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89章 番外:前傳(下)

關燈
前傳(下)



帝後的親密已經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不僅新晉的麗妃娘娘,便是以前留下來的老人兒們,什麽貴妃賢妃德妃,也是沒有任何情分可講的。

原本按照規矩,帝後各自有寢殿,皇帝也應該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宿在清寧宮。

而現在的清寧宮寢殿,壓根就是帝後共有的。

甚至偶爾,昭宗想起來什麽懶得出門了,還會讓人直接帶著大臣到清寧宮正殿等著,然後自己披發踢鞋一身道袍便跑出來,眉頭緊鎖地說正事,說著說著裏頭就有人喊:“要命,小東西!你找我揍你呢?!”

昭宗心情好時就頓一頓,沖著大臣歉意一笑繼續說;萬一再趕上昭宗不高興,回頭就高聲喝道:“朕正忙著,你們就不能消停會兒!?”自然,裏頭回應的往往是壽寧或煦王的大哭聲。昭宗就擰著眉頭騰地立起,拽著大臣就口口聲聲“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直接再一起跑去宣政殿接著議論。

一開始也有朝臣不高興,覺得皇帝沒規矩,欠收拾。可時間長了,發現這個狀態下的昭宗英明睿智,心無旁騖,做事的時候客觀公正,思慮久遠。而且,就算涉及到裘家,不僅昭宗沒有什麽明顯的傾向,就連在寢殿裏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裘嵐裘皇後,也不曾說過什麽。反倒是偶爾昭宗有心偏袒時,裘皇後會突然露半張臉,沒頭沒腦地說一句:“慣得他們!該修理就修理,不用給我面子!”

朝臣對裘嵐的狀態十分滿意,也很高興有這樣一位不插手政局的皇後。漸漸地,在昭宗面前說話,提及皇後時,也不像以往那樣冷冰冰硬邦邦,好歹有些溫和的評價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事。

眾人覺得裘後賢德,而裘家勢大,太子又孝順,與裘家也親密。思及將來,萬一裘家有人起了野心,只怕頃刻之間,大唐就是塌天的大禍。既然裘後這樣講道理,那麽她應該懂得這一點,所以籌謀著,勸昭宗找個借口降裘飛的職,削兵權。

可裘飛沒有犯錯,甚至在他的約束下,連裘峙、裘岷、裘峰三個兒子,都沒有犯錯。

那怎麽辦呢?

多好辦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羅織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啊!從刑部到大理寺,從禮部到禦史臺,無一不擅此事!

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打算親手去辦這件事,為將來的皇帝如今的太子立下這汗馬功勞。

可惜,他們忘了,裘嵐再怎麽通情達理,她也是姓裘的。

禦史臺和刑部的幾個人在宣政殿正殿上信口雌黃的時候,奉了昭宗的命悄悄坐在後頭聽的裘嵐頓時跳了起來,二話不說,一邊往外走,一邊挽袖子,一邊罵了出來:“我一家子在邊關打生打死,你們這些蠢貨竟然攛掇著我丈夫在背後沖著他丈人下黑手?你們是欠抽吧?!”

一邊說,一邊順手拿了餘巖在旁邊遞上來的鞭子,“啪”地一聲脆響,一頓亂抽,當場就把幾個妄圖以此進階的官兒抽得哇哇叫著跳來跳去。

昭宗坐在上頭,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等裘嵐的氣出夠了,才令人:“把這幾個不要臉的貨色給我拖出去,擱在順貞門前好好展覽一下。讓天下人也知道知道,拿著小人之心揣測我帝王之道的,那不是志士才人,那是白癡!”

然後,昭宗伸手牽了裘嵐,帝後施施然走了。

天下人終於知道了,講道理的裘嵐也是有底線有發瘋的時候的,而昭宗是絕對不會攔著她,反而會全力幫著她的。

自此,再遇著裘嵐時,滿朝的官兒,一個個的,噤若寒蟬。

……



餘巖現在已經在帶三個孩子。

所以清寧宮裏,真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是餘巖,不是裘嵐。

餘巖很累,這時候再有人搗蛋,不免就會立時火冒三丈。所以,清寧宮經常看到餘巖一把揪過英王來,一頓劈柴燉肉,揍得英王哇哇大叫,壽寧在旁邊邊看邊拍手叫好。煦王則坐在小凳子上,有樣學樣地拍手,咿咿呀呀,仔細聽,卻是在學英王:“饒命,不敢呢……”

裘嵐那會兒就會隔著窗戶喊:“小點兒聲!聖人批折子呢!”

