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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番外:崔漓(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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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三天沒喝菊花茶的崔漓漸漸緩回了神。

“阿珩,阿珩!”

崔漓下意識地喊自己的貼身侍女,她好似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她想把這些事情都想起來。

門外忽然有一個恭敬安然的尖細的內侍聲音響起來:“阿珩小娘子去了宮正司,請崔修容稍安勿躁。”

崔漓只覺得心頭一顫。

宮正司?!

那是個但凡人進去就必得脫層皮才出得來的地方!

阿珩如果進去了,是不是會把自己之前和邵微微做的事情都抖落出來?!

包括清寧宮夜宴,包括自己私用秘藥,包括這一次的謀劃和算計!

崔漓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冷汗。

所以她沒發現,這個聲音是那樣的熟悉——這是洪鳳的聲音。

直到很久以後,恍惚中的崔漓聽到殿門吱呀一聲,接著,那個恭敬安寧的聲音再次響起:“修容娘娘,午膳好了。這是奉禦大人特意囑咐的藥膳,您吃了就能恢覆了。”

崔漓心中一動:“恢覆?”

那個聲音頓了頓,道:“娘娘被邵氏特意炮制的菊花茶迷了心竅,心中的一點執念被無限放大,所以才會做那些不妥的事。”

崔漓的眼神終於落在了面前躬身而立的洪鳳身上:“這是小洪公公?”

洪鳳擡起了臉,笑得很淡然:“是,娘娘認得奴婢了。”

崔漓定了定神,想了半天,方咬唇低語:“我之前,做的那些事,現在有些已經很模糊,但記著的,都極為狂悖,駭人聽聞,自己都不敢過度回想,所以才欲找阿珩一問究竟——嬪妾已罪孽深重若此,求洪公公上稟聖人和鄒娘娘,妾身願遷居掖庭,庶人終了此生。”

洪鳳眼中利色一閃,垂眸微笑:“娘娘種種倒行逆施,都是藥物所致。且請寬心靜待幾日。”後退一步,伸手指向桌上的飯菜:“膳食清淡,乃是為了給娘娘清除餘毒,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崔漓順著洪鳳的手指看向食案,竟然只有清水白菜蘿蔔和饅頭而已。手指微顫,崔漓低下了頭:“不消公公吩咐,崔某省得。”

洪鳳聽著她在自己面前的自稱,嘴角一揚。

孫德福聽著徒弟的回稟,皺起了眉頭:“這崔修容,到底是藥還是本心?若是本心,實在不能再留,若是藥……”

洪鳳截口道:“聖人舍不得的。”

孫德福想一想,輕輕點頭:“既然如此,你還給她蘿蔔白菜?”

洪鳳笑了一聲,道:“崔某啊,崔某有怨氣才好呢。今日是蘿蔔白菜,明日是青菜豆腐,後日是青菜蘿蔔,大後天是白菜豆腐。她最好下次見到聖人時,告我一狀,那才好到了十分呢!”

孫德福呵呵地笑,伸手敲了心愛的關門弟子一記:“臭小子,替你鄒娘娘記仇呢?”

洪鳳垂下眼簾:“娘娘沒了頭一個孩子,到現在都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聖人跟前我什麽都做不了,還不能收拾一個忘恩負義的臭娘們麽?!”

孫德福輕聲喟嘆,看著自家徒弟,頷首讚道:“好孩子,原該這樣。不過,娘娘還沒醒,你不要做多,否則,萬一壞了娘娘的布置,就不好了。”

洪鳳沈默下去,點點頭:“我記得的。娘娘不喜歡我們自作主張。”

轉過身,洪鳳在明宗面前先說了一句:“王奉禦令我們先給崔修容吃些粗淡的,清一清餘毒。我想來想去,修容娘娘怕是前頭補身子的時候,很吃了一年的精細東西,如今粗茶淡飯,怕她受不住呢。”

明宗正為又沒了個孩子傷心,加上鄒惠妃不肯蘇醒,十分煩惱,不由得不耐煩地一揮手:“她愛受得住受不住!她但凡還要臉,這個時候早該自盡了!既然腆著臉硬捱,就別擔心她受不住!”

