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青蕪城的順利，潞州的狀況要覆雜得多。恰逢大雨連連，瘟疫擴散速度遠比晴朗天氣擴散得快，淹沒的農田村莊，漂浮的動物屍體，間或夾雜著人的屍身。城中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剩下沒錢逃、不想逃、逃不了的，老弱婦孺居多，鰥寡孤獨，可憐淒慘。

千重雪愈加明白，師父告訴她的修仙者要她大愛天下，是什麽意思。天底下可憐的人太多，兵荒馬亂或者天災*，太多需要幫助的人。貧窮、饑餓、孱弱，相比之下，她已是比許多的人幸福，修仙者得天地精華方能成仙，受養育於天下，便應該守護這片天下。師父守護的東西，她也好不好好守護。

更何況，這片土地的王是她的爹爹，她更應該竭盡全力幫助爹爹的子民。

千重雪把空音仙子的事暫時拋在了腦後，一心撲在救人上。

“你可總算活過來了。”君焉調侃。前陣子見千重雪總覺她沒有精神。

“是啊。你打算什麽時候活過來呢？”

千重雪挑眉，瞅了眼盤腿休息的君焉。這兩日他染了風寒，頗為無力。

“……過兩天吧。”

他都跟了他們一路了，準確的說是他跟了她一路。明明他記得她入魔殺過他一回，還這麽緊迫跟著。

瘟疫沿著大江蔓延而下，江淮兩岸大肆傳播，又時有大小妖魔禍世、搶匪作亂，百姓苦不堪言。整整用了四個多月，冬季雪花兒飄了，第一場雪灑下大地，瘟疫的事終於徹底結束了。

千重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潔白的冰晶在掌心，絲絲細滑，化成透明的水滴。

記得當年她初上蜀山，拜師大典上顏柯念咒，借誅仙柱上的師父的力量，召集攏大地的坤靈之氣，結作這雪花似的冰晶，飄飄灑灑落在蜀山上，落在她身上。她也是伸手接住了一片，然後那小冰晶就那麽顫為飛煙不見了。陸瑤告訴她，是她沒有仙氣兒，吸收不了那靈氣……

轉眼，過了這麽多年了。

千重雪伸手，看見自己的手指纖細修長，早已不是當初上山是的小短手，心裏頗有些感慨，亦有些哀傷。她再也不是當年無知天真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娃娃了。關於她的前世，師父，空音……半年來，心裏疙疙瘩瘩想了很多。想回去看看師父，卻又害怕回去……

“重雪，收拾收拾東西咱們趕快回蜀山吧，下山歷練了大半年身心疲憊，好想家……”

“恩，好啊……”

陸瑤笑拽著千重雪進屋子。

白九最近懶懶的、不想動。冬天來了，他是該冬眠了，去年冬天白九也是這樣，只在她給他泡熱水澡的時候才活過來在大木桶裏花瓣間游來游去，紅花白蛇，顏色很妍麗。

行到蜀山腳下，千重雪愈加踟躕。仰望蜀山，雲霧繚繞。千重雪看向羲和山的方位，迷迷蒙蒙一片，好似那繚繞雲霧間能看見羲和山的形狀，還有羲和殿上，空音的出塵的身影與玄曦一同彈琴和音……如同前世那般。

是錯覺吧，應該。

自從有了前世的回憶，她再無法完完全全的做從前的自己了。也或許是因為長大了，想的東西越多了，心思再也不如當年上蜀山時那般單純。那時候，她真是一心想救走白九，其它的什麽都沒想。

蜀山下的山洞裏關著的鮫人公主又在唱歌，一遍，又一遍，重覆了幾百年的歌聲。這次的歌聲比上次聽見的要歡快一點。鮫人公主或許知道師父覆活了。

為師父悲傷的女子並不少，而她，或許只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最沒有機會的那一個，無論是作為魔神，還是作為他的弟子。

這回下山歷練圓滿結束，紫華尊者的仙丹本是要獎給千重雪，臨賜與的時候，顏柯卻婉言想賜予施金鈴，千重雪知道金鈴喜歡那仙丹，便順水推舟，放棄了評比機會，仙丹最後賜給了金鈴。

可施金鈴並不見得開心。

“金鈴，你不開心嗎？這仙丹吃了就能永遠保持美麗不老了，三百年的壽命呢。”

金鈴唇邊僵硬的笑了笑。

“別人不要的東西賜給我，我應該開心嗎？”

