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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別這樣好不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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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李牧靜靜地看著手中的遺書, 好片刻之後,他手指才輕動, 把那張紙又疊好, 覆又塞回了之前的那個信封當中。

他微微抿著嘴,臉上除去那一層慘白之外,沒有任何的神情。

仲修遠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 他原本還以為李牧會因為這件事情而生氣或者傷心,無論怎樣,總歸不會是這樣面無表情的眼神空蕩蕩的。

此刻的他, 讓仲修遠感到害怕。

因為此刻的他與之前那大夫望著天空發呆時竟是一模一樣, 就仿佛沒有了靈魂的空殼一般,他的眼裏心裏什麽都沒有。

仲修遠心中窒息般的難受, 他上前一步想要對李牧說些什麽, 李牧卻把那信封收好之後, 放在了桌上, 然後轉身向著門外走去。

仲修遠慘白的臉越發的沒有血色,他看著李牧出了門之後,也跟著出了門。

李牧並沒有大吵大鬧, 他靜靜地出了門之後, 把自己之前從山下背上來的背簍放在了旁邊收了起來, 又去新買回來的那些鴨子前看了看, 餵了些水。

李牧天生和鴨子合不來,就好像李牧和那大夫左義沒有仇沒有怨也一樣合不來一樣。

李牧一靠近鴨籠,籠子裏面的鵝黃色的毛茸茸的小鴨子便一個個地伸長了脖子, 沖著李牧嘎嘎叫。

明明自己才一小只,還傻頭傻腦的,走路都搖搖擺擺,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竟然敢沖著李牧叫。

李牧靜靜地拿著水瓢站在籠子旁邊,看著那些沖著他叫或者去喝水的鴨子。

那大夫的死,他未曾預料到,他甚至是未曾往這方面想過。

他尋找到的這三家人裏,他最不擔心的就是左義,因為他是個男人,也因為他表現得比其他兩家人都更加的堅強。

除了最開始得知老黑的死訊時他曾經又笑又哭過,之後的時間他一直都十分的安靜,李牧一直以為他已經緩過勁來了,再給他些時間他一定能振作起來,但……

想著左義的臉,李牧混沌的大腦總算有幾分清明起來。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這段時間的事情,他以為左義是堅強的,他以為他能夠自己緩過來,所以他從未想過他是不是動了這樣的念頭……

左義心腸不壞卻是個鬧騰的性子,跑到這山上找了地方住後也沒少找機會報覆之前的事,只是李牧一直沒有給他機會,這把他氣得夠嗆。

那段時間,他仿佛絲毫沒有受之前老黑的事情後影響,依舊每天嘻嘻哈哈地鬧著。

李牧仔細的回想著那些他當時根本沒有下心去記憶的記憶,他不知道他想回憶起什麽,或許他是想回憶起一些他沒註意到的征兆?

但想了許久,他竟記不清那天夜裏,他借著微醺的酒意與仲修遠在院子當中交杯換盞的時候,左義的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是悲痛欲絕,還是和其他人一樣沖著他倆嬉笑?

李牧楞楞地站在原地,思緒混亂的想著以前的事情,喉頭與心口的位置卻像是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一般,一股如同黃連般的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讓他喉間口中都是苦澀。

他覺得左義的事情,他應該是要傷心的,可是他除了喉頭心間一片苦澀之外,眼中竟然一片幹澀。

如今想想,他本來有機會察覺到這一切。

左義種樹,他發呆,他突然找上門來要教仲修遠學醫,他從回到鎮上之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交代後事,一樣樣的,就等著交代完了就可以放心的死去。

李牧以為自己帶回來的這些死訊對這些人來說是一種解脫,他也一直堅信如此,也一直想讓自己相信就是如此。

然後,白桂花雖然傷心欲絕,雖然在那之後她明顯看得出來得蒼老瘦弱了許多,但她依舊堅強的活著。

那蘇家母子三人,李牧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逃難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才變成了如今這模樣這性格,但得知了蘇大勇的死訊之後,他們痛哭咒罵之後,也依舊互相扶持著活著。

看著這兩家人漸漸好起來的狀況,李牧都慢慢的說服了自己,真的就讓自己相信了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自欺欺人信以為真,所以他從未想過他帶來的死訊,會成為壓死左義的最後一根稻草。

