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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答案與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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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邪真並沒有走。

他在等追命回來。

他了解石斷眉的武功,他跟石老幺換過一招,所以他越發肯定,追命一定會回來的。

顧佛影對追命似乎也一樣有信心。

“游公子一向敬重孟太守的才智和為人,他也有能力使朝廷讓孟太守充軍改為洛陽出家,其實是暗裏轉入助小碧湖游家;沒想到,游公子的惜重,反而變成害了他。”顧佛影嘆息道,“宦黨生怕孟太守他日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所以更要痛下滅門毒手。”

“所以幫一個人應該要很小心,”方邪真道,“有時候幫一個人,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我以前幫過歐陽七發,”顧佛影頗有感觸:“可是他現在最恨的就是我。”

“一個人成功之後,很不喜歡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或令他想起過去,或分薄他的功績;”方邪真淡淡地道:“歷代君王,一得天下,大誅功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在所多有。看來你和七發大師積怨也不算淺。”

顧佛影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三人,同出師門,但卻各有宿怨。”

方邪真似乎也不想知道得太多,反問:“這位既不是孟隨園,卻到底是誰?”

顧佛影笑道:“他?他說跟方少俠是素識。”

“素識?”方邪真倒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你不認得我了嗎?”那人帶著恨意地道,“是不是因為我粘了胡子,束起了長發?還是因為那一劍,是你砍我,而不是我砍你?”

方邪真瞳孔忽然收縮。

他想起一場廝殺。

那場廝殺裏的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我們都知道,易容術是騙不了相熟的人與行家的;但對不相熟的人和外行,至少還可以一時管用。”

方邪真回過頭來,就看見追命背著已經斷了氣的石斷眉,臉上帶著苦笑、眼裏透露著熱誠,正把話說下去:

“他就是那個披發人;”追命說,“那個在洛陽道上茶鋪中,因要暗殺池日暮而被你斬了一劍猶未死的披發人。”

方邪真訝異。

但沒有太大的震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名捕追命,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有他的深意、有他的理由、和有他的目的和原則的。

他只說:“他當然不是姓披。”

追命笑道:“他的名字當然也不叫做發人。”

那人解開了發簪,頭發又披散了下來,他捫去了假須,擰斷了腰帶,寬袍松軟,就跟當日在洛陽道上廝拼的披發人,全無兩樣了;那人道:“我姓林,名醉,字遠笑,號七情居士,人稱一擇散人。”

“太多名字,不是好事,”方邪真道,“我到底要叫你那一個名字?”

“其實,在往昔,人人都稱他為林三公子,林遠笑。”追命向方邪真道:“也許,你遷來洛陽,時間不長,對洛陽武林舊事所知不詳,但像顧兄,就清楚得很。”

顧佛影臉上神色,十分震動。

“原來是林三公子!”顧佛影強笑道,“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這是怎麽一回事?”方邪真感覺到追命帶這個人來,是有些話想告訴他,所以他直接的問。

“十七年前,洛陽沒有‘四公子’,只有‘三大府’,即是林、回、葛三家。”追命道,“回府當然就是現在變成了‘老公子’的回百應,葛家則是‘不眠山人’葛寒燈。”

“林府呢?”方邪真問。

“林鳳公。”

“啊,天涯一路聞鳳簫,江湖不可無此公──林鳳公?!”

“正是他。本來他才是洛陽世家中最有實力的人。可是,後來,林氏家族所建立的‘不愁門’,權力和財富,全給人瓜分了。”

“你是指游家和池家?”

“林鳳公不該信錯了兩個人,一個是池散木,一個是游臥農。”追命悠悠地道,“他們兩個,都是林鳳公一手栽培和發掘的,游臥農還當了林府大總管,池散木是林鳳公的義弟,結果,他們聯合起來,在上溝通,在下糾黨,叛了林鳳公,還趕盡殺絕,殺了林鳳公全家,滅了‘不愁門’。”

“全家?滿門!”

