僅他和她的母子關系會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就連他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也會岌岌可危。

先是張強,接著是張婷婷,如今又加了個李春華,張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清醒地認識到豬一般的隊友有多可怕,特別是當他還有一個神一般的對手的時候。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他們究竟拿沒拿他當家人?為什麽總要在他平靜祥和的生活裏插一腳,非得看到他家破人亡,一無所成他們才滿意嗎?

越想越覺得委屈心酸的張毅下意識地望向蘇幼薇,他想和她一起回家,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會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惜出了這樣的事,蘇幼薇是怎麽也不會跟他一起回去了。不僅如此,她甚至都沒拿正眼瞧他一眼,徑直抱著女兒向派出所門口走去。

張毅急忙叫她的名字,可她恍若未聞。他剛準備追過去攔住她,卻被蘇媽媽制止了。

“讓薇薇靜一靜吧,明天我肯定讓她回去和你好好談談。”知女莫若母,蘇媽媽此時已經把女兒的心思猜得八/九不離十。她拍了拍張毅的肩膀,給了他一個安撫意味十足的笑容。

這個女婿對女兒倒是一片真心,可惜了……

張毅不知道蘇媽媽的想法,還當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忙不疊地點頭答應下來。有丈母娘幫忙勸著,蘇幼薇的氣多少能消得快一點。

他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怎麽也睡不好,翻來覆去做的盡是蘇幼薇要和他離婚的噩夢。

哪裏料得到第二天噩夢就成了現實,蘇幼薇臨近中午才回家,冷漠地向他提出了協議離婚的要求。

“薇薇,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如果你生氣,不理我怎麽懲罰我都行,別拿離婚嚇唬我好嗎?”張毅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意,端著杯子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我沒開玩笑,也沒嚇唬你。為什麽提出離婚,原因你心知肚明。”像是想到了什麽,蘇幼薇臉上透出了深深的厭惡,“你的母親這次實在做得太過分了,我找不到任何原諒她的理由。”

張毅臉色白了幾分,仍是不死心地說道:“那兩個人販子的話能信嗎?說不定他們是收了錢亂說的?”

只要撇清了李春華的嫌疑,蘇幼薇就不會跟他離婚了——這是張毅腦中唯一的想法,可在蘇幼薇聽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替他的母親辯解開脫,他的眼裏果然只有h縣的那些家人,只是可憐了她的女兒夏夏……

“你的意思是有人收買人販子抹黑李春華?為什麽不幹脆說整場拐賣都是阿簡策劃的呢?”蘇幼薇的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嘲諷,她甚至開始直呼李春華的名字,“是他控制了李春華,逼得她故意在夏夏上廁所的時候跑掉;也是他花錢雇了兩個人販子把夏夏拐跑,最後再找了一群演員假扮他的朋友,在半路上救回夏夏,同時把責任都推到李春華身上去。然後呢?你是不是想說他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讓我跟你離婚,從而可以重新追求我和我在一起?”

出於情感上對趙行簡的討厭和防備,張毅很想點頭,可惜他不能。他清楚蘇幼薇說的只是反話,如果他敢昧著良心把錯都誣陷到趙行簡頭上,她下一秒就能丟出有關李春華違法犯罪的人證物證。

理屈詞窮的張毅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哀傷的眼神祈求地望著她。

蘇幼薇不像往常那樣因為他的示弱而心軟,她的目光越過張毅,落到了墻壁上那張巨大的全家福上,幽幽地說道:“你知道昨天回來的路上,夏夏問了我什麽問題嗎?”

他搖搖頭,心中隱隱感覺到蘇幼薇要說的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她問我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麽,所以爸爸才會不要她,才會故意讓奶奶把她送給別人?”