或許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這樣斷絕了所有希望的死訊,他們寧可抱有一絲一毫的期待,這樣,他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即使是知道這個希望十分渺茫,即使是知道這可能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

時間久了,或許他們就不那麽執著了,慢慢的,也就忘了。

“李牧……”仲修遠一直跟在李牧的身後。

他雙眼早已經猩紅,他緊張的極度不安地看著面無表情的李牧,他不知道李牧到底是怎麽了,但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李牧帶來的死訊或許成為了壓死左義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同樣的,左義的死,也成為了早就已經不堪重負的李牧身上最為致命的那根稻草。

李牧此刻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卻早已經搖搖欲墜。

李牧心中隱藏的黑暗遠比他表面表現出來的重得多,這一點仲修遠早就已經察覺到了。

他對李牧之前經歷的那些事情不甚明了,但他看得出來李牧之所以想著賺錢想著發家立業,不是因為他想著自己越過越好,不是因為他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而是因為他心中還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在支撐著他,是因為他還想著要把所有的死訊帶到,把約定完成。

仲修遠從未對人說過,但他一直都在隱隱的擔心著,一方面他希望李牧能夠盡快把這件事情做完,一方面他又害怕知道這些事情做完之後李牧會如何。

因為仲修遠不知道他放下所有的包袱後是粗茶淡飯的過日子,還是……

“……怎麽回事?”不知道多久之後,仲修遠聽見了李牧的問話。

仲修遠亦同樣變得苦澀的喉頭好半晌之後才恢覆過來,他徐徐道來,“……我們下了山就找了他,說明來意,他應了讓我們住下……昨天他沒從房裏出來,我們沒怎麽在意,見他今天還不出門吃飯,我就去敲了門……”

左義性格開朗,仲修遠之前都未曾想過會這樣,所以今天早上敲了門無人應門之後,他沒多想就走了,中午又去了一次,直到晚上時他才破門而入。

他破門而入的時候,左義穿戴整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一開始還以為左義是生病了,所以在屋子裏叫了一會,沒能叫醒人,這才上前去拍他的臉。

觸碰到他的皮膚,發現他身體已經冰涼僵硬的那一瞬間,仲修遠才往這方面想去。

然後,他們就在桌上發現了那一封早就已經準備好的信。

左義是大前天晚上去的,該是吃了他自己準備好的藥,他去得沒有痛苦,很安詳,臉上嘴角似乎還帶著笑。

李牧靜靜地聽著,聽完了仲修遠的話之後,他把自己手中的水瓢放到了一旁。

他靜靜地去了對面鴻叔家,找了眼睛還紅著的鴻叔,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並讓他晚些時候去看允兒是不是睡醒了,他現在要下山。

這會兒太陽都已經落山,從山上下去,到鎮子估計天都黑了。

但左義在這世上,大概就已經只剩下他們這些個認識的人了,而且於情於理有老黑這份關系在,他也不可能任由他就這樣放著。

對於這消息,鴻叔也十分的驚訝。

但斯人已去,說再多也都無用。

趁著夜色,李牧下了山,找到鎮上的那醫館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夜黑的很深,沒有月亮與星空,仿佛烏雲壓頂。

左義就如同仲修遠之前所說的那般,他去得很安詳,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

李牧在那屋子裏坐了一會兒,自己去旁邊找了個房間收拾了,將就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關了醫館的門上了山,找了鴻叔與徐田讓兩人幫著籌備準備下葬的事情。

李牧雖然在這裏已經呆了不少時間,但這樣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因此他幾乎沒有任何的經驗,只能找這兩人幫忙。

山裏頭的葬禮沒有那麽多覆雜的事,但即使是再簡單,也得好好的選個日子做場法事。

做法事就得去找專門的人,讓幫著一起看陰宅,看入土的日子。

這件事情鴻叔熟悉,因為幾年之前他才送走了他兒子,因此他把允兒暫時交給徐田代為照顧之後,自己下了山,找了人上山來。

葬禮,決定在山上舉辦。

就按照左義所說的,就葬在他種下的做了記號的那兩棵桃樹下。

左義的屍體是李牧背上來的,背上來之後,就在他家的堂屋裏面擺了靈堂,點了燈。

左義去得突然,眾人似乎都有許多話語想說,但卻都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一時之間,山上只彌漫著一層濃濃的陰暗悲傷的氣息。