“林鳳公有三子一女,大兒子早死,二子和林氏夫婦全喪命了,只有林三公子和年幼的妹妹,僥幸逃出生天;”追命嘆道:“之後,游、池二家,瓜分林家天下,不過,他們兩人彼此之間,又發生爭權奪利,故各據小碧湖與蘭亭,兩雄相峙,形成了洛陽四大家族的漫長鬥爭。”

“池家與游家篡奪了林家‘不愁門’的一切,林家的人一定恨死這兩家的人了;”方邪真道,“可是,這都是他們上一代的事,現在,理事的人都是兩家的後代,林公子如果還亟亟於覆仇,是否有此必要呢?冤冤相報,何時方了?”

“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殺了,你會不會全不思報仇?看不起別人報仇雪恨、勸人何苦血債血償的人,請問問自己良心,怎麽回答這句話?”林遠笑冷笑著憤怒:“你的所有、所愛,為人所奪,你仍在淒風苦雨、掙紮求存,那些害你的人卻在享受本來屬於你的富貴榮華,而且還不放過你,你又會有什麽想法?”

“報仇;”方邪真直接了當的說:“我的親人,也剛剛遇害,我也會替他們報仇。只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向仇人的下一代報覆,那是不是太不公平、太無理了一些呢?”

“誰說無理!”林遠笑眼都紅了,“游臥農只是患失心瘋癥,其實還沒死;池散木這老賊倒撒手得快,不過,當年背叛我爹的時候,池大公子池日麗,也有參與事件,我對付他們,天公地道!”

“何況,小碧湖是我的,蘭亭也本是我們林家的,我要把這些都收回來,這才是公平!這才算合理!”林遠笑臉上出現了一種淒厲的神情,“我要親眼看著游家和池家受到報應,家破人亡,我才甘心!”

方邪真道:“所以你才率眾伏擊池日暮?”

“要殺池日暮和游玉遮的人,多不勝數,四公子之間,也是明爭暗鬥,我殺他們,是替天行道,那天在茶館伏擊的人,都是以前“不愁門”的舊部,但我們的行動卻讓你和他一手破壞了!”林遠笑指的“他”,當然就是追命,“你們助紂為虐,多管閑事,有朝一日,我也會報覆的,而且,你這樣做,也一樣救不了這四個腐敗的世家,據我所知,不但朝廷權宦已插手此事,連‘神不知、鬼不覺’和‘秦明明月漢時關’也出動了,四公子不久之後,就要成了死公子!”

林遠笑說到這裏,仰天狂笑起來,長發不住的搐動著,看去反而有點像在抽泣。

方邪真道:“我還以為你也是‘秦明明月漢時關’的殺手。”

追命訝道:“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方邪真道:“池日暮自己推測的。”

追命道:“他的情報錯誤,林遠笑和他那一班手下,確是林族舊部。”

方邪真沈吟了頃刻:“我想池公子的消息是來自劉是之的嘴裏。”

追命道:“‘滿天星、亮晶晶’的人,確有人到了洛陽城,其中有一個是飛星子……”

方邪真道:“飛星子已給我殺了。他和妙手堂的人,殺了我爹爹和弟弟。”

追命聞言一震,一時不知如何說是好。

“報應,報應!”林遠笑在一旁笑道:“你殺了我幾個手下,別人殺了你的親人,這就是報應!”

方邪真也不恚怒,反問:“那麽‘殺楚’是什麽意思?”

林遠笑一怔,慘笑道:“殺……楚……?”

追命在旁插口道:“當年,游臥農和池散木密謀背叛林鳳公,與人籌策起事的暗語,便是‘殺楚’二字。”

“殺楚?”方邪真仍是不解:“為啥要用殺楚二字?”

“因為‘楚’字是‘林’字和‘疋’字的合並,”追命道:“林鳳公姓林,林夫人也是武林英傑,叫岑疋兒,‘殺楚’一語,正是要殺他們兩個。”

方邪真心中仍有些狐疑,不禁問:“‘殺楚’就只是這個意思?”