一開始,英王為了吸引帝後的註意力,會格外大喊兩聲,寄望於餘巖擔心驚動昭宗,會停下不打。誰知道餘巖順手從懷裏掏出塊手巾堵在他嘴裏,邊恨恨地罵:“搗蛋!我讓你再搗蛋!寶王小時候都沒你這麽皮!”然後接著打!

英王後來就知道了,一旦裘嵐在裏頭讓小點兒聲時,就回頭悄悄跟餘巖求饒:“好姑姑,我不敢了,我以後都乖乖的,別打了吧?”

餘巖黑著臉再順手揪過伺候英王的小內侍孫德福來,豎眉道:“你以後再敢攛掇著四郎爬羽衛處所的樹、堵尚食局的煙囪,我就活剝了你的皮!”

這個時候肯定已經被打爛了屁股的孫德福哪裏敢多話,諾諾稱是,扶著英王,主仆倆可憐兮兮地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然後再討論一下,要怎麽樣修理那個對餘巖告密的小宮女!

就這樣,有一個冬日,餘巖抱著哭鬧不休的煦王哄時,忽然覺得不對勁,疑惑地上下看看,把煦王放下,在他的絲綿襖子裏細細地捏,終於呀的一聲——

餘巖看著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已經見了血!

餘巖急忙把煦王的衣裳都脫了,卻發現,煦王的肩背上,已經星星點點紅了一片!都是血!

竟是有人把米粒大小的鐵蒺藜縫進了煦王的棉衣裏!

餘巖又心疼又生氣又自責,趕緊先告訴裘嵐宣了禦醫來診治,自己卻出了寢殿的門,召集了所有的清寧宮下人,只問一句話:“這東西是哪兒來的,誰看到了什麽不對勁的東西,說出來,我饒了她,否則,你們這群人,就都別想活了。”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餘巖在說什麽。

餘巖冷冷地掃視,然後令人:“去裘家,找幾個行杖刑的好手來。”

行杖刑的好手,打死人,一般來說,只要兩杖,就夠了。

眾人魂飛魄散,亂哄哄地跪地求饒。

餘巖並不說明情況,狼一樣的眼神掃視一圈,就點了二十幾個人出來:“你你你,你們四個,你們幾個,都出來!”

被點到的二十幾個人都是神色大變,手抖腳軟,撲在地上嚎哭:“姑姑,確實不與我們相關啊!”

餘巖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森然道:“我再說最後一遍:東西是哪兒來的,誰看到了什麽不對勁,說出來,免死,否則,都給我去見閻王!”

大家夥兒都抱了個法不責眾的心思,只是哭嚷著磕頭,誰都不第一個往外站。

餘巖不再做聲,轉身進了內殿看視煦王。

裘嵐心疼地抱著煦王哭,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沾那嫩嫩的小皮肉。

禦醫咬著牙看診,也忍不住低聲地罵:“這樣小的孩子,怎麽就能做到這般心狠!”

然後寬慰裘嵐:“上頭沒毒,煦王不會有什麽大礙,養過這一陣子也就是了。唯一擔心的,就是他日後的肩頭後背,可能會對疼痛特別敏感。好在不會有什麽人敢動手打咱們王爺就是了。”

裘嵐哭著,手抖得都給孩子上不了藥。禦醫看著餘巖的樣子,也不敢把孩子交給她,便幹脆自己接過來抱在懷裏,輕輕地先揉揉孩子的太陽穴、印堂穴、風池穴,掐掐合谷穴,哄著睡著了,方輕手輕腳地讓孩子趴在自己腿上,手法輕柔地擦洗、上藥、包紮,然後交給乳娘:“這幾****辛苦,怕都要抱著王爺睡了。”

裘嵐伸手想要,禦醫又攔了攔:“娘娘情緒激動,孩子雖然睡著,也能感覺得到。讓孩子——讓王爺先睡吧。醒了就能好一半。這陣子飲食註意些,發物一概不要碰了。”

餘巖深深地施禮謝他:“您是尚藥局的牟禦醫吧?”