山下那邊,醫館裏,李牧也掛了白布。

李牧以為左義是這鎮上唯一的大夫,平日裏為人也算不錯,再怎麽樣也會引來一些人吊唁,但是他在山裏跪著守了幾天,來吊唁的人卻沒幾個。

空蕩蕩的靈堂,來來回回的就只有他們自己這幾家人。

鴻叔安慰李牧,說是山下最近不太平,鎮子上好些有門路的人都已經收了東西逃難去了。

他說戰場已經向這邊轉移來,說這一次大寧被逼得狼狽不堪,說他們住的這鎮子這一大片的範圍要不了多久,估計都會淪為戰場。

他說,因為這些,所以才沒人來。

李牧木然地聽著鴻叔的話,其實他並沒有覺得怎麽樣,沒人來也好,有人來也好,人都已經死了,又有什麽用呢?

而且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想來左義是不會在意的……

他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

002.

李牧安安靜靜的在靈堂前守完了幾天的靈,即使是沒有一個人來,他也依舊安靜的把這靈守完了。

下葬的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陰雨綿綿的陰霾,反而是秋末冬初季節少見的好天氣。

他們幾個擡著棺材上了山,然後聽著那些鴻叔幫著請來的人在旁邊邊哭邊說,然後上土。

李牧沒管那些被請來幫忙看陰宅的人的意見,固執的讓左義的墓葬在了兩棵桃樹下,並且讓他朝著他時常望著發呆的方向。

上完了土,壘完了墳,鴻叔沈默的幫著領了那些做法事的人下了山,又幫著打點了細碎,送走了那些人。

左義的葬禮很安靜,沒什麽人來吊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大人都比較沈默,仿佛他們舉辦的不是葬禮而是一次安靜的歡送會,只有幾個小孩子眼眶從頭到尾都紅紅的。

待到山裏真的一點說話的聲音都沒有時,山裏已經只剩下李牧還有仲修遠兩人。

李牧之前種下的那些桃樹如今均已經開始紮根發芽,好些個樹都已經抽出了長長的枝椏,漲勢極好,看著倒有那麽幾分生機勃勃。

一大片的桃樹林中,只一座新墳孤零零。

新土上,剪得圓圓的白白的紙錢大片大片的撒著。

李牧面無表情楞楞地望著那孤墳,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再給立一個衣冠冢?這兩人身前蹉跎了大半輩子,興許他應該給老黑立個衣冠冢,這樣怎麽著也算是讓這兩人團圓了。

只是左義沒死之前沒提,遺書上也沒寫這事,想來應該是他並不信這些的。

而且,他現在手頭上和老黑有關的東西半樣都沒有,就算他想給立一個衣冠冢都沒辦法。

若是立空墳,他又怕左義看了氣到。

左義活著的時候就總跟他對著幹,可左義從來沒有贏過一次,反而總是被他氣得跳腳。現在左義死了,李牧想著自己認一次輸順著他一次應該也沒什麽。

但這麽一想,他又不得不繞回去開始糾結依著左義的性格,左義到底是希望他給立一個空墓,還是不希望了。

李牧察覺到自己手邊的袖子有動靜,回頭望去時,才發現天色早已經暗了。

仲修遠紅著眼眶,站在他的身邊,一只手牽著他的衣袖。

李牧看了看仲修遠,又看了看天色,轉了身,準備回家。

仲修遠卻沒走,他站在原地,直到都把想走的李牧的衣袖都扯直了。

已經準備回家的李牧見狀,有些疑惑地回頭看向仲修遠,不知道他是怎麽了。

後者卻在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時,突然向前大跨兩步沖到他面前,伸出雙手,埋首在他懷中緊緊地抱住了他。

仲修遠的舉動讓李牧有些驚訝,他微低頭,“怎麽了。”

李牧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但這也正常,這幾天他一直在忙著守靈,都沒怎麽睡覺。

仲修遠卻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顫抖了一下,然後環抱著李牧的手上的力道更緊了,似乎是恨不得把懷裏的人鎖住。

“嗯?”李牧越發不解。天都黑了,這桃樹林離他們住的地方還有好遠,再不快點回去路上就要打黑摸了。

“李牧……”仲修遠顫抖著開了口,他擡起頭來,用那雙害怕極了似的通紅的雙眼哀求地望著李牧,“你別這樣好不好?”

