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瑞先生，這次又麻煩你了。”病房外，長椅的另一端，特瑞、古勒比加和安格爾相對而坐。安格爾的念已經恢覆了，但情緒還是很低落。

特瑞笑笑，撫了撫拄著的考究的拐杖。他當然沒有腿疾，也不是走不動路，使用拐杖完全是作為能力的象征，糾正不過來的習慣：“沒什麽，反正最近事多，也不差這一件。”

話是這麽說，卻一點也沒起到安慰的效果。

“發生了……什麽嗎？”安格爾問道。

“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哦。”特瑞說道，“早就知道萊茲他是個亂來的人，一旦傷好了肯定又會不顧身體地胡來。”

古勒比加擡頭看了他一眼：“你不能在這裏留太久吧？畢竟也是這塊地方的名人了，再待下去恐怕會有麻煩。”

“是啊，我就不等他們醒了。”情報商人扶著帽子站了起來朝古勒比加微微一笑，“得在被某個家族綁架之前趕緊閃人才行，我可不想被卷進什麽莫名其妙的糾紛。你呢，什麽時候走？”

“我等基路亞的事情解決之後再離開。”古勒比加說。

“這樣啊。啊對了，醫療費我可不會付哦。”

“這個不勞你費心，我和雷歐力歐先墊著，我們好歹也算有點積蓄。”

“好自為之。”特瑞準備走了，臨起身的時候輕輕拍了拍安格爾的肩膀，“你也別太自責了。”

特瑞離開之後，地下醫院走道上的氣氛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這麽說也不全對，畢竟還有醫生護士在三五成群地忙進忙出，病患的呻吟和慘叫，家屬的問候和叮嚀，使整個走道都充滿了嘈雜。但是，坐在基路亞和萊茲病房外的兩個人卻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地沈默著。

長嘆一口氣，古勒比加開口道：“你現在的精神狀況，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你問吧，只要是可以說的都會告訴你。”

“你的父親，”古勒比加道，“也有這樣的眼睛嗎？”

安格爾眉眼低垂，似是陷入了某種不愉快的回憶，沈默了一兩秒後方回答道：“不。爸爸他沒有，我遺傳的是我媽媽那一方。”

“那麽，你母親那一邊的聚居地還安全嗎？”

“聚居地？我也不知道在哪兒……我和媽媽都是混血的一代。”

對話很難繼續下去，因為兩人都是心思縝密的人，多的話一句也不多說。安格爾沒辦法不防備古勒比加，她還清晰地記得這個年輕人在料理敵人時近乎令人害怕的冷靜，也記得伊賀憤怒地要殺了他卻又不得不服從他時的情景。

——“別擔心，他說不出多餘的話。”

將渾渾噩噩的伊賀攆走之後，古勒比加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平靜地說道，就算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他那麽冷靜，簡直像是類似的事情做過無數遍。

所以安格爾雖然非常感謝他，卻沒法不害怕他。就算他救了爸爸的命，就算他幫助她解開了念，就算她體內流著一部分和他一樣的血統。

古勒比加當然知道世界上還殘留著許多混血的同族，他們有的被發現了，有的沒有，但大多數都如同普通人一般工作、成家、生老病死。既然他們選擇了平淡，古勒比加也不會指責他們，說到底，為族人們報仇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事。

也就沒有把其他人牽扯進來的必要。

但是即便如此，在目睹到有人在遭遇和族人們類似的悲劇的時候，古勒比加還是會出手相救。他是個軟弱的人，既做不到將人性的善給舍棄掉，也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受到和他一樣的苦。

古勒比加將視線轉向基路亞的病房，眸光中流動著覆雜的情緒。病房並未關門，順著古勒比加的視線可以看見幾乎全身包滿繃帶的銀發少年安靜地昏睡，還有坐在他床邊的老成的年輕人捧著書皺著眉翻看。

本來都決定了獨自踏上修羅之道，結果在不經意間就碰上了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就在古勒比加凝視的幾分鐘內，他忽的瞳孔一縮，不可思議似的站了起來。剛才，基路亞的手是不是動了一下？

可是，這未免也太快了。

古勒比加也坐到了基路亞的床前，雷歐力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被古勒比加用眼神示意回去，隨即的，雷歐力歐的眼神也變得不可思議了起來。