追命聳聳肩、攤攤手,道:“到目前為止,我所知的也僅是那麽多。‘殺楚’是當年游、池兩家殺主奪權的暗號,這兩個字卻反而成了林三公子那一批念念不忘覆起報仇的代號:‘殺楚’。‘不愁門’的人,亦改號為‘百仇門’,以示報仇的決心!”

方邪真問:“只不過,這‘殺楚’卻已成了消滅池、游二家的一句號令?”

追命道:“正是。”

“我仍是有點不明白;”方邪真道,“你是怎麽找著林三公子的?他怎麽會答應替你冒充孟隨園的?孟太守的血案,跟‘殺楚’又有何關系?”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別後,我除了追查孟太守血案的疑兇之外,便也對那天狙殺池日暮的刺客細加勘查……”他笑了一笑道,“算是幸運,三名疑犯,都來了洛陽,減省我不少時間。”

方邪真道:“以三哥的追蹤術,追查兇嫌逃犯,自然手到擒來。”

追命道:“方兄弟少來嘲笑我!”

林遠笑怒道:“我那時若不是受了傷,他哪裏追得上我!

追命一笑道:“我一路跟蹤林三公子,他受了你一劍,傷得頗重,只好回到林氏舊部的大本營,我不動聲色,聽他們悲怒憤罵,才大概猜著大概,便現身拜見──”

林遠笑冷哼道:“說的好聽!什麽拜見!不過是想擒我立功!”

追命沈聲道:“其實,我也並無他意,既知林三公子是為了報仇雪恨,而小碧湖與蘭亭的家業,似乎也真的來得不甚光明,這件案子既不是我辦的,我也辦不了,我只想從中調解,希望仇莫要越結越深,恨不要越發難填。”

方邪真道:“林三公子自然不會答應。”

林遠笑冷笑道:“我們的深仇,豈是他三言兩語化解得了!”

“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陽四公子的鬥爭,我只好置身事外,只專心找出殺盂案的兇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

方邪真問:“什麽事?”

林遠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隨園,替他找出真兇。”

方邪真眉心一皺,又問:“為什麽非你不可。”

“因為他長相很有點像孟隨園,不論是不是真兇,跟孟太守照過面,雖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隨園已死在他手上,但對其他不是兇手的人,找個樣子酷似孟隨園的,比較奏效,對真兇也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況他胸際受過你的劍傷,是不是真的受傷,要是真的細加查看,斷難瞞過行家,顧兄手腕上的傷,要不是快打快著,恐怕也騙不著石老幺,而且,今天我請林三公子來,順便也要讓你多了解有關洛陽四公子的一些底細。而且,我還有現在不便道出的原由。”

林遠笑接道:“我答應了他,但我有條件。”

方邪真道:“什麽條件?”

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們‘百仇門’的會集之處,這點,我也不值當年游、池兩家所為,林鳳公我也一向敬仰;我當然不會亂說。”

林遠笑道:“我也要他負責我的安危,平安進出小碧湖。”

追命望向顧佛影:“我已經答應他了。”

顧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

方邪真卻向林遠笑道:“你答應這樣做,原因只怕是為了不管兇手是蔡旋鐘、石斷眉、還是七發大師,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邊重將。”

林遠笑道:“你說得對。我本希望是七發禪師,我更希望就是顧佛影!”

顧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

林遠笑道:“可惜。”

追命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

方邪真道:“看到了。”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我倒是勸勵過方兄弟你,不妨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鴻圖,我說了之後,又怕不妥,所以對洛陽四公子的底細,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結果,便是發現了這些種種的事。”

方邪真道:“你要說的是什麽?”

“身在洛陽多煩憂;”追命吟道:“只恐洛陽不可留。”

方邪真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緝拿了真兇,但兇手又被人殺了,我會追查下去的,你呢?”

方邪真道:“我仍會留在洛陽。”

“哦?”追命淡眉一揚,“為什麽?”