張毅的表情瞬間變了,摻雜著懊惱,內疚,心疼以及不可置信。見他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蘇幼薇心裏閃過一陣快意,“對了,差點忘記告訴你,這些都是人販子告訴她的。他們說真正要拋棄她的人是你,李春華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著,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活力和生氣,呆呆癱坐在椅子上。

或許是因為從小父母給他的關愛並不多,張毅始終不明白該怎樣毫無保留地去愛自己的孩子。他在物質上從不虧待女兒夏夏,也願意花時間陪她玩,照顧她。這一切他做起來得心應手,任誰見了都會誇他一聲“好爸爸”。

但只有張毅自己知道,他是把這些當成任務來完成的。不像蘇幼薇,他對夏夏沒有本能的愛,僅僅是責任和義務。

放在平時這並不是什麽大事,親密如枕邊人,蘇幼薇也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可到了危急關頭,問題便產生了——他不可能像蘇幼薇那樣對女兒牽腸掛肚,恨不得以身代之。夏夏失蹤之後,張毅會著急會心痛,但他最擔憂的還是蘇幼薇——她會不會因為這件事遷怒他?她會不會從此生他的氣不再理他?所以他必須把女兒找回來,為了蘇幼薇,也為了他的責任。

他不懂得如何用心去愛夏夏,卻仍然希望維護自己作為好父親的形象。張毅自然清楚人販子會在女兒面前抹黑他,十有八/九是李春華要求的。他對母親失望憤恨的同時,也對夏夏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歉意。

眼下的張毅腦子亂成一團,李春華的惡意陷害,蘇幼薇的怨恨憤怒,以及夏夏的誤會傷心……他的世界像是瞬間被大團烏雲所籠罩,看不到一絲光明,找不到一條出路。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跟你確實再也過不下去了,離婚協議我會讓人下午送過來。夏夏的撫養權歸我,這套房子當初是你出錢買的,我只付了家具錢,銀行的存款主要都是你的工資和分紅,以及投資賺來的錢,此外,還有車子和店面……”蘇幼薇一口氣把兩人名下的財產清點了個大概,“總之一句話,我會讓律師把賬務算清楚的,是你賺的我一分都不會多拿。”

張毅凝視著她,低低問了一句,“真的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嗎?”

蘇幼薇心下澀然,默默點了點頭,“另外我還有一個要求,你必須把夏夏哄好,定期來探望她,承擔起父親的責任。作為回報,我會放李春華一馬的。”

“難道在你心裏我就那麽沒良心嗎?”

蘇幼薇沈默不語,如果是以前她還敢百分百肯定他是愛夏夏的,昨天的意外發生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清張毅了——

從頭到尾,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懷疑責怪過他的母親。哪怕真相擺在面前,他仍然在替李春華辯護。

孝順到完全無視女兒安危的男人,蘇幼薇真不知道離婚後他對夏夏的關愛還能剩下幾分。所以她才會願意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吞,放棄起訴李春華——天知道,她做夢都想把那個罪魁禍首送進監獄——只要張毅答應繼續扮演曾經那個完美的父親。

她的神情說明了一切,張毅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掏空了一般,已經疼得無法呼吸了。

“你放心,我會好好和夏夏解釋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甚至可以在她面前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了婚姻關系,女兒就是聯系他和蘇幼薇唯一的紐帶,他怎麽可能對其不理不顧?何況,他堅信離婚只是一時的從宜之計,蘇幼薇遲早會回到他的懷抱。

他的建議讓蘇幼薇有片刻的猶豫,但最後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假得了一時,假不了一世。與其天天提心吊膽女兒會發現他們早已分開的真相,倒不如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

誠然,家庭關系的破裂會給孩子帶來難以磨滅的傷害,可比起跟蛇蠍心腸的李春華做家人,蘇幼薇還是覺得選擇前者比較好。

張毅難掩失望,卻沒有再試圖勸她,只是頗為突兀地問道:“如果我的家人不再是麻煩,你願意和我覆婚嗎?”

蘇幼薇詫異地看著他,“什麽叫不再是麻煩?”

他眼裏的神采一點點黯淡下去,苦笑道:“當我沒說。”

蘇幼薇有些不忍,好心地安慰道:“要是沒有那些極品的人和事,我肯定會和你覆婚的。”她才不相信張毅有勇氣和家人斷絕往來,會這麽問無非是心中不舍,想要求個念想。

她那句話也不全都是哄他的,兩個人將近十年的感情哪裏是說放下就放下的?若不是觸及了她的底線,蘇幼薇也不想走到離婚這一步。那個承諾與其說是講給他聽的,倒不如說是為倆人近五年的婚姻做了最後的總結。