洪鳳不敢擡頭,應諾,躬身退出。

站在門口了,洪鳳面色淡然,令人:“去問問我師父,阿珩小娘子能回去了麽?崔娘娘身邊一個合用的人都沒有,怪可憐的。”

明宗隱隱約約聽到,皺一皺眉,低聲嘀咕:“可憐個屁!不是她先動了邪念,邵微微怎麽可能蠱惑得了她?!”轉念一想,又慶幸那日不曾沾那菊花茶,思及畢竟是阿珩提醒,便揚聲道:“洪鳳,讓阿珩回去吧,不要難為她,那孩子也怪可憐的。”

洪鳳確定明宗聽到了自己的話,微微一笑,轉身大聲答應了,令那人:“聽見了?直接跟我師父說一聲吧。”

……

二十三

一日捱一日。

忽然有一天,洪鳳親自來告訴崔漓:“修容娘娘,鄒娘娘覆位中宮,大典就在今日。”

崔漓心中一緊,忙綻出笑容:“這可真是名至實歸了。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小洪公公,娘娘可有甚麽旨意?”

洪鳳笑瞇瞇地搖頭:“不曾不曾。娘娘這個時候還在含元殿,要等回了宮才知道。若是有甚麽消息,奴婢會令人前來知會的,修容請放寬心。”

崔漓道謝,令阿珩:“去給小洪公公倒茶來。”

洪鳳搖頭:“奴婢今日事情多,先走了,改日再領崔修容的賞。”

崔漓便道:“阿珩替我送送。”

阿珩送了洪鳳出去,半柱香才回來,臉色漲紅了,興奮地對崔漓低語:“洪公公說,鄒娘娘不怪咱們,還說您受苦了,讓兩省六局都好好地照看,等您恢覆了,再一起寫字下棋。”

崔漓松了口氣,又疑惑起來:“洪鳳如何不當面直接對我說?”

阿珩低下頭:“洪公公說,怕您一高興非要去拜謝鄒娘娘。如今您身子不好,鄒娘娘身子也不好。還是暫時不要相見的好。”

崔漓慢慢地平靜下來,沈思許久,方淡淡地笑了:“我明白了。這是鄒娘娘在安撫我,你等著,要不了幾天,降等封宮賜我休養的旨意就下來了。”

阿珩的頭越發低下去。

因為洪鳳的原話是:“修容娘娘實在是太聰明,這個時候我若是當面告訴她,她立刻能明白過來這是鄒娘娘的緩兵之計。到現在,誰也不確定修容娘娘當日到底是因為藥物還是因為本心,所以,我不能冒這個險。女人不要臉起來,我們是攔不住的。她萬一非要鬧到鄒娘娘面前去,哭求原諒,只怕鄒娘娘也只好不動她了。這種情形,我不會讓它發生的。今日起,紫蘭殿除了我,許進不許出。阿珩是個聰明人,好好照顧崔修容的身子就是,其他的,都不必你管。”

崔漓看著窗外的藍天楞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笑了笑,搖搖頭:“她以為,我會在乎這個修容的位份麽……”

阿珩隱晦地看著崔漓,一言不發。

崔漓輕輕地倒在美人榻上,一襲碧色的長袍,烏黑的長發散在衣襟上,清麗秀雅絕倫。

崔漓繼續喃喃:“我更在乎我的名聲啊……”

阿珩垂下了眼簾,仍舊一言不發。

常常說自己是大唐最在乎名聲的人,是崔酲。

崔漓的父親,靠著女兒有孕才把持了禮部的,崔酲。

那個不顧剛剛流產的女兒,不管重病在床的妻子,悄悄納了美妾的禮部尚書,崔酲。

那個明知道自家兒媳婦殺了兒子的妾室,卻只是草草遮掩了一下的,崔酲。

鄒家的彈劾沒有說崔酲納妾的事情,因為這樣就是在攻擊崔酲的人品,搞不好還要帶出來“崔家”這一個龐然大物。情形覆雜,鄒家沒有碰。

但是崔潤縱妻殺妾、崔酲知情不報,這已經被全天下都知道了。

鄒家的手非常狠。

崔潤是嫡子,是崔漓的兄長,是崔酲的繼承人。

縱妻殺妾雖然不是死罪,卻能一舉毀了他的前程。

崔酲很憤怒。

但是憤怒之餘,他只有忐忑。

崔酲那時給崔漓帶了一封信進來,讓她想法子跟鄒氏服軟,然後把自己和崔潤摘出來。

崔漓連看都沒看到那封信。

那封信呈到了明宗案前。

明宗嗤笑一聲,把信扔到了地上:“朕真是瞎了眼!”