千重雪一時語塞，眼見施金鈴禦劍飛遠。

不是她不要，是她知道她想要，所以才不要的啊。

千重雪嘆了一口氣，返回羲和山。玄曦不在山上，半年前雲州一別，師父就沒有回蜀山來。千重雪知道，他是去尋找空音仙子的下落了。

無端心裏有些傷心。既忐忑又期盼的回到了蜀山，卻發現根本沒有人等她、期待她。

千重雪放好熱水和花瓣，把凍僵的白九放進熱水裏，拿了手帕替白九活動身子洗涮。

“白九殿下，你說……如果我不是師父的徒兒，他會不會義無反顧的和我在一起呢？”

水聲嘩啦。

“白九殿下，我有時候有種錯覺……好像……師父他是有那麽一點喜歡我的……你說，我有沒有感覺錯呢……”

白九懶得舌頭都不吐了，懶懶的晃了晃尾巴梢兒，濺起小朵的浪花。千重雪想捉白九的尾巴，白九卻不讓她捉，東閃西躲。

“哈哈，看你往哪兒躲！”

千重雪難得的從郁悶中解脫出來，起了玩心，跳進大木桶抓白九。卻忽然眼前白色熒光衣衫，熟悉的臉龐出現眼前，性-感的鎖骨，赤-裸的上身……

“啊--”不能再往下看！千重雪趕忙捂住眼睛。卻聽眼前的男人一聲冷冷輕笑--“你……在做什麽……”

白、白九殿下！！

千重雪忙不疊的爬出木桶，濺起水花陣陣，手腕忽地被捉住往後一拉，跌入個細膩柔滑的寬闊懷抱。

“……冷……”

白九在千重雪耳畔嘶嘶的呢喃。

又來了，白九殿下又怕冷了，沒了妖力的蛇妖竟然這麽脆弱呀。

“身子往水裏沈沈，就不冷了。”

“恩……”

白九從後面抱著千重雪，湊在她頸窩，呼吸輕輕撞在千重雪脖子上。白九殿下是她前世養在魔宮的小白蛇，她記得。是從蛇域裏捉回來的，她日日拴在身上把玩了兩百年，直到她愛上師父，才拋下了他放他自由。

“白九殿下，對不起……”

白九半閉的慵懶眸子動了動，眼前是千重雪白皙細滑的脖頸，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哎呀……”千重雪脖間一痛。原來白九已化作蛇身，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白九殿下你咬我幹什麽呀，唔，疼……”

千重雪眼淚花花，卻見白九蜿蜒的纏上她身子，取暖。

千重雪嘆了口氣。白九殿下啊白九殿下，難道蛇真的都是這麽個物種麽，從前的你是多麽的冷俊高潔啊，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千重雪惋惜心疼不已。

回蜀山的第十天，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從思過崖傳來--薄履霜死了，說是受不了思過崖的寂寞*而死，燒得連灰都沒留下。薄履霜是蜀山仙門的恥辱，掌教及尊者們都心照不宣的避不談論，蜀山弟子不敢大聲議論，只敢私下底小聲閑話。

“薄履霜也真是，自己犯了那麽大的錯，就少了條胳膊廢了仙力，這已是極輕的懲罰了，竟然還不思悔過受不了寂寞*！要不是重雪師叔，這惡毒母女倆不知下場多慘呢！說起來重雪師叔真是善良大度，要知道施雲歌還欠著她一雙眼呢。”

“哎，你也別這麽說了，我聽說啊在思過崖上薄履霜四肢盡斷、雙目被挖，慘狀……嘖嘖，簡直不堪詳述！指不定是重雪師叔人前做行善的功夫，實則不甘心讓她死得那麽痛快、背地裏狠狠的折磨她！現下薄履霜死了，說不定就是毀屍滅跡呢……還有那施金鈴，當年為了取勝當眾親男子，真是惡心……”

施金鈴怒聲：“都給我閉嘴！誰給你們的膽子胡說八道！！薄履霜罪不可赦、不堪自責自裁而死，還有什麽好辯駁的！你們要再胡說八道我便稟明掌教仙尊、逐你們下蜀山！！”

長短的幾個男女弟子驚惶逃開，嘴上沒反駁，但心裏卻並不服氣施金鈴，眼神滿是鄙夷，暗罵薄履霜的徒弟，都沒一個好鳥。

“金鈴你別生氣，他們真是嘴上過過癮說說閑話，並沒當真的。”千重雪勸著，金鈴方才是為她說話吧，果然她沒有變的，她相信她的。

施金鈴卻皺眉冷冷看了千重雪一眼。

“重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無知真的很讓人討厭，你什麽都不懂！我真是討厭你這樣子！”