禦醫已是胡子花白,連忙回禮:“是。”

裘嵐控制一下情緒,拭淚道:“倒是早就聽說牟禦醫醫者仁心,授徒天下,今日倒是見識了。以後我這小五,就交給牟禦醫了。”

牟禦醫眼觀鼻、鼻觀心:“必不負皇後娘娘所望。”

裘家的人來了,來得很快,順便裘峰也親自進了宮。

看了煦王的傷口,看見姐姐的眼淚,裘峰大怒,令來的人道:“你們留下,我這就去宣政殿請旨辦手續,你們這些人以後就負責我阿姐和幾個孩子的安全。若再有這樣的事情出來,我就在這宮裏碎剮了你們!”

然後大步流星直奔宣政殿而去。

餘巖知道裘峰這是去找昭宗告狀,按說應該等憤怒的皇帝來了再審,可餘巖等不及了。

“先打死一個。”餘巖直話直說,隨手指了一個小內侍。

裘家的人對這位當年的餘娘子還記憶深刻,何況跟著裘嵐在宮裏二十來年,又來來回回地在裘府和宮城之間跑來跑去,偶爾還跟著她去外頭辦些私密事,自然都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今日一見她竟然這般發狠,不敢怠慢,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揪了那小內侍,按倒在地上,三五杖便打沒了聲息。

旁的人立時都嚇傻了。

不是說,法不責眾麽?

還是說,餘姑姑出了氣就沒事了?殺雞駭猴吧?

眼看著大家驚懼之中將信將疑的眼神,餘巖也不解釋,也不威脅,只是又指了一個眼珠亂轉得最歡的:“這個也打死。”

裘家侍衛即刻照做。

等到第四個人被打死時,餘下的人終於慌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啊!我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啊!”

餘巖終於冷笑了一聲:“打量我是傻子對吧?”當即喝命裘家侍衛:“這邊跪著的十個,全都給我當場打死!”

清寧宮院子裏,血腥味沖天而起。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哭著爬出來:“我說!我說!我看見昨晚小馬在拆什麽東西,但沒看真。因為是夜裏,所以覺得奇怪,可又怕有什麽忌諱,所以沒問。”

小馬是已經死了的一個。

餘巖冷冷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又問:“誰同小馬一同住的?”

一個已經抖成了篩子的人戰戰兢兢地膝行出來:“另外兩個已經死了,還有我——姑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小馬平常就不跟我好,有什麽事情也是他們三個商量,把我丟在一邊,我賭氣,就也不去管他們……”

餘巖再冷笑一聲,一指那個人:“推幹凈?把他也打死!”

這個人終於嚇崩潰了,哇哇大哭,喊道:“我說我說!我看見過小馬跟尚功局的張娘子互送禮物!”

餘巖這才松了口氣,轉頭令:“去拿尚功局張氏。”

尚功局有六個張氏,其中還有一個是司制司的長官。

餘巖一聽,二話不說,令:“把張司制的腿先打斷。”

張司制看著已經死在地上的小馬剛剛松了口氣,就聽到餘巖的這道命令,頓時嚇得魂飛天外,立馬撲倒便喊:“我說我說!小馬是先馮氏的族人,德妃娘娘思念長寧公主,挑唆著小馬做的!我只告訴了他該怎麽將綿衣拆開縫上,其他的一概沒有做……”

餘巖這才揮手,令人將一幹人等都帶下去,然後將張司制的供詞告訴裘嵐。

這時候,昭宗才剛剛跑過來,先進殿看煦王,進門就先看見餘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請罪:“娘娘,你殺了我吧!我天天抱著孩子,竟然還能出這種紕漏,我該死!”

昭宗一楞,難道已經審完了?

裘嵐見他來了,哭著把煦王抱給他:“你看看,你看看!我一定要殺了德妃那個賤人!”

昭宗問清楚怎麽回事,再看了小小的孩童的傷,氣得提著劍就往外走:“哪裏用得著臟你的手!”

德妃當夜暴斃。

餘姑姑的兇名,傳遍京城。

……



郡王公主們陸陸續續都成了親,寶王、福王和太子也有了孩子,接著福寧和壽寧也有了孩子。

可就是英王沒有動靜。

裘嵐擰著眉頭瞎琢磨:“小餘,雷兒他,嗯,沒問題吧?”

餘巖也拿不準,但想一想又釋然:“不會的!前些年趙家那個不是懷過一個麽?您還特意叫進來賞了一頓飯的?就是後來教人害得滑了胎,可惜了的。”

裘嵐琢磨半天,低聲問:“你說,不會是她自己生不了了,所以也不肯讓別人生吧?”

