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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番外:牟燕娘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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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哥自然答得滴水不漏:“想教完就教完。不過其實有什麽可教的?師父當年的東西我也學得差不多了。回頭嫁過來,我讓她丈夫教她也是一樣的——何況,她以後也用不著了。”

牟一指因為已經留了個心眼兒,所以並沒有反駁爭辯說自己教的東西自然跟大師哥知道的東西不一樣。但是這話聽著,好歹踏實了一些。

牟一指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興奮地告訴牟燕娘:“就算是馬上過庚帖,你離出嫁也還有個半年多,到時候我一定能都教給你。你以後記得不要教給兒子,教給女兒。哈哈,就算大師哥再怎麽計算,師父的衣缽也跟不了他姓。”

牟燕娘又好氣又好笑,想了半天,紅著臉問:“能讓我見見他們家這位小郎不?”

牟一指連連點頭:“嗯嗯,咱們是醫家,其實見過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嬌柔女孩兒。我找個機會請他們來家坐坐,讓你和那孩子見見面。”

接著就借了個節慶時候,安排請大師哥上門款待,還特意令帶上小郎。

大師哥心領神會,笑呵呵地帶著小郎來了。

但是牟家卻沒有什麽人歡迎他們。

牟一指是一家子吃飯的指望。

但是幾個兒子誰都沒學到牟一指醫術的三成。

沒有人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努力,大家都覺得是牟一指藏了私,偏心,只肯教給牟燕娘那個早晚是人家的賠錢貨。

從大房掌家的夫人,到四房掃院子的小廝,都板著臉不搭理客人。

大師哥若無其事,跟牟一指談笑風生,淡定得令牟燕娘稀奇。

而小郎君就沒有那麽好的養氣功夫,看著牟家一家子的做派,不滿到了十分。

吃完飯大家品茶閑聊,牟一指笑嘻嘻:“燕娘,來者是貴客,你是主人,你哥哥又不在家,且和你弟弟妹妹們一起,帶著小郎君到咱們園子裏去看看。”又像看最心愛的孫女婿一樣看著小郎君,慈愛地說:“我上個月剛移了一叢牡丹過去,富麗得很,你去瞧瞧,長得旺不旺。”

牟一指的態度極好,小郎君便彬彬有禮:“晚輩遵命。”然後規規矩矩地跟著牟燕娘和她的幾個弟弟妹妹去了後園。

不過出了牟一指的院子,幾個弟妹都極度不給牟燕娘面子,連說都不說一聲,揚長而去。

牟燕娘卻一絲尷尬都沒有,只管微笑著讓小郎君:“郎君這邊請。”

小郎君皺了皺眉,戟指點了點她的臉:“你這個姐姐做得好差勁——你以後管得了一大家子麽?我雖然也不是什麽大房嫡長子嫡長孫,卻是我祖父最愛的孫子,以後家裏的產業,大半是要交給我的。就你這做範,配得上我麽?”

兩個人邊走,小郎君邊詰責。

待走到後園,牟燕娘覺得自己的責任完成,話也就不客氣了:“若是你覺得我配不上,大可告訴你祖父,讓他不要議親就是了。”

小郎君不覺尷尬起來。

祖父臨來,可是再三吩咐了,要拿住了這個小娘子,以後才好從她那裏把她祖父的一身絕學騙過來。

小郎君年紀輕,脾氣直,又被家裏驕縱壞了,這個情況下也不知道服軟,只會辯解,仔仔細細地講解他認為正確的道理:“你看看你這個脾氣也壞得很。我聽說,你出生沒多久你親生的娘就死了,你父親也不仁慈,沒怎麽教過你。你祖父倒是疼你,可除了教你醫術,他哪裏懂得後宅的小娘子該如何教養?就你現在的這個情形,是個正經人家,有點兒出息的兒子,都不會要娶你的。如今我肯娶你,已經是你最好的機會了。”

小郎君想了想,認為自己還應該把醜話說在前頭,以表示自己是真心誠意地打算做這門親的:“另外,我不知道你祖父有沒有告訴你,進了我們家門,你就不許再出去行醫看病了。你的醫術,也只能傳給我和咱們的孩子。你懂的麽?你所有會的東西,只能傳給我,還有以後咱們的孩子。”

小小的牟燕娘可比他領教多了人情冷暖。何況自家祖父是尚藥局的禦醫,這些年又得皇後的恩寵,宮裏的事、京城裏世家大宅的事,傷患們遭遇的各種曲折恩怨,她不要知道得太多!