李牧有些驚訝,也有些疑惑,仲修遠這是怎麽了?

仲修遠早就已經沒了血色的嘴唇卻顫抖了一下,隨即整個身體也都跟著顫抖起來,他整個人搖搖欲墜,眼中滿是害怕與絕望,仿佛隨時都會崩潰暈厥過去。

“你怎麽了?”李牧越發的驚訝。

仲修遠卻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用幾近哀求的眼神望著面前的人。

自從左義出事之後,他這一段時間每天都跟在李牧的身後,即使是吃飯如廁他都未成離開半步。因為他害怕,害怕李牧也像左義那樣不聲不響就……

這快十天的時間裏,李牧異常的安靜、沈默,他幾乎就沒有說過幾句話,少數說的那幾句話也都是和葬禮有關系的。

其餘時候,忙的時候他就跟著其他的人一起忙,不忙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的守靈,眼神空洞,整個人就如同沒了靈魂。

看著這樣的李牧,仲修遠心裏難受得緊,他心痛得不行,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只能在旁邊看著。

李牧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沒事,別想多了,回去吧……”

仲修遠卻越是臉色慘白,拽住李牧的手手背上已經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經暴跳。

“再不回去,天真的就黑了。”李牧又看了看天色。

山裏黑得晚,也黑得快,幾乎不過片刻時間,他們腳下的路都已經有些模糊了。

山裏頭不好走,他們這桃花林下山的這一段又沒有路,地上都是草叢坑洞斜坡,看不清亂走很危險。

仲修遠卻不敢放手,他總覺得害怕,總覺得他要是放手了李牧說不定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之前總覺得遇到李牧能與李牧有這樣一段經歷,已經是無比幸運的了。他甚至是一度覺得,如果真的報應來了,只要不涉及李牧他都已經能坦然接受,因為那是他應得的。

但他想錯了,他沒有他想的那麽偉大那麽明事理。

他不想死,他也不想李牧死!

他想活著,想陪在李牧身邊陪著他柴米油鹽醬醋茶,想陪著他山裏山外忙忙碌碌,想陪著他白頭到老。

如果老了,老到他們真的要死了,那他希望李牧能死在他之前,那樣如今這些痛苦李牧就可以不用再經歷,那樣他就可以如同他師傅左義一樣立刻拋下所有去找他。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麽恨這一場大仗過,但現在他卻對這一場長達十年之久的大戰恨得咬牙切齒,恨得瘋狂。

這一場大戰太過殘酷,帶來了太多的悲傷與無可奈何,也奪走了太多東西。

它把李牧和許多人折磨成了李牧如今的模樣,卻還不罷手,還想繼續。

“李牧,別離開我好不好……”仲修遠埋首在李牧懷裏,他大口大口吸吮著李牧的氣息,李牧的氣息原本總能讓他冷靜下來總能讓他覺得安心,但如今這氣息卻讓他越發的害怕。

李牧沒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懷中的人。

“答應我好不好,李牧。”仲修遠哀求著開了口,他已經顧不上其它了,只要李牧能答應他他什麽都無所謂了。

“李牧……”仲修遠喃喃開口,身體卻顫抖著。

李牧靜靜看著自己胸前,把頭發蹭得亂糟糟蓬蓬松松的腦袋,莫名的又想起了之前仲修遠後頸處,那一小撮不老實的翹起來的頭發。

等李牧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擡手掀開了這人後頸處的頭發。

仲修遠察覺到李牧突然的怪異的動作,他楞了一下,他茫然地擡起頭來,猩紅的眼中還氤氳著淡淡的水汽,人卻是已經笨笨的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後頸。

