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移動的實驗室”中誕生的電纜是從它們出生的地點開始的，散布在亞力斯魯家族的各個地方，進而伸向整座城市，如龍如蛇，密集而龐大。然而此刻它們正逐一死去，因為它們的能源已經死去，不可一世的機械組織蛻化成一堆破銅爛鐵，不再發出光和熱。

在這些大量的電纜中，還有高更思科史密斯的一部分微小的意識在游蕩。

高更確實已經死透了，之所以能夠發生這樣奇藝的現象，是由於實驗室長期吸收高更的念力、甚至是精神所致。即使能源永久斷電，電纜內依舊還有低量殘留。

一片難以言喻的混沌中，高更想起的是，第一次見到佐爾迪克的時候。

高更出生於發達國家一個普通的知識家庭，父輩都是科研人員。但是，在這樣普通的家庭中，變異的怪物只有高更一個。在獲取了普通人一輩子也搞不明白的知識、超越所有國內知名學者的同時，卻對人類自身越來越不了解了。

為什麽前一天還如膠似漆的戀人轉眼就反目成仇？

明明是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東西，為什麽要那麽執著地追求財富？

說是所有的父母都無條件地愛護自己的子嗣，那為什麽被親生父母虐待致死的孩子的墓碑，能排成一條長城那麽長的哭墻？

——為什麽至善與至惡兩種極端能夠同時存在於人類的意識裏？

“本能”。這是導師告訴他的答案，然而對於高更來說卻是完全不能理解。

搞不懂。難以理解。根本不能理解。越是吸收知識，就越是對於人本身的存在更加困惑，甚至連自己為何會對這些問題如此執著也覺得不可思議。高更可以在物理、化學甚至醫學登峰造極，但是哲學類的書目他一個字也看不懂。

直到接觸了計算機技術，高更才覺得找到了同類，因為技術是好東西，能夠開發多少就進步多少，所有的計算都只會有一個結果。電腦比人要單純，它永遠不會背叛，永遠忠誠地執行程序。隨後，他便在黑客獵人的道路上一發不可收拾。

遇到佐爾迪克的時候，是在他加入十老頭之一的赫拉克利特家族的十多年後。

那天是一年一度的約克鑫市舉行拍賣會的日子，和往年一樣，所有的十老頭聚集在裏世界的某處開會，而高更擔任監場的護衛。

他們如同黑夜裏的魔鬼，無聲無息地降臨，攫取了獵物的心臟之後優雅而從容地離去。

那是三個人，高更在他們將十老頭全部殺死之後才發現了他們的存在。高更不相信什麽不詳地預感，然而他卻一直覺得心裏悶得慌，仿佛有什麽重大的事要發生。停止了在護衛之餘偷偷進行的研究，將所有的攝像頭全部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直到三分鐘後才發現所有的映像都被替換成了一個小時前的錄像，高更的記憶力良好，記得看過的錄像裏所有人的表現。

有誰在他沒有註意到的時候滲透了他的程序，替換了他的回路，而他竟然完全沒有感覺到程序對抗的沖擊。在一番黑客間的較量後，高更費盡心機地爭回了會議室的主動權，在那個時候他捕捉到了佐爾迪克動手的剎那。

他沒有見過如此怪異的殺人方式。也沒有見過如此黑暗的深淵。

那一刻，高更第一次在人類中發現了“非人類”的存在。他們好像無欲無求，卻對殺戮來者不拒，金錢、權利、感情在他們眼裏沒有意義，這些人看著所有人的眼神都似在看著死者。他們到底渴求著什麽呢？高更能感覺到某種不知名的違和感，但是他自己也說不出來。

高更思科史密斯，生為人類卻一直想變成機器的人，在那一天遇見了比自己更不像人類的人。

高更無法成為機器，並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他的思想始終保留了屬於人類的劣根性。要怎麽改變這一點？

如果是他們的話，說不定會知道答案。

如果繼續追蹤他們，說不定就能找到答案。

當時高更是這麽想的。

十老頭的勢力分崩離析很大程度是他的責任，盡管有很多人指責他護衛不力，但是在勢力大清洗的關頭也沒有人顧得了高更，反而有一大批落難者跑到他這兒來尋求庇護。在十老頭的殘餘勢力中，高更選擇的是亞力斯魯家族，原因無他，他認為留在這個家族的話，能夠遇見佐爾迪克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一天他遇見了肖恩美卡亞力斯魯，那個站在赫拉克利特家族的廢墟裏，衣衫襤褸，靠著拄拐杖才能行走的白化病少年。少年憑著殘餘資金的擁有權，召集了一大批十老頭的殘餘部下。

“諸位，如你們所見，我是個不需要人殺也快要入土的病人。”少年毫不憐惜自己的狀況，撕開自己心口從來沒有愈合過的傷，鎮定自若地說道，“在場的各位都比我年長，每一個都比我閱歷豐富，比我有力量，都比我有能力統帥這個家族，而我——還是個小鬼。”

“但是，我還是有著絕對不會輸給你們的東西，那就是仇恨！”肖恩美卡提高音量，甩掉了拐杖，踢開了輪椅，挺直地站了起來，仿佛幼師咆哮。“德摩克裏特！西緒福斯！門釆爾！”

“勃魯蓋爾！輪博特！米凱！”少年惡狠狠地吐出一連串的名字，每說一個名字音量便再高一分，像是沒有窮盡“還有山度士！”