但是朝局不宜大動。

崔漓罪不及死。

明宗沒把崔家傷筋動骨,廢了崔潤,留了崔酲。

崔酲很安慰,兒子嘛,廢了還可以再生;妻子也一樣,死了可以再娶。只要自己還在,崔家就沒有問題。

崔漓等了三天,果然等到了鄒皇後的旨意:“邵寶林戕害皇嗣,宮中下毒,著賜死。崔修容行為顛倒,言語狂悖,但念其是為藥物所害,神智受損,著降為婕妤,封宮養病。”

邵寶林賜死?

崔漓心中咯噔一聲。

若不是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邵微微會這樣輕易地就被賜死?

敢是,她已經把什麽都說了?

崔漓心中不安,令阿珩:“去問問洪公公,我們是不是這就算接了旨意了?我想去院子裏散散,行不行?”

阿珩忙不疊去了,半天才回來,臉色怪異:“皇後娘娘好威風,前頭剛覆位那天就直接把賢妃降為寶林,扔到掖庭去了!”

崔漓忙問:“說沒說為什麽?”

阿珩搖頭:“就是沒有因頭,才說娘娘好威風啊——洪公公說,鳳旨一下,咱們遵行就是。外頭加派的內侍宮女們都已經撤走了。咱們只管跟以前一樣,關起門來過咱們的日子就好……”

崔漓自嘲地一笑:“跟以前一樣……怎麽可能啊……那時候她分明是在努力向我示好,現在,不過一道冷冰冰的鳳旨罷了……”

阿珩抿一抿嘴,低聲道:“總歸,不會欺負咱們就是了……”

崔漓好笑地看著她:“傻丫頭,她只要擺出來不喜歡我的架勢,有的是人上趕著來欺負我,哪裏還用得著她親自動手?”

阿珩低頭,搖頭:“鄒娘娘,不是那種人。”

崔漓看著阿珩,笑意一頓,眼神逐漸深了下去:“阿珩說得,也對……”

……

二十四

外朝已經劍拔弩張。

興慶宮大火,崔漓急忙去探望裘太後,卻被擋了回來。

宮裏一片兵荒馬亂,幾個小宮女亂跑,一個還撞到了崔漓。阿珩急忙豎眉喝道:“瘋了?不怕孫公公醒過神來扒了你們的皮?還不都給我安安靜靜著呢?”

崔漓不動聲色地將一封信收到了袖子裏,溫言道:“罷了,左右我無妨。這些不歸咱們管,回去吧。”

阿珩這才收了大宮女的氣場,小心地扶著崔漓上了車,直接回了紫蘭殿。

崔漓在車裏就把信看完了。

然後閉目凝神細想。

想剛才鄒皇後不耐煩卻不慌亂的神情,想明宗不守在興慶宮還有心情去宣政殿發脾氣的舉動,想孫德福已經坐鎮興慶宮但洪鳳仍舊緊緊跟著鄒皇後的行止——

崔漓的腦子一閃。

怎麽沒看到沈英妃?!

她受太後和餘姑姑庇護多年,按說興慶宮大火,她是最該來的一個才對!

她沒來,說明興慶宮不安全,說明沈邁不肯讓女兒冒險,說明沈邁在小心謹慎,說明沈邁有什麽緊要的事情要做,說明外朝那邊明宗已經有了準備,說明——

自家阿父投靠的那個人,沒有勝算!

崔漓的眼中,滿滿都是幸災樂禍。

父親的手書,是讓自己自盡,絕了明宗最後的選擇希望,也讓他自己在新主子面前有一份投名狀。何況,明宗退位後,崔漓的地位太過尷尬,活著也是白熬。

可是,就從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崔漓已經看出來了,父親他們,贏不了。

那自己還怕什麽?!

回了紫蘭殿,崔漓把自己關進了凈室。

念佛,誦經,然後靜思,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想了個清楚明白。

到了正月十五,崔漓笑瞇瞇地出了凈室,吩咐梳妝。

阿珩莫名:“梳妝?”

崔漓笑意深深:“準備去給皇後娘娘道賀!”

鄒皇後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禁軍兵圍含元殿,寶王自戕,溫王“逃脫”,黨羽皆被一舉成擒。

然後,鄒皇後忙著照顧太後,安撫英妃,安葬貴妃,處理其他的事情,聽了崔漓的請見,不耐煩地一揮手:“我忙得什麽似的,有那個閑心跟她虛以委蛇?讓她回她的紫蘭殿消停養病!無詔不得出門!”