餘巖一楞,這種事,在大戶人家、皇宮之中,都太正常了。裘嵐進宮之前,為什麽只有馮皇後一個人生了長寧公主?那個時候的昭宗可是雨露均播的,並沒有什麽專寵的事情。如何別人就是生不了孩子?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可趙氏,那孩子看起來還算老實啊,也會這樣麽?

餘巖拿不準,皺著眉搖頭:“不知道。”

裘嵐想一想,又問:“聽說雷兒挺喜歡寶兒給他尋來的那個歌姬的?”

餘巖不以為意地一扭臉:“那種女子,身子都不會很宜子,生不出來很正常。”然後順著裘嵐的思路想,“也是,雷兒不太好女色,府裏一共三個,一個永遠生不了的,一個外路來的恐怕也難,還有一個我倒看著好,偏生又不怎麽得雷兒的寵……”

裘嵐皺了皺眉,想了半天,問:“雷兒老往達王府裏跑,會不會想學達王呢?”

餘巖立刻嚇了一跳:“可萬萬別!”

裘嵐卻越想越像,趕緊令人找了昭宗來:“你這個弟弟太散漫,可不是孩子們的好榜樣,你尋常敲打著些,別弄得回頭又有一兩個想跑出去雲游的!”

昭宗也立即瞪圓了眼,轉身便去抓了達王來:“你敢教壞了侄兒,我就還像上次那樣揍你一頓狠的!”

達王叫苦不疊:“真是冤哉枉也!你們夫妻這是什麽事兒都往我身上栽!這是幾個孩子誰又怎麽了,你們倆緊張成這樣?”

昭宗便嘆氣:“誰知道怎麽回事,四郎就是無出,你嫂子急得跳腳,整天胡思亂想,我也被她帶的有點慌。”

達王哈哈大笑:“你家四郎剛納妾好嗎?你好歹得給他娶了王妃,再說他生不生兒子的事兒啊!”

昭宗恍然,以為自己被達王提醒了真相,趕緊回去告訴裘嵐:“搞不好四郎隨我,是個真心疼媳婦的,打算等新媳婦進了門再生呢!要不然,王妃還沒入府,已經有了庶長子,多打人家新媳婦的臉呢?”

裘嵐想想,好像是這麽回事。

達王回去,卻仔仔細細地查了查英王的府邸,發現了不妥——

那是第一次,達王對自己的親兒子寶王,膽戰心驚,刮目相看!

……



麗妃忽然來見裘嵐。

進門就跪在地上磕頭,哭。

裘嵐詫異,看餘巖,餘巖也詫異,看麗妃。

沒虧待她啊,她這些年乖得不得了,所以也大家很是相安無事啊。

麗妃滿臉通紅地開口了,聲音小小的:“嬪妾腆著臉來,是因為,宮裏太寂寞了。想,想請皇後娘娘,賜個孩子……”

裘嵐這才明白過來。

麗妃是個聰明人。

如果她使手段,別說昭宗不會上當,就算上了當,要知道她是這個心思,昭宗也有本事讓她生不出來。

所以,光明正大地來求裘嵐,反而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條路。

餘巖皺了眉去看麗妃。

裘嵐卻嘆了口氣。

自己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日子過得熱熱鬧鬧驚險刺激。

可麗妃卻獨自一個人,很快就青春不再,容顏老去,深宮寂寞,真心的可以理解啊……

裘嵐揉了揉額角,點點頭:“我回頭問問聖人,盡量,嗯,盡量讓你的心願……”

麗妃的頭又直通通地磕下去:“謝娘娘!謝娘娘!”

餘巖等麗妃走了,幸災樂禍地去看裘嵐:“你別看我,這事兒你自己攬下來的,你自己去跟聖人說。反正我知道,他是絕對不高興你拿他當播種的……”

餘巖說一半,噎住,自己一邊樂一邊快步走了。

裘嵐也愁眉苦臉起來,自己一時心軟答應了,可昭宗那邊……

昭宗當然不同意,氣得翻身起床踢踏著鞋就要走,被裘嵐一把拽住:“你所有的換洗衣衫都在這邊,你現在去哪裏睡?”

昭宗氣得吼:“我堂堂大唐天子,還怕沒地方給我睡,沒衣衫給我換了?!”