既然已經達成協議,離婚手續辦起來便快多了,尤其是張毅主動凈身出戶的情況下,兩個人連起碼的財產分割也省了。

張毅願意給,蘇幼薇沒理由不接著。即使她用不著這些財產,將來也能留給夏夏當嫁妝。

不知道張毅和夏夏說了什麽,等蘇幼薇買完東西回家看到的就是父女倆像往常一般嘻嘻哈哈玩鬧的畫面。

對於離婚這件事,年紀尚幼的夏夏其實並不理解它的真正含義。她只知道房子裏不再有爸爸的東西,每天只有晚上能見到爸爸,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太大變化。在她小小的心靈裏,只要爸爸媽媽都愛她,都陪著她就足夠了。至於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一起,她暫時還考慮不到那一點。

原本是每天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如今再見卻得保持距離,這對張毅來說無疑是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折磨。相比起他而言,蘇幼薇倒適應得更快一點。畢竟她還有女兒在身邊,小盆友旺盛的精力總能讓大人少了多愁善感的機會。只是半夜醒來,熟悉溫暖的懷抱變成了冰冷的床榻,個中酸楚只有蘇幼薇自己知道了。

經過查證,拐賣夏夏的牛嫂子夫婦沒有前科,不然也不會那麽輕易地被趙行簡識破。李春華畢竟只是個鄉村婦人,她縱使想和人販子打交道也沒有門路。之所以找上牛嫂子他們,不過是因為他們常常在聊天中提及某些窮困山區裏一家人花錢買一個媳婦共享的艷/事。再加上金錢的驅使,牛嫂子夫婦便答應了李春華將夏夏拐賣到遙遠山區當童養媳的要求。

他們兩人對犯罪行為供認不諱,進牢房蹲個幾年是跑不掉了。至於李春華,只是被叫進派出所口頭教育了一番。這不僅是蘇幼薇對張毅最後的人情,更是一種聲明——從此以後,她的女兒和李春華一家再無瓜葛。

離婚之後,張毅沒有搬到公司附近的員工宿舍,而是租了一套酒店公寓作為臨時居所。出於私心,他覺得越少人知道他和蘇幼薇已經分開的事越好。

從那天李春華偷偷溜回家到他離婚一個月,張毅一次都沒有主動聯系過自己的母親。諷刺的是,李春華同樣保持沈默,只是在她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口頭懲戒當天給張毅打過好幾個電話,後者卻是一個也沒有接聽。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李春華不曾表達過一絲一毫的歉意,張毅不相信她不知道真相已經水落石出,畢竟牛嫂子夫婦進了班房,連她自己都去警局“喝過茶”。這樣的母親讓張毅徹底死心,他找不到任何繼續維護她,孝敬她的理由。

就在張毅琢磨著該用哪種方式才能和張家人徹底斷絕關系時,李春華卻意外地找上了門。

原因很簡單,前天她帶著存折去銀行取錢,被櫃員告知賬上的餘額低於一百元。要知道每個月一號,張毅夫婦都會往她的這個戶頭打上五千元生活費。眼下都五號了,錢還沒到賬,李春華怎麽能不急?於是她急匆匆搭車來到了張毅的公司,忘記匯錢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她必須好好教育張毅一番。

雖說張毅原來也沒指望李春華會關心關心他或者夏夏,可發現對方張口閉口提到的都是五千元生活費還是讓他十分心寒。哪怕敷衍地問一句“你和夏夏最近怎麽樣”也好,撇開蘇幼薇不論,他們不都是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嗎?

李春華滔滔不絕指責了一通,突然發現自己的便宜兒子似乎在走神,一點也沒有聽進去的樣子,不由勃然大怒,“張毅,你看看你這是什麽樣子,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嗎?”

張毅望著臉色通紅,一臉憤慨的母親,輕聲卻堅定地說道:“媽,不會再有五千元生活費了。按照h縣的物價水平,一個月兩千塊足夠你和爸吃好喝好,以後我會把一年的生活費一次性打到你的賬上。要是沒有別的事,我還有個會要開……”下了逐客令的張毅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李春華說“不”似乎也沒那麽難。

李春華沒聽見張毅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腦子在聽到生活費降到兩千元的時候已經停止了轉動。他怎麽敢?兩千元算什麽,還不夠婷婷買幾套化妝品,他是在打發叫花子嗎?