崔漓羞得滿面通紅,灰溜溜地回了紫蘭殿。

……

二十五

大事底定。

京城一片風平浪靜。

日子流水一樣,慢慢地過,慢慢地撫平創傷,慢慢地湮沒裂痕。

崔漓在紫蘭殿裏只羞臊了三天,就把所有的嫉恨都深深咽了下去,恢覆了平常淡定從容,雅致脫俗的生活方式。

讀書、寫字,養花、刺繡。

一年之後,崔漓的風致更加綽約。

顧影自憐之餘,忍不住問阿珩:“今日十五了……不是說鄒娘娘都快生了麽?怎麽聖人還是天天呆在清寧宮?”

阿珩在一邊快手快腳地收拾著屋子,笑答:“都呆了十個月了,哪裏還少得了這幾天?聖人現在恨不得連朝都不上了,聽得說,天天對著鄒娘娘的肚子說傻話,牟禦醫還讚好呢!”

崔漓醋意十足:“皇後娘娘這一胎金貴,難怪聖人小心。”

阿珩抿著嘴笑,只管做事,不再說話。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間似乎熱鬧了起來,漸漸人聲鼎沸,似乎全大明宮的人都開始嚷嚷了。

阿珩偏頭聽聽,連忙走了出去,不一時,旋風一樣跑回來,也笑著大聲喊:“鄒娘娘生了!是個小皇子!聖人有後,國朝有嗣了!”

崔漓的眼角微不可見地一顫,嗔道:“我又不是聾子,嚷得那麽大聲,我耳朵都震得疼。”

阿珩嘻嘻地笑著,上前扶了她,悄聲道:“他們夫妻有了孩子,心裏也就松下來了。鄒娘娘一心都在哺育小皇子上,必定跟聖人少了——那個,到時候聖人不就想起小娘了?這是好事,小娘應該高興才對。”

崔漓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點點阿珩的額角:“這種傻話,只有你會信。我跟你打賭,鄒娘娘沒出月子之前,聖人肯定一步都不會離開清寧宮。”

阿珩楞楞地摸著額頭,不知所措。

崔漓嘆了口氣,重新倒回榻上,眼神看向窗外,喃喃:“長相思,摧心肝……他盼了三十四年,好容易盼來了這個兒子,哪能不好好地看著長大?鄒氏以後的地位,牢不可破了……”

阿珩看著她,眼神明滅。

又一年,淩珊瑚生了大公主,晉位賢妃,高韻生了二皇子,晉位德妃。

再一年,鄒皇後生了二公主,送給了沈英妃養。

宮裏無子的,只有崔漓和文琦了。

文琦自己作死,悄悄地去害高韻的二皇子。

高韻再也不肯忍她,布局拿了她個現行,將已經貶為美人的文琦送進了掖庭。

明宗想了想,終究是不忍,便往紫蘭殿多走了幾趟。

崔漓也有了身孕。

等到她生下了孩子,竟然是個皇子!

崔漓的心思又開始活動。

阿珩苦勸:“小娘,不要啊!皇後地位穩固,且前頭還有一位隱忍功夫第一的高德妃,還有一位給皇後保駕多年的沈英妃,咱們哪裏鬥得過這麽多人?”

崔漓輕笑一聲,低語道:“若我是被皇後所害,卻能大度得不要她的性命,你猜聖人會不會把空著的那個貴妃的位置給我?若是我有了那個位置,有朝一日皇帝大行,皇後暴斃,那是不是我就能……”

阿珩嚇得撲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小娘,這個心思是萬萬不能動的啊!”

崔漓一意孤行。

阿珩左思右想,只好將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洪鳳。

洪鳳冷笑一聲,回了兩個字:“由她。”

三皇子滿月,崔婕妤邀鄒皇後游湖,失足落水。

鄒皇後甩手解了帶子,冷冷地看著崔婕妤驚懼地拽著自己那條白色狐貍毛藍色織錦底子的大氅跌入水中,口中吶出六個字:“自作孽,不可活。”

三皇子也被記到了沈英妃名下,順便鄒皇後還晉了沈英妃為貴妃,打趣說:“你也算兒女雙全了,知足了沒有?”

轉身,鄒皇後令人通知子承父業、也去史館當了修撰的表弟:“史書什麽時候又再修?崔婕妤的名姓以後就不要出現了。”

崔漓二字,絕跡史書。

而沈貴妃所出的三皇子,名: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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