牟燕娘好笑地看著他,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誰說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小郎君又氣又急,一張俊臉紅漲起來,嚷道:“你不嫁我嫁誰?一家子居心叵測的伯母嬸娘,都是拿你當搖錢樹看,要把你嫁到自己家裏去!你繼母給你相看的根本就是自家侄兒,還是個最不成器的侄兒!就等著娶了你,指望你出去治病掙錢養家糊口呢!你來我們家是當少夫人,哪個舒服哪個辛苦你不懂麽?”

牟燕娘聽他把自家的事情打聽得這樣清楚,心中更加明白,笑瞇瞇地接著撩撥他:“喲,這就非我不娶了?我可選擇的人多了去了。我這一身的醫術,就算不嫁給家裏的親戚們,放出風去就要擇個杏林人家才嫁,你猜有多少想要我祖父傳承的人家會上門?就算是我沒身材,”牟燕娘說著,還故意扭了扭自己微微發胖的腰身,指了指自己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沒樣貌;你信不信,我家門口提親的人也能排成了長龍!”

小郎君終於被氣瘋了,口不擇言:“那是!不是沖著你祖父手裏的絕學,你當誰失心瘋了娶你這樣又醜又胖的女人?喪母不說,還天天在外頭拋頭露面,跟不知道多少三教九流的男人有過肌膚之親!”

這樣惡毒的話說出來,即便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牟燕娘也氣楞了,頓時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小郎君知道自己闖了禍,氣哼哼地怏怏轉身,打算趕緊回去告訴祖父,看如何把事情圓回來。

誰知早有那耳報神腿快的,見府裏的其他小郎君、小娘子都走了,只留了牟燕娘和客人小郎君兩個人在後園裏不妥當,飛跑著去把牟一指和大師哥請了來。

師兄弟兩個就站在園門口,把兩個孩子的吵嚷聽了個全折,一清二楚。

牟一指氣得手都抖了起來,定了定神,才回頭看著一臉尷尬的大師哥,僵硬地說:“親事自然做罷。今日的事,我不說,也請你們家,不要再說。否則,說不得,我就得去皇後娘娘面前哭一哭了。”

為了孫女,一切為了這個長孫女。牟一指竟然能忍下這口氣,竟然能破天荒地拿著自己在皇後跟前的盛寵威脅自己。

大師哥眼珠兒轉了轉,還想繼續議親:“不過小孩子鬥嘴,師弟不要介意,我今日已經把孩子的八字帶了來……”

牟燕娘在園子裏已經聽見了祖父的話,見此人竟然還這樣厚顏無恥,氣得尖著嗓子哭叫一聲:“滾出去!我便是一刀子抹死了也不會嫁給你們這種不要臉的人家!”

牟一指的手顫抖著指向自家的孫女:“你聽見了?不想你們家家破人亡,你就最好滾出京城去!”

大師哥帶著一臉呆滯的小郎君灰溜溜地走了。

……



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被牟家自家的人傳揚了出去。

牟燕娘又哭了幾回,也就不哭了。

擦幹淚,對牟一指說:“祖父,我偏要學醫,我偏要做個最好的醫生,我偏要天天出去拋頭露面,祖父,你把你師父教給你的另一半也趕緊教給我吧!”