裘嵐眉毛一豎:“我看這宮裏誰敢?!”

昭宗又被她的模樣氣樂了。

裘嵐就哀求他:“當年原是我錯了,結果你賭氣去臨幸了一回。如今人都這樣了,也可憐,不然的話,放出去又何妨?現在你只當是做好事,咱們讓禦醫給算個準準的日子,你就去一回,行不行?”

昭宗自己氣一回,想想,又笑一回:“從來沒聽說過,大房夫人求著夫君去寵小妾的!外頭人常說咱們夫妻倆各色,我看,也的確是有些各色過了頭了!”

裘嵐撅著嘴郁悶:“不是我當時種的那個因,又怎麽會有這個時候的這個果!”

昭宗看她不高興,只好返回頭來哄她,一不小心,便答應了下來。

所以麗妃才有機會生了安寧公主。

……



寶王家的雍郎出世了。

雍郎出世的時候,的確天有異象,與眾不同。

不過,事後眾人從來都不肯提起。

那天分明是個晴天,萬裏無雲,晴空明朗。

忽然開始陰天,陰得沈沈的,沒有雷,沒有雨,什麽都沒有,只是陰天。

天色漸漸黑如鍋底。

然後忽然就又晴了,沒有風,雲卻突然散了,天光大亮。

昭宗和裘嵐正在宮裏奇怪,餘巖興沖沖地跑進來報說:“寶王生了個兒子!生下來哭了兩聲就不哭了,睜開眼好奇地東看西看呢!”

昭宗心中一動,看向裘嵐,卻見裘嵐不以為意地一擺手:“我都好幾個孫子了,不稀罕不稀罕!什麽時候誰給我生了孫女兒,你再來告訴我!”

餘巖撇撇嘴,自顧自地卻吩咐人給寶王妃打賞去了。

寶王很稀罕,餘巖很稀罕,連達王都好奇地去看了一回。昭宗也抱了抱,笑嘻嘻地說好,唯有裘嵐,只看了一眼,就嘀咕了一句:“聰明相都長在外頭,這樣的孩子教不好就是個禍害。”

昭宗便橫她一眼:“有你這樣說孫子的祖母麽?”

裘嵐直著脖子頂嘴:“既然是祖母,那還不是我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三年後,雍郎咿咿呀呀了,寶王獻寶一樣帶來宮裏,小大人兒規規矩矩地給裘嵐行禮,裘嵐忽然發現這孩子的小模樣兒跟當年被昭宗養出來的三郎很有些相像,這才高興了起來,抱在懷裏一陣揉搓,又笑道:“這個拘謹的小樣兒,哪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壓根兒就是咱們聖人教出來的太子爺小時候的德行麽!我那時看著三郎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可怎麽現在看雍郎,怎麽看怎麽順眼呢?”

寶王年前剛跟著裘峙遠征西南回來,軍功卓著,春風得意得很,聽了母親這個話,嘿嘿地樂起來,很有些得意忘形的傾向。

裘嵐看了看寶王,只好敲打他:“你有空也帶著雍郎去看看太子,雖說你是哥哥他是弟弟,應該他看你,可畢竟他是太子你是郡王,君臣之分在兄弟之義前頭。該做的,你得做——我聽說,除了過年在宮裏見著,你都連一個面兒都還沒同太子照過?”

寶王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還好雍郎忽然嘩地一聲掀翻了茶盤,嚇得自己先哭了起來,眾人亂哄哄著收拾,又給裘嵐和雍郎換衣衫,這才把事情遮掩了過去。

……



入了秋,又到了游獵的時節。

昭宗今年興致很高,所有人去了一趟不說,事後又想起來,單獨帶著太子又去了一趟。

便是這一趟,出了塌天的大禍。

驚馬了。

馬匹不知道為什麽就驚了。

整個隊伍都亂了,幾十匹戰馬互相亂踩亂撞。

太子眼看著一匹馬高高擡起了前蹄朝著昭宗的馬腹踢去,一聲大吼:“阿爺!”奮力從自己的馬上飛身而起,把昭宗從馬上撞了下去!

父子倆甫一落地,太子便使勁兒把昭宗再往旁邊一推!