他還沒能從剛剛的悲傷情緒中緩過來,所以此刻他根本不能理解李牧的動作,他只神情呆楞地望著李牧。

李牧眼中有些許遺憾,他才把仲修遠後頸的頭發掀開這人就擡起頭,他都沒來得及細看那裏是不是依舊有一小撮頭發翹著。

仲修遠很茫然,他紅著眼睛,右手高擡捂著自己的後頸,兩只眼睛卻奇怪地望著面前眼中已經有了光彩的李牧,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

李牧帶著遺憾的視線從他的頸部收回,看向仲修遠的眼,靜靜的對視片刻後,李牧對著這退開的人招了招手。

仲修遠越發的莫名懵懂,但人卻本能的乖乖的向著李牧走了過去,站到了李牧觸手可及的地方。

原本只想叫這人過來說兩句話的李牧,見到這靠近的人心中,某個地方頓時又開始癢。

他在那人疑惑呆楞地註視之下把他轉了半個圈,讓他背對自己,然後掀開了他後頸處的頭發,在這人越發疑惑懵懂不安的等待下,他伸了手指,輕輕摸了摸找到的那一小撮翹起來的頭發。

那一小撮頭發比起之前長長了不少,現在尖端的位置已經微微垂了下去,像是再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其它的頭發壓著收起棱角,變成普通的模樣。

“嗯?”仲修遠剛剛還悲痛欲絕擔心萬分,現在卻只能雙手捂著自己的後頸,瞪圓了一雙懵懂的眼。

“回去了。”李牧領了頭,往山下走。

見李牧離開,仲修遠回頭望去,轉了半圈,才想起來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後腦勺。

他又連忙伸手去摸,但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李牧剛剛到底在幹嗎。只是這樣一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剛剛在幹嘛。

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可是李牧已經往山下走了許遠,他只得收斂了多餘的心思趕忙追上。

回了家,仲修遠從井中打了水歪著腦袋看了半天,又叫了仲漫路過來幫忙看了,可兩人琢磨了許久,都依舊沒能弄明白李牧到底在看什麽。

003.

左義的葬禮結束,山裏分別悲傷的壓抑氣氛卻並沒有消失,而是越加的愁雲慘淡。

自從戰場往這邊轉移來的消息傳過來之後,鎮上就有不少人已經收了東西逃難去了,偌大一個鎮,如今已經安靜了許多也蕭瑟了許多。

就連他們這山上本來就才二十來戶的村子裏,最近也已經有人收了東西要走。

李牧回過神來把註意力轉移到這件事情上時,已經是徐田他們收了東西來跟他告別的時候了,他們要去徐田娘家那邊暫且避一避,那裏離這裏有一段距離,相對於這裏來說稍微安全些。

其實現如今的大寧走到哪裏都相差不了太多,除非他們有那財力和能力穿越大半個大寧到國境另外一邊,可能才有可能會稍微安全。

但他們必須走,狗娃子今年才五歲,他還小,他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等著大仗打過來。

有這樣想法的顯然不只是一兩家人,十來天的時間過去,山裏頭已經只剩下將近一半的人,家裏有孩子的有能力走的大多都走了。

李牧把最近一段時間耽擱了的鴨蛋背下山去賣時,原本和他合作的那幾家店都關了門,門上貼了一張張離開的告示,卻沒說明歸期。

李牧又把那些蛋全部背回了山上,編了籃筐弄了些樹葉挨著挨著存放著。

山外的世界正在風起雲湧,山裏頭的那些鴨子卻依舊每日裏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蛋也依舊每天都在下,沒兩天的時間李牧就又得新編一個籃筐。

征兵的命令已經下來,山下的鎮子裏已經有人開始抓人,但現如今人都走得差不多,鬧來鬧去能抓的也沒幾個。

那之後李牧依舊沈默少言,仿佛又恢覆到了他剛剛從軍營中退下來時的模樣,他時常站在自己院子中朝著桃花林朝著戰場的方向望去,眼神空洞。

仲修遠依舊不敢離李牧太遠,他總跟著李牧,只要稍有片刻看不到人,他就會緊張得到處找人。

又過了十來天的時間,山裏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山下傳來消息,可能在過個十天左右大軍就到這附近了。