憤憤不平的李春華當即破口大罵,把張毅貶成了一個只顧自己吃喝玩樂,不管父母死活的必遭天譴的畜生。

她口中禽獸不如的張毅倒是十分鎮定,不管她罵罵咧咧地眼淚鼻涕一起上,還是滿腹心酸地回憶當年如何寧願自己受苦受累也要拉扯大張毅的往事,他的態度都很堅決,不心軟,不松口。

從頭到尾,張毅只說了兩句話,“我不會再幫忙養著張強和張婷婷。”以及“我離婚了,法院把孩子和財產都判給了薇薇。”

不知道是他的話觸動了李春華的某根心弦還是她撒潑胡鬧累了,李春華竟然停止了哭訴,抹抹眼淚走人了。

張毅有些詫異,李春華的反應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按照他對自己母親的認識,他不肯再向弟妹施以援手,還把財產留給了蘇幼薇,無一不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她至少得罵上一個小時逼他改主意才行;現在居然一言不發地走了,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升起還要稀奇。

第二天,李春華的後招便來了,她要求張毅盡快回到h縣老家商量分家的事。

分家?除了土地被征用賠償的那些錢,大到住的房子,小到吃飯用的碗,張家有哪一樣東西不是用他的錢置購的?他倒要看看,他們要怎麽分這一個家!

聽到張毅肯定的回覆,李春華方才松了口氣。她和張龍以及兩個孩子商量了一天才想出這個主意,好不容易盼到張毅離婚了,他們怎麽可能放走這棵搖錢樹?他想丟下張強張婷婷,想用兩千塊打發張家二老,簡直是白日做夢!

他們會讓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多麽的愚不可及,只要他活著一天,他就必須對張家的所有人負責!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但張毅一點就到了h縣。他下意識地把車停到了距離張家較遠的地方,然後慢慢步行走向張家。

在他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按門鈴的時候,張家的大門突然開了。

張龍看到舉著手的張毅十分驚訝,他低頭瞄了一眼表,還不到一點半,這個便宜兒子就來了。

說實話,他對張毅其實並不了解。當年是李春華強行要求他買下人販子手裏的張毅,說是可以幫著引來他們的孩子。

那時候他和李春華結婚已經三年了,她的肚子卻一點消息也沒有,這在思想保守落後的h縣農村絕對是難以接受的。

不到四歲的張毅哪怕穿得破破爛爛也掩蓋不住他是個漂亮小男孩的事實,但好看歸好看,張龍對於要不要買下這個孩子還是有幾分猶豫的,畢竟對方看起來有些呆滯,像是腦袋不太靈光的樣子。

人販子的解釋是張毅在路上生了一場大病,退燒後以前的事都記不清了,所以言行舉止才會比同齡的小孩慢兩拍。

李春華一聽張毅不記事了,就掐著他的腰要張龍趕緊應下來。綜合考慮起來,這確實是筆不錯的買賣。於是,張龍付了錢,張毅搖身一變成了他和李春華的長子。

雖然家裏不甚富裕,張龍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卻一點沒少。養育孩子的事他向來不插手,在張強兄妹出生之後他就更沒有理由分心照顧張毅了。

張毅漸漸長大,他對這個沒有血緣的孩子也越來越陌生,如今已然徹底演化成小金庫的象征。

“進來吧,我出去買包煙,你媽他們都在樓上。”

張龍說完就從張毅身邊擦肩而過,留下後者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進門。

一樓的客廳空蕩蕩的,張毅想起張龍的話,慢慢沿著樓梯向上走。建房子那陣高廳比較流行,所以張家的樓梯比一般人家的都長。

還沒到二樓,張毅就聽見一陣壓低了的說話聲。他本能地停住腳步,想要仔細聽清他們究竟在吵些什麽。

“媽,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和張毅說清楚?”

“別急,他才剛離婚,我們最好等幾天再提。”

“妹妹的肚子哪裏還能等?張毅又不傻,肚子都突出來了說是他的種他能信?”

“反正你們誰都不許多嘴,我心裏有數。白養了他這麽多年,今天至少得叫他吐出一半來。”

“媽,你好歹給我留一點嘛,等他成了你的女婿,不也算是半個兒子了?”

“切,半個兒子算什麽?他現在全心全意當自己是張家人,也沒見媽多看他幾眼。”

“一個買來的野種,哪裏值得我對他好?”