昭宗暈頭轉向地往一邊滾出去了好幾丈遠。

但太子就沒那麽幸運了。

不知道為什麽,亂馬直直地沖著他去了。

幾十匹戰馬踩踏之下,太子幾乎已經不成人形……

隨行的裘家小大郎裘錚,在瘋狂地殺了十幾匹馬,止住燥亂之後,血染白袍,跪在太子的屍身前,放聲大哭:“三哥!”

昭宗當時便暈了過去。

待太子的屍體送回清寧宮,裘嵐和餘巖雙雙崩潰。

裘嵐幾乎要把隨行的所有扈從都殺掉,餘巖哭得直接嘔血。

昭宗回了宮就倒下了,一病不起。

太子是昭宗的眼珠子,這樣的死法,昭宗設想過千萬次的危險中,都沒有半次類似的聯想。

朝野大震。

太子的葬禮辦得隆重又哀傷。

這是昭宗傾半生的力氣培養出來的最有帝王相的太子,這是裘嵐撒手不管卻最心愛的兒子,這是大唐朝廷最滿意最有期待的將來的帝王,竟然,就這樣,被一場莫名其妙的驚馬,慘烈地,害死了。

而且,是為了救昭宗而死……

昭宗哀毀傷身,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再也沒有好起來。

……



但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太子的意外隕落,並沒有導致皇位重新回到嫡長子——寶王身上,而是被昭宗很自然地傳給了四皇子英王。

最詭異的是,寶王自己不肯開口去爭,大約是因為從一開始父母就沒有選他的緣故;但裘嵐也沒有說一個字異議。

似乎,帝後都認為,理所應當的,皇位可以給一個年近而立卻無子息、行跡灑然從不肯入朝辦事的四兒子,卻不能給一個年近四十又有神童兒子、軍功卓著又有結交天下之好的大兒子——

達王覺得有些不公平。

裘嵐似乎察覺了他的這種隱約的忿忿,在一個公開的場合,冷冰冰地給自己的大兒子下了八字評語:“恣情縱意、傲慢狂妄。”然後又自己哀傷:“我一個大兒子,被我和聖人慣得沒個樣子,一個小兒子還沒長成,最懂事的太子又這樣走了,皇位不給英王給誰呢?”

公然堵住了全天下的嘴。

昭宗躺在病榻上,壓根不理外頭的種種,他自覺時間不多,他得趕緊把自己需要傳下去的東西,一股腦兒教給英王。

所以英王搬進了宣政殿,和裘嵐一起,一個住東配殿,一個住西配殿。

昭宗教了英王三個月。

沒有挺過新年,昭宗在臘月二十二午後,溘然長逝。

英王跪在閉上雙眼的昭宗的床榻前,都哭傻了。

裘嵐早一口心血噴在地上暈了過去,餘巖抱著她哭得昏天黑地。

有不開眼的官兒上前勸英王:“新皇當登基,陛下節哀,給先帝辦喪事要緊。”

英王霍地擡眼,面目猙獰:“我阿爺咽氣不過十息,你就急著讓我登基?你還有沒有點人心?”

一旁的起居郎皺了眉,一邊提筆做註,一邊口中道:“王未登基,呵責大臣。”

英王冷笑一聲,騰地立起,蹬蹬蹬過去,一把抓過起居郎,抖手摔在地上,騎上去,不動對方手臂,一拳一拳狠狠砸在臉上:“我阿爺咽氣不過十息!不過十息!你們這群無恥之徒!”

達王在一邊,不覺越發心酸,沖過去抱住英王,哭著道:“好孩子,阿叔知道你難受,這群官兒也的確可惡,可現在不是時候,不是時候啊……”

寶王也站起來,大哭著幫著抱了英王拖到一邊:“阿爺剛走,你發什麽瘋!還想不想讓他老人家安心去了?!你少折騰!”然後轉向達王:“阿叔,我們都亂了,您幫幫忙吧!”