得知這消息,李牧靜靜地站在山上望著遠處望了許久後,第二天,他便著手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其實他沒有太多地方可去,他要走,那些鴨子不到絕境不到沒有辦法之前他必然要一起帶走,因此他能去的方向也就只有身後那一片窮兇惡極的深山野林中。

去那看是與世隔絕惡劣的地方,然後祈禱,祈禱這戰場不會波及到太深的山裏。

把所有帶不走的東西和鴨蛋都藏在山裏提前挖好的地窖中後,李牧收拾了所有能吃的東西和保暖的東西,一包一包的堆在了堂屋的桌上,滿滿的一大堆。

鴻叔和允兒的那一份,他也收拾出來了。

自從有了變故之後,山下早已經買不到吃食了,鴻叔家裏雖然自己種地也有些存貨,但撐不了太長時間,因為這一場仗可能只打一個月也可能打上十年。

收拾完了東西,又把所有的鴨子都從山腳那邊趕到了附近,李牧把桌上的行李分給仲修遠和仲漫路兩兄弟,還有白桂花、蘇家母子幾人,讓眾人背著。

“鴻叔。”李牧把一份行李遞到了鴻叔的面前,鴻叔卻沒有接。

他靜靜地看著這段時間明顯瘦了許多的李牧,眼中心疼與覆雜的情緒摻雜。

李牧的不對勁,凡是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覺出來,鴻叔與他認識的時間是所有人中最長的,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站在旁邊的允兒仰起頭拉了拉鴻叔的衣擺,似乎有些疑惑。

鴻叔察覺到他的動作,低下頭去看著允兒,許久之後,他才溫柔的輕聲問道:“允兒,你喜歡叔叔嗎?”

允兒聞言,回頭看著李牧,他雖然有些看不清,但李牧身上不同於以往的氣氛他卻能夠感覺得到,沒一會兒時間他就紅了眼睛,竟是比之前知道自己一輩子看不見了還要傷心。

鴻叔蹲了下來,與他平視,他溫柔而又慈愛地伸手理了理允兒的頭發,又抹去了他逐漸肉乎乎起來的臉上的淚痕。

半晌後,他才輕輕和允兒說道:“以後要好好聽叔叔的話,知道了嗎?”

允兒楞了一下,隨即立刻嚇得緊緊拽住了鴻叔,才被擦幹凈的臉上立刻又有淚水劃過。

“鴻叔?!”李牧也嚇了一跳。

鴻叔不和他們一起走?

鴻叔揮了揮手,讓眾人安靜,他又靜靜地看了面前的允兒許久,他是在告別。

李牧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能說出什麽來。

“替我照顧他,眼睛……眼睛替他治吧!我知道你還把藥偷偷留著。”又是許久之後,鴻叔粗魯地掰開了允兒拽著自己不放的手,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允兒放到了李牧懷裏。

“三個月後,我會再回來接走他。”這話說完,鴻叔轉身頭也不回的向著大雪覆蓋的門外大步走去。

允兒頓時哭得更加淒慘,他用手撐開李牧,伸長了手探出小小的身子想要抓住鴻叔,“爺爺……爺爺……”

看著鴻叔毅然離開的背影,聽著懷中允兒的哭喊,李牧把允兒遞給仲修遠讓他抱著,自己則是快步跟了出去。

如今已是刺骨冬季,一連五、六天的大雪把大山都封了,從山頂朝著四處望去,凡是肉眼所能見的地方均是一片白雪皚皚,仿佛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蒼白。

李牧快步走在雪中,腳下都是一片冰冷,呼吸吐出的氣也都變成白色。

“鴻叔!”李牧快步追上已經準備下山的人。

走在前方的鴻叔聞聲動作一頓,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李牧。

鴻叔紅著眼,對於把允兒留下和自己做的決定,他心裏顯然也不好過。

“鴻叔,你……”李牧追上了這人,卻不知道該如何說。

這世界太大,他不過是這偌大世界中的一只螻蟻,他沒有一兵一卒他左右不了大局,他甚至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鴻叔笑了笑,他打量著李牧,眼中是與看著允兒時一樣的慈愛和心疼,他一直把李牧當兒子。自己的孩子,又有幾個父母能忍心看著他如此痛苦萬分卻無處宣洩,只能咬牙忍受的模樣?