牟一指憤怒之餘,也跟牟燕娘一樣,賭著氣把所有的醫術一絲沒留,全都教給了這個孫女,還帶著她去了自家的藥鋪坐堂,自己在一邊給她指點。

十五歲的小娘子,坐堂當大夫,纖纖玉手,搭脈、開方子、治外傷,樣樣都做得似模似樣。

牟家的人強烈反對,牟二郎和二夫人甚至到牟一指的院子裏去撒潑打滾:“女兒是我們的,這樣拋頭露面,也不跟我們商量,這要是壞了名聲,她妹妹以後怎麽說親?!”

牟一指冷淡地令人:“去衙門,遞我的名帖,告二房一家子忤逆!”

這一招百試百靈。

牟二郎和二夫人邊哭邊趕緊跑了。

牟燕娘從此以醫生的身份在京城裏開始了生活。

直到她十八歲。

牟燕娘十八歲那一年,京城杏林有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發生。

藥王孫思邈他老人家的後人,因為聲名漸微,坐立不安,所以絞盡腦汁,聯合起京城各大藥行,連帶著西南東北的大藥商們,弄了一個辯藥大會出來。

孫家自認是主持者,便沒有人去說一個不字。

畢竟藥王他老人家的封號就是在藥這一個字上。

於是全天下杏林的人都騷動起來。

就連尚藥局的人,也都心癢難耐了,一個個地追著兩位奉禦問:“都有甚麽好藥?我們就算不好直接參加大會比賽,能不能讓朝廷發個話,咱們哪怕組團去過過眼癮也行啊!”

奉禦們也心饞得不行不行的,便去求昭宗:“讓小臣們去瞧瞧,開開眼界,也看看有沒有好大夫,能搜羅進宮侍奉天家,也是大家的福分不是?”

昭宗失笑,點頭答應:“去吧,不要仗勢欺人就好。”

裘皇後聽了,特意笑吟吟地告訴牟一指:“你也去。長見識的事兒,為甚麽不去?!”

牟一指早就在奉禦跟前掛了號,聞言就笑得胡子一翹一翹:“我肯定去啊。說好了的!”

結果等他去了,一看參加決賽的二十個人,傻眼了。

第一,沒有一個是他牟家的人;第二——不對,有一個是牟家的人!那是,女扮男裝的燕娘!

牟一指差點暈過去。

還好,大唐的風氣沒那麽死板,女扮男裝的不要太多,所以這倒還不算給人家正兒八經的大會搗亂。

但問題是,牟燕娘不安於室的名聲早就被自家人傳揚了出去,已經毀了孩子終身的一半,若是這次再被發現竟然敢女扮男裝來參加這種大會,和上千個陌生男子擠在一起辨別藥物,豈不是,豈不是要——

牟一指又氣又急,恨不得立刻便把這個不拿自家女兒名聲當回事的孫女拿來打死,又心疼孩子竟然已經沒人管到了這個地步,她就這樣出門在外三四天,家裏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沒有一個人來告訴自己一聲!

更讓牟一指頭疼的還不是這一件。

而是後來。

因為後來牟燕娘拿了一個第三。

沒有得第一,是因為她在闖最後一關時,一不小心,被旁邊的人拽下了綁頭發的襆頭,露出了一頭長長的青絲。

看到頭發,大家都反應了過來,這個名叫“牟一彥”的青年俊彥,就是牟家那位嫁不出去的燕娘。

拽她襆頭的那一位也光棍,被叉出賽場時還在高喊:“你是女兒身,你得不了第一!哈哈,活該,誰讓你是女兒身,你註定一輩子別想得第一……”

牟燕娘早就不是十四歲那時的幼女心性,這樣的事情,壓根就沒有對她產生半分的影響,張口咬住巾子,兩只手掬起長發,三翻兩繞,帽子戴上,巾子系好,又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好兒郎模樣。臉一揚,高聲問:“某能否繼續比賽?”

主辦方早就目瞪口呆,聞言下意識地去看坐在一邊觀摩的牟一指。

牟一指早就氣得七竅生煙,聞言雙手抱肘,先狠狠地瞪了孫女一眼,又狠狠地瞪了孫家的那位一眼,喝道:“看什麽看?關我什麽事?!”