方邪真道:“因為我已經身在洛陽,心在洛陽,不管善惡美醜,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與之同浮共沈,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的。”

“你們不走;”林遠笑銳聲道,“我可是要離開這裏的。”

顧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爺說過的話,我們一定不會為難你的。”

林遠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們這幹為虎作悵的東西,我會再回來的。你劈了我一劍,又殺了我們不少人,你欠我的,我會記住的,‘百仇門’也會記著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記著吧,等你有能力來算帳的時候,盡管來找我算帳。”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顧佛影道:“我也要找殺石斷眉的兇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幺當兇手的人算帳。

“三捕爺放心,”顧佛影垂手笑道,我們決不會使人跟著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誰能跟蹤追命?無疑班門弄斧。”

追命反問:“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蘭亭。”

追命看了他一陣,才說:“你臉上殺氣很盛。”

“不錯,我是要回去殺人的;”方邪真道:“殺一個本來該死但卻不該殺的人。”

“我沒聽到;”追命笑著與林遠笑啟步,“我當了那麽多年捕快,算是學會了一件事:有些不該看到和聽到的事,我就看不見、聽不到,連你剛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樣。”

他拋下來最後的一句話是:

“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劉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養他自己。

他在蘭亭庭院的竹林子裏,在兩株巨竹幹上架起了一張繩結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著蘭亭的紅墻碧瓦、西院的月洞門,搖來晃去,午間寂寂,可是烈陽照不到他的身上,蟬聲伴著他的思潮起伏──他正在計劃著,如何進一步拓展“蘭亭池家”的事業。

他雖然姓劉,不姓池,蘭亭雖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總覺得,蘭亭這大好莊園,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劉是之的。

──可不是嗎?當年林鳳公獨霸一方,結果,他的勢力還不是由他的兩個心腹愛將所瓜分了,其中一個,還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

劉是之想到這裏,嘴角不禁有一絲微笑。

──他會這樣做嗎?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會……

──如果不是呢?

他用紙扇扇啊扇的,忽然覺得思緒有些亂,然後,忽然籟籟的飄下幾葉竹葉來。

他躺在繩床上的軀體,突然繃緊了起來。

因為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他剛要像醒獅般彈起,繩床就塌了。

兩邊的繩結一齊而且是同時的斷落。

他甚至連刀光劍影都未曾看見。

不過,他在繩床未塌前的剎那,已借了力,飛躍上一棵巨竹幹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臨下,察看情勢。

然後,他就發現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個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著他。

竹子蒼綠。

陽光把竹子頂端的竹葉,篩得黃亮。

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著綠意。

甚至臉色也有點微綠。

劉是之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怎樣,但緊握著折扇的手指,由於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人當然就是方邪真。

陽光依舊竹葉青。

蟬聲知了。

劉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覺到方邪真是來殺他的。

“你來了。”

“我來了。”

“你來殺我的?”

“我來殺你。”

劉是之忽然覺得過去為蘭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麽荒謬可笑。

“你既然已進了池家,為什麽還要殺我?”

“就是因為我進了池家,我們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標各異,我們之間,遲早都會殺掉對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你說的對。”劉是之苦笑道,“這說來是我自作孽的結果。”

“無論蘭亭池家怎麽發展,你和我始終都會形成對立,你也不會長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與其日後才互相殘殺,不如現在就決一生死。”

劉是之想了想,問:“不能只定勝負?”

“沒有用的,”方邪真堅決地道:“如果是我敗了,你決不會讓我活著;要是你敗了,你也一定會投靠別處,千方百計的消滅我。”

劉是之長嘆一聲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真的應該力阻你進來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做錯了別人反而不會做錯的事。”

“你說的對,聰明人易被聰明誤,”劉是之沈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樣,譬如,你現在就做了一件很錯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問:“什麽事?”

“你有沒有聽過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劉是之臉上有一個詭異的笑容。

“什麽暗器?”