這時候,張龍的大嗓門突然從樓下傳來,“強子,給爹送十塊錢下來,老劉家的煙又漲價了……誒,張毅,你傻站在樓梯上幹嘛?”

下一秒,張毅就看到了滿臉緊張的李春華,張強和張婷婷。

他想他應該覺得憤怒和悲傷,因為他的母親和弟妹正在想辦法讓他“喜當爹”,他們談起他的口氣不屑極了,好像他是什麽骯臟的東西一般。可實際上,張毅竟發自內心地覺得前所未有的高興,他不是這家人的孩子,他和這些沒有廉恥沒有道德的人毫無關系。他的婚姻有救了,他找到了讓蘇幼薇原諒他的理由。

“張毅,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說一聲?”李春華擠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慈愛些。

張毅卻不想在和她虛與委蛇下去了,“按照你們說的,我和這個家沒有血緣關系?”

李春華心裏“咯噔”一跳,糟糕,居然讓他聽見了,現在絕不是全盤托出的最佳時機。就在她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要怎麽把慌圓過去的時候,心懷怨恨的張強便迫不及待地喊開了,“沒錯,你就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要不是我們一家人好心收養你,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張毅瞥了張強一眼,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到他臉上的怨毒之色,還笑著道了聲謝,轉身就要離開。

李春華狠狠瞪了張強一眼,忙不疊地拉住張毅,“來,二樓有空調,我們進去談。”

張毅表情異常柔和,悠悠地說道:“我既然不是這家的孩子,分家什麽的和我應該扯不上關系吧?”

李春華頓時慌了神,少了張毅他們還分什麽家?急急說道:“你這孩子,怎麽說這麽見外的話?有沒有血緣關系,我們還不是一家人?”

張毅望著她似笑非笑,毫不掩飾的嘲諷讓厚臉皮的李春華也忍不住縮回了手。

見自己母親受挫,張強看不下去了,沖到張毅面前兩手拽著他的衣領質問:“你這是什麽態度?畜生!”

張毅的臉色難看起來,低喝著命令道:“松手!”

他積威已久,張強下意識地想要放開,不知怎麽突然惡向膽邊生,松開衣領的手沒有收回來而是重重推了他一把。

張毅一時不察,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本來只是皮外傷而已,糟糕就糟糕在張毅一直沒有放棄掙紮。最後他是成功地在停了下來,頭部卻狠狠地撞上了樓梯邊足有成人高的鍍金財神像上。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到了,尤其是張毅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頭部汨汨流出血來。

張婷婷尖叫一聲,險些暈過去,緊緊摟著李春華,後者還算鎮定,找回自己的心跳後問了一句,“要叫救護車嗎?”

張強臉色通紅,不知道是氣得還是嚇得,惡聲惡氣地說道:“叫什麽救護車,他死了所有財產不都是我們的了?”

話音剛落,張婷婷又是一聲尖叫,李春華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晌,張龍的聲音在壓抑的靜謐中響起,“救護車可以不叫,但我們必須把張毅用他的車送到醫院去,不能讓他死在我們家裏,太晦氣了。若是耽擱了時間讓他死在半路,那就和我們無關了。”

張龍是一家之主,他發話了沒人敢不聽。等張強慢悠悠地找到張毅的車再把他送到醫院救治,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以後的事了。

張毅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夢見他還是個三頭身的小不點,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去酒店吃飯,然後女人不見了,他和一對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夫妻待在一起。後來,連那對夫妻都沒有了,張龍和李春華把他領回了家。

他想制止夢中那個還是小孩的自己不要和張家夫婦離開,卻無能為力;他努力想要擺脫這個夢境,卻只能如走馬燈般看著自己慢慢長大,看著自己近三十年的生命一幕幕閃過,最終定格在張家樓梯上鮮血淋漓的畫面。

張毅驚醒過來,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他轉過身,驚恐地發現另一個插著管子的張毅靜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房間裏只有一個護士在做基礎檢查,他聽見她一邊寫字,一邊感慨道:“多帥的一個男人啊,居然成了植物人……”

他大聲叫喊,甚至沖到護士的身邊大力觸碰她,但對方仍舊毫無反應。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認,自己變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魂靈,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個病房裏——確切地說,是他身體範圍的五米以內。一旦超出範圍,他就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了。

根據護士手裏的病歷,他知道現在離他出事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眼下就是個活死人狀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過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離開人世。