孫家的主持者哭笑不得,但知道這位是皇後娘娘身邊的紅人,很是惹不起,便也笑著搖搖頭,揚聲:“繼續比賽。”

但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一個女子得第一;嗯,若是不得第一得了第二,還會有人說是因為她的女兒身。

孫家和藥行藥商們一商量,得,第三吧!

但是立即就有許多人動了心思:這是塊寶啊!怎麽就會有人家瞎了眼,只盯著她拋頭露面這一條呢?娶回家,不論是當宗婦、當內掌櫃,哪怕是當鎮宅的吉祥物,都能值上萬金子!

一時間,牟家門庭若市。

……



上門提親的摩肩擦踵,所有的媒婆都笑著央告:“讓小的們見見大娘子吧?聽說那樣的風姿,那樣的人物兒,簡直傾倒全大唐的杏林了呢!”

可是牟燕娘一概不見。

因為她,挨打了。

她從辯藥大會上一回來,進門就被眼睛紅了的牟二郎和二夫人堵住了。一個抓頭發、一個拽衣襟,兩口子直直地把她拖進了二房,關上門一陣拳打腳踢:“教你亂出風頭,教你敗壞家風,教你醫術超群!”

牟燕娘被打了個鼻青臉腫、渾身是傷。

二夫人打累了,坐在地上拍著腿放聲大哭:“我可憐的嬌嬌女兒啊,生生地被這個賤婢連累得黃了親事!怎麽就攤上這麽一個不要臉的姐姐啊!?”

等牟一指回到家中,牟燕娘一個人躲在房裏,讓心腹的侍女給自己上藥,疼得咬著牙還能喊出聲來。

牟一指大怒,令人:“把燕娘的東西、連帶她娘留給她的嫁妝,都搬到我院子裏去。再從我的院子開一道門,直接通到街上——以後二房再想進我的院子,沒我的話,你們往死裏打,打死了他們我去抵命!”

牟燕娘母親留給她的東西早就被二夫人偷偷給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女兒,又怎麽會有剩?這個時候老爺子一發怒,二夫人頓時偃旗息鼓了。

牟燕娘想了想,通過祖父,以此為條件,跟牟二郎和二夫人做了個交易:“我的事,你們以後都管不著,我娘的嫁妝,我也就不要了。但如果有朝一日你們非要插手我的事,那就把我娘的嫁妝,照著嫁妝單子上的東西,一樣別錯地給我還回來。”

二夫人掂量再三。牟二郎一句話戳破了她的膽氣:“別裝了,你現在能還得起她娘嫁妝的十分之一麽?”

二夫人惱羞之餘,也只好答應下來。

不過經此一事,牟一指的腦子也是一轉,動到了京城的藥商藥行身上

既然尋常的人家嫁不得,那同行總還是識貨的吧?

牟一指開始在參加辯藥大會的名單裏挑挑揀揀。

牟燕娘聽說了,覺得頭很疼,暗示了許多次,牟一指還是聽不明白,牟燕娘只好直話直說:“祖父,你受得了祖母比你的醫術高超、還整天在外頭行醫麽?”

牟一指一噎,想了三天三夜,嘆口氣:“受不了。”

不過,都是醫癡,總有那不一樣的人物。

牟一指把京城所有跟醫藥有關的人篩了一整遍後,忽然在一個犄角旮旯裏發現了一個十分合適的人選!

牟一指把此人的履歷找了出來,越看越覺得合適,越看越覺得喜歡,簡直是大喜過望!顧不上牟燕娘正在歇午,跌跌撞撞地穿著木屐子就跑了過來:“燕娘,燕娘你快看看,這個郎君你中意不?”

牟燕娘朦朦朧朧地從夢中醒過來。

須發皆白的祖父笑逐顏開地遞了一張紙給自己,呵,是又挑了一個小郎來給自己看啊。

為了自己,祖父真是已經,操碎了心了……

牟燕娘覺得眼睛有些發澀,低下頭,立刻告訴自己是剛睡醒的緣故。

拿了那張紙細看,邊揉眼睛:“是誰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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