施金鈴說了這句聽來無頭無尾的話就甩下她走了，千重雪想了想，還是沒能領會其中的意思。但金鈴說討厭她，這句她是懂了的。

千重雪不知道金鈴曉得她的秘密，也不知道薄履霜是金鈴弄死的，山上有人傳言是她，她也並為放心上。不是她，便不是她，掌教和師父定不會因為這些無端揣測的謠言而問罪的。

她第一個朋友，救過她一命的朋友，她明明很珍惜的，可為什麽，她覺得金鈴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施金鈴與千重雪分手後徑直回了德元山自己的房間裏。房間裏簡陋冷清，自薄履霜罪行被揭露之後她也受了殃及，愈加被人歧視、瞧不起，說長道短，好似她留在蜀山便是汙染了這裏的純潔仙靈。她施金鈴自小沒有做過什麽壞事，無論是在皇宮裏，還是在蜀山上，她明明沒有做過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可為什麽，她就那麽坎坷？她那麽努力，到頭來卻還比不上一個乞丐一般的妖物魔女。

是的，她嫉妒，她越來越忍不住恨千重雪了。本以為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卻沒想到她是仇人之女，越過越好、受人愛戴敬仰，而她呢……

施金鈴看著自己的雙手。她手上已沾染了血腥、殺了人命，做了見不得光的事，越來越不堪……她多希望，有一天能像菡萏仙子一樣，成為一個受萬人敬仰的純潔仙子，站在玄曦尊者的身邊，與他並肩天下……

“你的願望，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聲音輕笑著突然出現自房間裏。

“誰？！”

施金鈴對著聲源扔過去幾記劇毒的冰針！卻沒有聽見預料中的冰針撕裂衣帛入肉的聲音抑或射在地上的聲音。

一個紫色身影從墻角的暗影中走出來，手裏夾著她飛過去的那幾支冰針，轉眼在那修長秀美的指尖化為煙塵。

好厲害的力量！施金鈴驚了一遭，拿劍如臨大敵。

來人戲謔輕笑一聲。

“你殺你師父的時候倒是挺有膽識的，怎的現在這般膽小？呵呵……別害怕，我不是來殺你的，而是來……實現你的願望。”

“你是誰？”施金鈴防備。來人是個俊秀的紫衣男子，但能神不知鬼不覺混上蜀山、潛入德元山進入她屋內，可見力量絕不在德元尊者之下！

“我，叫無痕……”

“無……痕……”

“你命中無福，註定受人唾棄。這天底下，只有我無痕能幫你實現願望……”

……

千重雪日日在羲和山的大殿上等待著玄曦。前些日子疊的紙鶴不知道找到師父了沒有，按理說應該已經找到了，是用羲和山的桃花精的葉子疊的，它們都識得師父身上的香味，可為什麽師父一點音信也不回她呢？

唉。

在千重雪回到蜀山第三個月，春色已在蜀山腳下的群山顯露，春菲細草，絲雨綿綿。一抹素白點醒沈睡的青山，玄曦在這細雨蒙蒙踏雨而來，回到了蜀山，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空音仙子……

空音出現在蜀山上的那一瞬間，蜀山上下都炸開了般。

“呀，天啊，那絕世仙子不是菡萏仙子麽？”

“是啊！我在萬仙閣見過她的畫像，眾女仙中沒一個人比得上她風姿，是她無疑了。”

“不對啊，若她是菡萏仙子，那玄曦尊者的徒兒重雪不就不是菡萏仙子轉世了麽？！”

“重雪定然是假的了，她哪比得上這位仙子的卓越風姿。”

“重雪師叔年紀還小，還未休得仙身，有什麽比不上，再過兩年，重雪師叔定然比她還好看！”說話的是個青衣少年，身姿高挑俊朗。旁邊瞧過來的幾女弟子霎時間都紅了臉。

“董無雙，你心心念念著重雪師叔，只怕人家早記不得你了，呵……”

“記不得又如何，我記得就行了。”

董無雙冷冷回了一句，看著玄曦與空音禦著祥雲從頭頂飛過。不得不承認，二人的身影確實很登對，而晃眼，便見另一邊有一青衣裙的少女急切飛來，又忽然頓住，不敢上前去拜見玄曦。

那少女是重雪。

董無雙眼神動了動，有些心疼。那少女的神情是在笑著，可他從她看玄曦和空音的眼神裏看見了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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