“他們原本是我們的家臣！在整個高層危機的時候，竟敢背棄整個家族！”演講說到這兒的時候，聚集起來的新成員裏已有年輕人發出憤怒的低吼或是嗚咽，“還有殺害我們的BOSS的人！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很快就會查出他們是誰！”

“我從來不會忘記那些家夥的名字！他們殺了我的祖父！殺了我的父母和小妹！殺光了不願服從的家臣！”肖恩美卡慷慨激昂地說著，蒼白的臉色氣得通紅，“我每天晚上要把他們的名字挨個數個一遍才能入睡，每天晚上！”

深深地喘息了片刻，肖恩美卡才繼續，說道：“但我是清楚的——現在的我，沒有帶領你們討打這些該死的家夥的力量。”

似是乏了力，肖恩美卡慢慢地坐回輪椅上，蒼白到透明的雙手緊握著扶手，有一個瞬間高更以為這孩子要病倒了，然而他又驀地點亮了暗淡的眼眸，瘦弱的軀體周圍仿佛有誰的靈魂圍繞，緊接著，在座的所有人感受到了狂暴的沖擊。

“諸位，既然有著相同的敵人，我們就相互合作吧。”肖恩美卡咧開嘴，眼神卻雪亮而懾人，說出接下來驚人的發言。

“你們成為我的手足，而我，甘願成為你們的傀儡！”少年聲嘶力竭，“在我——有幸平安長大，並帶領你們把新十老踩在腳下之前！”

真是場令人熱血沸騰的演講啊……年幼的BOSS在露面短短一刻鐘之後贏取了大批殘黨的忠誠，盡數歸於亞力斯魯麾下。毫無疑問，肖恩美卡亞力斯魯具有成為王者的潛力，有著令人臣服的魅力。只可惜他能否平安長大，那是誰都無法肯定的未知數。

然後改造婕英就是那之後不久的事情。腦部缺了一半，脊髓被抽離，沒想到傷成這樣的人竟然還活著，真是頑強的生命力。看在這個人是從那個家族那裏的拋棄的份上，也許還有可用的價值，BOSS命高更和所有的醫療人員自造了人造器官，救回了婕英了命。

雖然她自身的記憶和情感的功能已經徹底地喪失了，但是在潛意識的治療中，記憶投影儀裏反映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萬能的許願機。

那女孩是家族裏的異類，要問為什麽的話，那就是完全感覺不到吧——在那三個佐爾迪克的身上所有的東西。他們有老有少，其中一個完全還是孩子，卻鎮定地可怕。唯一的相同點便是，那瞳仁仿若黑洞，望進去的一切都會被吸進去。但是那女孩並沒有這樣的特點，至少在高更看到的影像中沒有。

BOSS對這女孩的力量很感興趣，於是追蹤在他們進入市區內就開始了，一如既往地由高更負責，要是派遣人手才會打草驚蛇。

當基路亞佐爾迪克出現在視野裏的時候，高更一下子就嗅出那股屬於黑暗的味道。少年一如他那出眾的兄弟姐妹，漂亮得不像話，卻穿成普通的男孩走在人群裏，但即使如此，也蓋不住少年深重的防備意味，面向四面八方。

可是高更又失望了，從這個少年身上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他和他的家族不一樣，那個少年的眼底有光。雖然微小而且不穩定，但確實蘊含著終有一日會照亮黑夜的光芒。

那是基路亞具有的、而他的家族的其他殺手沒能擁有的東西。

不過高更並不需要光，所以留著基路亞也沒用了。高更是這麽打算的，那就隨便麥阿瑟殺不殺他，不，殺了他也許會引來佐爾迪克吧？那也不錯。

一切都近乎吻合地按照計劃走，中途出了些小插曲，倒也無傷大雅。然而，伊賀的背叛卻是他沒有想到的，被殺的一瞬間高更確實是詫異而不解的。

被殺的理由有各種各樣，但歸根結底是觸犯了殺人者的利益。但是，自己到底是觸犯了伊賀的什麽底線呢？在那之前高更只是讓伊賀對前期工作進行例行匯報而已。

得出結論也是變成現在的狀態之後的事了。

——原來如此，之所以殺掉自己是為了掩蓋告密的真相。

高更是個冷血的家夥，即使失去生命，丟掉肉體，那已不再跳動的心中想到的也不過是“啊，是嗎。”這樣無所謂的話，要說遺憾的話，還是有那麽一丁點的吧，不過，無法實現的念想事到如今多想也是無用功了。

啊……看到伊賀被組織外的人幹掉，雖然自己的仇是報了，但還是挺尷尬的啊。

婕英被基路亞佐爾迪克打倒了，那小鬼似乎因為某種天真的理由而沒有取她性命，亞路嘉佐爾迪克也成功脫離囹圄，兄妹開始朝外突破了。

高更殘餘的念力困在電纜裏，看著伊賀拼盡渾身解數最後被古勒比加的鎖鏈一擊穿心，看著基路亞一手護著亞路嘉還一手游刃有餘地沖鋒，看著一身狼狽的雷歐力歐和萊茲把守衛陣型破壞地亂七八糟，看著麥阿瑟沈不住氣地朝佐爾迪克兄妹的方向奔去，看著肖恩美卡陰晴不定地變換著表情，看著不知名的陰影在亞力斯魯的領地裏蔓延。

家族裏失去了他這個屏障，能夠支撐多久呢？高更不知道，反正也沒有精確計算的媒介了。

無人能知曉的嘆息和疑問回蕩在冰冷的電纜中，最終沒了生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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