達王擦了淚,站起來,有條不紊地傳令下去,把昭宗的後事辦了。

英王由著阿叔和大兄去操持,自己則沒日沒夜地守在昭宗身邊,擦洗時幫著擦洗,穿衣時幫著穿衣,入殮時卻不肯讓蓋棺了,直到煦王來拉他的衣角:“阿兄,我怕……”

英王這才回手抱住最小的弟弟,哭著閉上了眼睛,由著人釘上了棺木。

裘嵐第二天早上醒過來,聽說英王狀似瘋魔的行止後,眼淚不停地往下掉:“這個孩子打小兒就孝順,可打小兒也沒像剛過去的這三個月這樣親近他阿爺,他心裏難受,由他吧。”

……



等到昭宗的後事辦完了,大家夥兒擁著明宗陛下辦了登基大典,便有人犯了嘀咕:“喪事上大出風頭的達王和寶王怎麽封?難道要領實銜?終先帝一朝,可都沒有王爺們領實銜的例子啊……”

明宗陛下十分幹脆,達王爺加了封邑千戶,寶郡王、福郡王和煦郡王則都升了親王。其他的,一事不提,一字不問。

寶王很不高興,私下裏找裘嵐抱怨:“弟弟太也無情。便是太子當年,也曾許我領一軍,去邊疆繼續殺敵。如何到了他這裏,就這樣把我高高掛起了?”

裘嵐上下打量他半天,忽然問了一句:“太子死的時候,你在京城還是在獵莊?”

這一句話,問得直接,也問得誅心。

寶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滿面怒容跳了起來:“母親是什麽意思?”

裘嵐的話卻絲毫沒有回寰:“你想我是甚麽意思,我就是甚麽意思!”

寶王氣得臉通紅,喊道:“阿爺和三弟剛死,母親就急著幫小四猜忌起我來,母親這是要讓小四做孤家寡人麽?”

裘嵐冷漠地一個眼風掃過去,森寒入骨:“我丈夫兒子都死得不明不白。雖然為了大局我不肯細查,但是管馬的人從上到下一個我都沒殺,有朝一日,咱們查將出來,再說其他的!”

寶王的氣焰不自覺間矮了一截:“那母親憑什麽確定小四不是那個人?!”

裘嵐冷道:“因為小四那陣子在宮裏陪我,聽到消息當時便嘔血昏迷,禦醫診了,說是急痛攻心,讓萬萬不要過度刺激!”

寶王被堵得一句話沒有,鐵青了臉半晌,方咬牙道:“這與小四薄情有甚麽關系?”

裘嵐隨手扔給他一卷黃綢:“一點關系都沒有。是我要問而已。不讓你入朝,不是小四的主意,是你阿爺的遺詔!他不拿出來念,是給你們大家面子。我告訴你,你也轉告其他打主意的人:別給臉不要臉!”

寶王身子一顫,打開卷軸,果然是昭宗親筆:“……皇子不得已掌兵權,不得超過三年;皇子不得已入中樞,不得超過一年;後世子孫若不欲納妃嬪側室,願其母聽之,勿以孝道相強……”

寶王面色灰敗,抖著手把遺詔還給裘嵐,一言不發,跌坐在榻上。

餘巖在一邊,實在是可憐他,便悄悄地遞了盞熱茶:“寶兒,吃茶。”

寶王眼神淩厲:“姑姑,我四十多了!”

餘巖被噎得眼圈兒一紅,扭過臉去,淚花簌簌。

裘嵐終於看清了自己的這個兒子變成了什麽樣子,心灰意冷:“你回家吧。我馬上就給四郎立後,然後搬去興慶宮。你以後少進宮,有事兒去興慶宮跟我說。”

寶王下意識地反對:“熱孝之中……”

裘嵐厲聲喝道:“是不是要讓你弟弟一輩子沒女人生不出孩子然後過繼你的寶貝兒子當皇帝你才甘心!?”

寶王惱羞成怒,騰地立起,再也不跟裘嵐講母子禮節,拂袖而去。

……



昭宗的遺詔除了寶王之外無人得知。

寶王知道,那封遺詔是父親親筆,所以母親不願意宣布,因為宣布就要封檔,收進史館。母親大約更願意撫摸著那上面的筆跡,看著最後一句話微笑。

所以,母親一定會把那封遺詔留在身邊,嗯,也就是興慶宮,寢殿,密隔。

寶王把這件事告訴了當時看起來還懵懵懂懂的雍郎。

只告訴了雍郎。

——若是沒有那封遺詔,那麽可以先掌兵權,再進中樞,天下,唾手可得。

達王府,林樵那個人,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只是達王為什麽這樣喜歡幫著我家這位便宜老爹……

雍郎小小的身子在春夜的月窗下寫字,腦子裏轉的,是前世寫小說時設想過的各種各樣奪宮的法子……

呵呵,我是穿的啊,我自帶主角光環,呵呵,大唐,我來啦……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