“上天入地、十九神針。”劉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鐵笛,充滿自信的笑道:“你錯在不該讓我亮出這根笛子。”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道:“因為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當然見過這支鐵笛。

他也知道“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的威力。

他盯著這支笛,手按著劍把。

兩人都是一手抱著竹幹,遙相對著,直至劉是之終於率先發動、按下了鐵笛機括!

人生裏常常會有這種局面,兩個人不得已要作一場對決,勝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雖然,也許勝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敗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間,有些仗,總不能不打,不能不分勝負──。

劉是之探身一俯、扳動鐵笛上機鈕的時候,方邪真已長空飛掠,一劍自上而下直劃,劉是之後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陣爆響,自中直分為二,切裂處分左右而倒。

劉是之那一按,鐵笛竟沒有射出暗器!

竹雖裂開,劉是之人仍貼在竹幹上,但他的人卻也沒事。

他臉色大變,立即棄笛,折扇崩地彈出尖刃。

方邪真一劍沒能殺了劉是之,也是一震,兩人身子同時都落了下來,各換了一招,兩人腳同時沾地,竹子也分兩爿塌在地上,竹枝竹葉,掃拂過兩人身上衣袂。

兩人都沒有動。

然後劉是之的喉嚨格格作響。

他丟掉了折扇,痛苦的抓著咽喉,方邪真道:“你剛才一擊無功,不該馬上丟棄了鐵笛的。早上我到過兵器房,憑兵器附著的記錄,知道你常借用這支暗器,因而推測你在洛陽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時,你雖帶了出來,在那種危急的情形下,卻仍沒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這鐵笛幾乎已成了你的專用品,所以,我做了點手腳,讓它第一按不能發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上天入地、十九神針’了,可惜你……”

劉是之艱辛地道:“你殺我,池日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殺人,但不知道是你。”

劉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慘笑了一聲:“殺楚……”又勉力說:“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殺……”他一面說,喉嚨的傷口不住的溢出血來,但他竭力想把話說出來。

不過,蟬聲似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沒辦法把話說出來。

方邪真也想聽。

他也很想知道劉是之臨死前究竟想說些什麽。

不過他也聽不到了。

蟬聲靜寂。

劉是之已經死了。

劉是之倒下去之後,他掀開劉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著金絲護甲,他發出第一劍之際,劉是之頭頸前俯,劍尖自他胸襟直劃自小腹,雖仍劃破了護甲,但卻未傷及皮肉。池日暮把當年池散木的至寶護身甲也交給了劉是之,對他禮重可想而知。

如果劉是之不放棄鐵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縱殺得了他,也要面對“上天入地、十九神針”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過、避得開、接得下、擋得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取了鐵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挾,把一片原先卡在笛孔間的指甲,彈了出來。

他準備把這根鐵笛,交還池日暮。

他也準備把自己的生命與力量,交給蘭亭;蘭亭也許不是一個十分值得投身之處,但唯有盡力投身,才有可能把蘭亭建立得更完善無憾;其實放眼洛陽城裏,舉目蒼茫,又有何處是值得投身的?就算蘭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註入,才能使它逐漸恢覆清澈。

方邪真這樣走向蘭亭的紅墻綠簾之時,蟬聲又響起來了,他心中起伏著一些疑惑、一些尋思:“殺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劉是之臨死前到底是想說些什麽?他臨死前的那一句“殺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蘭亭,面對小碧湖、妙手堂和千葉山莊的鬥爭,能夠改變些什麽?“百仇門”的舊部,能夠重建“不愁門”嗎?到底是誰殺死爹爹和靈弟的?他和顏夕、池家兄弟日後又如何相處?