在他們兩人的註視下，基路亞蓋在棉被下的手似是想要抓住什麽似的握了一握，從表面上都能看出牽扯出來的褶皺。接著少年的眼瞼不悅似的一緊，然後緩緩地睜開了仿佛冰河初融般明亮的眼睛。

“……基路亞！”雷歐力歐激動地，又擔心會吵到病人的克制的喊了出來。

基路亞將不甚清醒的視線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接著抿了抿唇，嗓音嘶啞：“我躺了幾天？”

“今天是第三天了。”古勒比加說。

話音剛落，基路亞立刻掀開了被子，雷歐力歐見狀趕緊攔住他，也顧不得壓低聲音了：“等等，你的傷還沒痊愈！”

基路亞頭也不回地反駁道：“等不及痊愈了！”

“怎麽了？”門口安格爾聽到動靜，想進來看看，也被古勒比加一把攔住了：“你等會再進來。”

而此時，病房內的爭執也進行到了高潮。

“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清脆的掌摑聲響起的那一刻，世界都安靜了，基路亞下意識地捂著發麻的右臉，似乎難以置信。雷歐力歐指著基路亞的鼻子嚴厲地斥責道：“我知道你急著去救亞路嘉，但是——！”

“——以你現在這樣連我的掌摑都躲不過的狀態，要怎麽救？！”

基路亞不動也不說話，從雷歐力歐的身高只能看到少年憂郁而冷漠的滿頭銀絲，他忽然一瞬間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但是即使如此會讓基路亞受到傷害他也還是會這麽說，不然危及的是基路亞和亞路嘉兩個人的性命。

“對不起。”入耳的是女孩細若蚊蠅的嗓音，打斷了病房內僵持的狀態。安格爾彎下腰，提高了聲音：“對不起，是我的錯！沒有保護好亞路嘉。”

擁有結界能力的女孩將腦袋壓得比誰都低，栗色的發絲擋住了臉，沒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就算是看不到，想必也是萬分沮喪吧？

不是她的錯。基路亞很清楚，這不是安格爾的錯，不是萊茲的錯，他們都盡力了。甚至，都不是覬覦亞路嘉的力量的那群人的錯，而是基路亞自己的錯——基路亞自身太過弱小、太過天真的錯。

是他的錯才對。

然而他在看見安格爾的一瞬間竟然燃起了遷怒的念頭——為什麽明明有著“結界”這樣的能力卻沒能保護好亞路嘉？為什麽……被抓走的是亞路嘉而不是你呢？

哪怕只是一瞬間這樣惡意閃過的念頭，都讓基路亞覺得沒有臉面見安格爾了。剛剛竟然想要把妹妹的朋友殺掉的自己，和伊爾迷根本沒有分別。

“你們，都出去吧。”基路亞緩緩開口道，明顯已經平靜了下來，聲音卻輕了許多，如同一片鴻毛。

“基路亞……”雷歐力歐局促了起來，還猜想著自己真傷到了他。

“我沒事，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基路亞說，語氣平靜，然而擡起的眼眸確沒有神采，“拜托了，你們先出去吧，我冷靜下來之後會叫你們的。”

雷歐力歐苦著臉，還是覺得不妥，怎麽想都令人擔心。古勒比加嘆了口氣，但是沒有反駁，他走上前，拍了拍基路亞此時顯得瘦削的肩膀，說道：“那麽，你好好想一想。雷歐力歐說的對，你得先養傷，我們會一直等著你的。”

基路亞點頭。雷歐力歐也拍拍他的肩，走時皺著臉咕噥著“不會趁我們不註意偷跑出去吧”，古勒比加回他一句“基路亞又不是小傑，不會胡來的”，他們帶著安格爾出了病房，就在走廊上等，順便關上了隔音效果不盡人意的房門。

隨著房門“磕嗒”一聲闔上，基路亞將自己的身體甩回了病床上，只能算是好了一半的身體一陣痛，他用手臂遮住眼，擋住灼人的燈光。

他必須……快點振作起來。這是他現在唯一的能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事。可是，就算養好了傷，又該用怎樣的表情讓亞路嘉來來面對他這個失敗的哥哥呢？

真是，恥辱啊……

少年用衣袖擦去了在眼眶內盤旋了許久，卻最終忍住沒有流出來的淚水，腦海裏一片理不清的亂麻，久久不能平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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