當天下午,他便見到了前來探望自己的蘇幼薇。

她看起來很憔悴,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蘇幼薇坐在病床旁邊,凝視著床上的他,好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阿毅,求求你醒過來好嗎?我一個人快撐不下去了。你知道嗎?你家人天天鬧著要我把財產給他們,不怕你生氣,我其實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甚至我覺得他們跟你受傷脫不了幹系。明明只是小傷,如果不是救治太晚失血過多,你也不會變成植物人……”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在一邊看得心如刀絞,想要抱著她安慰她卻做不到。

他不得不佩服蘇幼薇的敏銳,張家人確實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的確是他至今不省人事的罪魁禍首。

日子一天天過去,困在病房一角的他見到的人除了醫生,便是蘇幼薇母女了。張家人曾經來過一次,在他床上罵罵咧咧抱怨了兩三個小時,大意是他怎麽還不去見閻王,賴在這裏既礙眼又燒錢。

然後他們就再也不曾出現過了,仿佛這世上沒有張毅這個人一般。

半年後蘇幼薇將他送到另一家療養院,那裏的環境和設施更有利於他的病情。

蘇幼薇基本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陪他說說話,聊聊近來發生的事。夏夏通常和她一起,偶爾還能見到蘇幼薇的父母。

平時照顧他的是一個和善的中年女護工,從她時不時的自言自語中他得知這家醫院價格高昂,就連她本身,也是蘇幼薇花了高價請來的,為的就是他能接受到最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感動的同時也忍不住害怕,他怕蘇幼薇遲早會厭煩他,會拋棄他,任他自生自滅,畢竟他們已經離婚了,她還年輕,不可能一直不嫁人,只守著他一個——雖然他心底始終抱有這樣自私的幻想。

沒多久他的擔心便成了現實,前來探望他的蘇幼薇身邊多了一個趙行簡。即便他再努力催眠自己,也不得不接受那兩個人越來越親密的事實。

一年過去了,他的病情依然很穩定,沒有任何要蘇醒的跡象。

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確切的含義,只有在蘇幼薇和夏夏出現的時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還是活著的。

有一天蘇幼薇閑聊時和他說起在療養院裏遇見了一個和他有七成相似的男人,對方遠比張強更像他的同胞兄弟。

她當是玩笑,他卻知道這個人很有可能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幾天後,他的病房迎來了新的客人——他親生的母親和兄弟。

蘇幼薇說的沒錯,長相已經說明了一切,更遑論這裏是醫院,想要做個親子鑒定再容易不過了。

從那以後,中年美婦人就常常來看他,話裏話外滿滿的都是歉意和懺悔。她說了許多有關他的身世和親人的事,承諾會把他送回p市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

他驚喜於自己家世的顯赫,迫不及待地盼望見到蘇幼薇。他想他的家人一定會聯系他的前妻和孩子,到那個時候,蘇幼薇就沒有理由再怪他了。等他醒來,他們的覆婚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他等啊等,兩個月後蘇幼薇才再次踏入他的病房。她的臉上毫無喜色,只是語調僵硬地告訴他她決定帶著一家人和趙行簡出國定居——因為她不能忍受自己女兒的監護權被一群無端端冒出來的他的親生家人奪去。

五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見到蘇幼薇和夏夏,甚至於他那些所謂的父母兄弟,也只在逢年過節時來醫院走個過場。

就在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蘇幼薇母女的時候,她們回來了,與之同行的還有趙行簡和一個四歲的男孩。

他早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可在那一刻他還是聽到了心碎的聲音。他的女孩,最終嫁給了別人。

接下來的十幾年,他見到最多的人是夏夏。他看著她從肉乎乎的小包子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看著她親昵地稱呼趙行簡為爸爸,看著她和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親熱地說話,看著她帶來自己的男朋友,看著她送來婚禮的視頻……

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少,他只知道時間如流水,帶走了他的愛人,女兒。她們各自開始了新生活,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靠著呼吸機茍延殘喘。

如果老天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默默祈禱著,帶著笑意看著自己漂浮在空中的身體漸漸消失於無形,他發誓,他一定會把所有的錯誤都扼殺在搖籃裏。

刺耳的提醒音劃破病房的寧靜,儀器上的心跳慢慢變成了直線,不再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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