這些,他都還沒有答案。

答案總是在人生的前面,疑問都留在後頭。

他手腕上系著的藍絲中微飄,白衣沾著微塵,他忽然想起那首憂傷的歌,不禁低聲哼著,走出竹林。

完稿於1986年5月5日晨

後記:有限無邊

“殺楚”寫我以前未曾寫過的東西。在我的武俠小說作品裏,“殺楚”是一個重大的轉變。

我沒有刻意去追求突破,但當我的思想和生命情調有了很大的變易時,我自然而然地采取了新的方式、新的形式,以求更精確切實地表達我想要表達的意思。變,是我的風格,但萬變不離其宗,我仍是我,我的風格仍是我的風格。

新派武俠小說到了古龍之後,又開始僵化了,而以武俠為題材的藝術形式,也到了前所未有的悶局和困境。一年內竟無一部武俠電影上映(系指香港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中期間),到今天可說是一個新的記錄。

我自應羨慕:自一九二一年至一九四九年,名家輩出,各擅勝場,如平江不肖生、趙煥亭、顧明道、姚民哀、文公直,到還珠樓主、王度盧、白羽、鄭證因、朱貞木,掀起了江湖傳奇、民族俠義、劍仙鬥法、詭異奇情、幫會技擊、文藝哀情等各樹一幟、百家爭鳴的武俠天地。

也理應感慨:自一九五四起至一九八五年,曾經在港臺兩地,出現的武俠小說大師如梁羽生、金庸、臥龍生諸家,他們的作品更趨成熟、完整,表現手法更加卓越,尤以金庸集諸家之大成,使武俠小說更步入一個雅俗共賞的文學新境。唯近十年來,只有一個古龍獨撐大局、力挽狂瀾。一九八五年,古龍病逝臺灣,在過去五六年裏,他的作品已不如他中期作品光華四射、才華畢露,而漸有力不從心的現象。

“武俠”除了在電視劇偶爾還負隅頑抗、回光返照外,實在已進入了全面的低潮中。如果武俠小說只一味抄襲前人、模仿他人,不思求變,不求進取,那麽,在可見的將來,武俠小說可能就成了過去式的名字,回天乏術了。

古龍在十年前就提出:“武俠小說要生存下去,必須求變!”不久之後,他“求新求變”時有佳著,但也偶爾走火入魔、空雷不雨,不過他對新派武俠小說的貢獻,仍然是不可磨滅的。到了今天,武俠小說豈止要變?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沒有傳統,就沒有現代。“現代武俠小說”不但要吸取傳統的養分,還要創造未來的茁壯。

“武俠小說”自漢司馬遷“史記”以來,一直用不同的“形式”存在著,有時候成了水滸、三國,有時編為戲曲、說書,有時轉為公案、傳奇,到今天也成為電影、電視劇、廣播劇、舞臺劇……單止電影一項,又演變為古代武俠技擊、民初打鬥、現代拳擊、少林功夫、詼諧動作等不同的面貌出現,誰也不知道“武俠”會在什麽時候捫一個臉來一個變,也不知道它會用甚麽形式來捫一個臉來一個變,但它在歷史裏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已證明它有亙存的素質,但需要有人來妙造乾坤。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也許有限,但它的可塑性則是無邊的。

“殺楚”其實就是“方邪真的故事”,共分三部,第一部“殺楚”,第二部“破陣”,第三部“驚夢”,均以上下兩部出版,約共五十餘萬字。分成三部,純粹是為了比較方便在報刊雜志上連載發表,而且這樣也更加段落分明。換句話說。連“殺楚”的結局,還不是真正的結局。“殺楚”的布局、伏線,也還未曾完全開展、應合,事實上,“殺楚”中最重要的“四大公子”裏的“女公子”葛鈴鈴和“多情公子”游玉遮都尚未登場,當然不會便是全書的結束。不過,“殺楚”一篇,也可當作完全獨立的故事來看,並無礙於故事的完整性。另外,因為故事裏牽涉了那位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所以也列為“四大名捕系列”之十四;其實,這是一個完全獨立的故事。

一個寫作的女孩子曾問過我:“方邪真到底是正是邪?他到底是誰?”答案是“方邪真”本來就又“邪”又“真”,正如這世上許多人一樣,他就是方邪真。

稿於一九八六年五月廿九日。

校於一九九零年一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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