“你放心好了,我死不了。”鴻叔笑了笑,他伸手拍了拍李牧的肩膀。

他年紀大了,而李牧正當壯年。兩人站一起時比起來,他比李牧還要矮上半個頭。

“即使是死,我也會想辦法保住允兒的。”他不舍得允兒去摻合那些事情,他曾經發過誓,今生絕不讓他再涉足這些,只想讓他做個普通人。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想看著李牧一天天被那些事情壓得喘不過氣來,不想看李牧如此痛苦卻無言的模樣。

而且,這件事總歸要有個人去做,總歸要有個人去了結。

李牧張了張嘴,臉色越發的蒼白。

鴻叔見他這模樣,卻突然放松地笑了,“如果你真的想幫我,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李牧忍著喉間的苦澀,一字一句道:“您說。”

“幫我照顧允兒,如果我真的出了事,或者我沒能活到他長大,你就替我照顧他。”鴻叔認真地看著李牧的雙眼,這是他唯一的囑托,也是他在這世界上除了李牧外唯一的擔憂。

李牧苦笑,這事即使鴻叔不說,他也一定會去做。

“好,我保證。有我在,您放心。”李牧回望鴻叔的雙眸,認真地應下。

鴻叔見李牧這樣卻突然笑了,他從自己懷中掏出了一個卷軸,遞到了李牧面前。

李牧神情覆雜地望著那卷軸,許久之後才伸手接了過來。

“以十五歲為期,如果我沒能活到他十五歲或者提前出了什麽意外,你就幫我照顧他,直到他長大直到他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鴻叔眼神溫柔而信任,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普通的事情。

李牧卻在看清楚那卷軸上寫的東西後,神色變得凝重而有些苦澀。

“他如今五歲,十年,十年,我只要你保他十年伴他十年。”鴻叔道。

李牧收了卷軸,卻並沒有遞回給鴻叔,而是緊緊握在手中。

他再擡頭看向鴻叔時,眼神越發的覆雜凝重。

雪地中,他的手腳都凍得冰涼沒了知覺時他才再開口,苦笑著說道:“……讓我給一個幾歲的孩子做攝政做輔佐,您為何不幹脆把那龍椅一起給我得了?”

大寧十年之前,大戰未開,先皇還在世的時候,國號為鴻。

李牧退役回到這山上之後,遇到仲修遠後,他就有過這樣的懷疑,但真正確定下來卻是在那些人找到鴻叔時。

鴻叔聞言,頓時就被李牧給逗樂了,“你要?你要那給你好了,正好我還愁著沒人要。”

李牧眼中的苦澀更甚,“我只不過是個山野村夫,只會養鴨子……”

鴻叔卻笑道:“那你就把他當個鴨子養,我不怕你把他當個鴨子養,我就怕他沒那悟性,到頭來還學不了你那些鴨子的萬分之一靈性。”

李牧啞口無言。

鴻叔卻又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帶出來的人我向來放心。那龔茵茵和仲漫路原本是什麽樣的性格如今是什麽性格,大家都看在眼裏。”頓了頓,他又道:“養東西這事上我不如你,不然我也不能在這裏。”

大寧國號還是‘鴻’的時候,先皇林鴻曾育有三子,太子林尚,次子林莫,幺子林玉。

次子林莫在十三年前立太子前夕突然暴斃而亡,立林尚為太子三年後,先皇林鴻突然染重疾不治身亡,與此同時,十年大戰掀開序幕。大戰五年後,幺子林玉失蹤。

李牧依舊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見李牧不說話,鴻叔笑了笑,又道:“你還不相信我的眼光?”

他不是個好皇帝,他沒能為大寧養育教導出優秀的子嗣繼任皇帝,又置大寧與水深火熱十年不聞不問。

他也不是個好父親,十年之前立儲前夕猶豫不決害死了二兒子,五年後又害得三子家破人亡只餘孤兒。十年之後,他又要領半朝文武大臣,去取他僅剩下的大兒子的首級。

但在李牧這件事情上,他敢說,他絕不會看走眼!

李牧原本還只是不知道說什麽,如今卻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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