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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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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了三天,明宗再次來探望鄒充儀,臨走說了一句話:“準備準備,回大明宮。你在這裏,我不放心。”

鄒充儀楞住,連明宗出門都沒有送一送。

從這一刻起,鄒充儀開始沈默。

一直沈默了三天。

沈默得橫翠都慌了,暗地裏遣了線娘去求見孫德福:“公公,我們娘娘三天沒說一個字了,這可怎麽好?”

孫德福自己還恍惚著,揮手斥退了一臉驚詫的線娘,轉身直接稟報了明宗:“鄒娘娘寂然三日,幽隱不穩。”

明宗看了看他的臉,發現仍舊是神魂不屬,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站起來往外走:“洪鳳跟我去幽隱,德福,放你假。”待走到他身邊時,腳步一頓,聲音清冷冷的:“沈邁不肯大辦,所以只是通知了親朋一聲,今日他正式納朕賞賜的宮中女官花期為妾。”

郭奴此刻被調回來幫著孫德福跑腿,聽了這話,大吃一驚,連忙擡起頭來看孫德福,卻只見自家師父身子一晃,臉色煞白,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便失魂落魄起來!郭奴心中發急,想也不想,一步邁過去,輕輕扶住了孫德福。

明宗心內嘆息,面上卻一聲冷哼:“郭奴,也放你假,陪你師父回去歇著!宣政殿今明兩日的工,洪鳳替了。”

郭奴又驚又喜,忙跪下給明宗磕了個頭:“奴婢替師父謝聖人天恩!”

明宗用力地一摔袍袖:“沒出息!”帶著洪鳳便走。

幽隱裏鄒充儀一切如常,只是沈默而已。

明宗悄悄進了院子,不令任何人稟報,自己慢慢地走進正房,看到鄒充儀又在窗下臨帖。

幽隱眾人雖然驚魂未定,但都眼睜睜地看見了明宗在幽隱連宿三夜,自然知道自家娘娘不僅沒有因此事失寵,反而成功地與明宗重溫鴛夢,暗地裏都是歡欣鼓舞。待聽說明宗上次走時已經發話讓鄒充儀做好回大明宮的準備,便都歡天喜地地開始收拾包裹。可收拾了還沒有一刻鐘,桑九和橫翠便分頭招呼:“急什麽?主子說過要走了麽?娘娘早說要住個幾年,如今才一年掛零的日子,哪裏就有這等好事就能出冷宮了?都穩著些,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去!”這才都悻悻住手。

如今鄒充儀三日不發一語,眾人果然如孫德福揣測的,有些心浮氣躁。

明宗一進院子,明顯地發現了這一點——眾人都在偷偷地觀察他的神色。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景!鄒充儀禦下有方,幽隱的人都很是穩得住的精氣神。可如今,竟然連橫翠都在偷偷地看自己!

明宗不明白,鄒充儀為什麽三日不說話。難道還能是不樂意回大明宮不成?!

鄒充儀在窗下臨帖。

臨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蘭亭雅會其實是一個政治聚會,而且,是一個失敗的政治聚會。王羲之意圖以自己瑯琊王氏的地位主導當時的政治流派整合行動。可惜,他的威望不足,方案沒有被采納,眾人不歡而散。只不過東晉時大家都是風雅人,所以即便再不高興,也並沒有惡言相向,反而公推了主持者王羲之做了這個序文。

王羲之之所以在文中的情感敘述一波三折,甚至說出無論將來“世殊事異”,眾人也會“其致一也”,這樣的話來;也正是在感慨自己終究還是做不成這個魯仲連。

只不過,大家都慣會為尊者諱,從來的文人解釋這一千古名帖,都緊緊避開這一挫敗事由,只是盛讚辭藻,誇耀書法而已。

鄒充儀平日並不喜歡王羲之的這一張帖子。行雲流水的字,五味雜陳的心;王羲之面對糜爛朝政卻無能為力的樣子,充斥著字裏行間。

但今日,這張看起來灑脫有酒意的字,卻暗暗地合了鄒充儀覆雜煩悶的心事。

明宗看著她。

鄒充儀穿了一件和他那三日一色的寢袍,天青色,甚至,也是男式的圓領長袍。一頭長發只是綰起了前面一半,松松地束在頭頂,餘發皆直直地散落在後背。

鄒充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雖然筆尖下的天下第一行書頗有幾分王字的飄逸神韻,但看她握筆的五指,分明關節處已經發白——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量?

鄒充儀的嘴唇抿得直直的,因三日不曾開口說話,唇角竟然已經微微帶了些粘連在一起的感覺。

明宗感覺到了,鄒充儀在憤怒,也在懼怕。

他明白憤怒,也明白懼怕。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憤怒,為什麽這麽多天了,從鄒府到鄒田田本人,都沒有向著任何方向出手?懼怕,為什麽還不趕緊搬離幽隱,回到大明宮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在自己的羽翼下安定地生活?

明宗有些感嘆。

這四五年來,鄒氏一天不同一天,一天比一天讓自己捉摸不透。

尤其是這兩年,鄒氏漸漸不再淺薄,不再單純,似乎是在恭恭敬敬地往自己需要的路上一步步行去。可是為什麽,自己也沒有那麽高興呢?反而看著這樣慢慢改變的鄒田田,自己感覺到了由衷地傷感和悲哀。是的,鄒充儀在傷感悲哀,自己也一樣在傷感悲哀。

今日的鄒充儀格外地傷感。

自己能感覺到,她的悲哀已經濃郁得快要從她的身體裏溢出來。

這就是為什麽整個幽隱都慌了的原因罷?

明宗站了很久。

直到鄒充儀自己揉了揉眼睛,放下了筆,再仔細地揭起紙來,平靜地扯碎,扔到一旁的簸籮裏。一擡頭,這才看到了明宗。

鄒充儀便安靜地笑了。

明宗忽然發現,那股濃郁的悲哀倏忽之間便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謐安寧之意。

明宗心中一動,下意識裏就想明白了鄒充儀的憤怒和懼怕。

明宗什麽都沒說,也不肯讓鄒充儀行禮,只是靜靜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裏。

“還是不敢回去?”

鄒充儀聽到這句問話,摟住明宗魁梧腰身的手微微一頓,片刻,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明宗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背,低聲安慰:“不想回,就不回。慢慢來,我等你。”

鄒充儀慢慢地離開了明宗的懷抱,擡起頭睜大了眼睛看著明宗的臉。

明宗寬容地笑一笑,用額頭輕輕地碰一碰她的額頭,悄聲笑了:“我餓了,讓阿舍給我做好吃的。”

鄒充儀也笑了,笑得唇角彎彎,眉眼彎彎,張開了口:“好。”

沈府靜悄悄地便完成了納妾禮。

孫德福聽郭奴說完,坐在那裏發楞,口中喃喃:“她那麽在意面子的人,這樣的禮儀,對她來說,只怕是要窩囊一輩子了。”

郭奴撇撇嘴,道:“師父,你錯了。花期姑姑非常高興。她一家子都被鄒娘娘放了籍,沈將軍出錢,給他們一家子就在沈府左近置了一所院子。如今她在娘家幾乎橫著走,風光得很。而且,沈府沒有正頭夫人,之前是沈將軍的乳母管家。如今她去了,據說成禮之後沈將軍就把家裏的賬本鑰匙都交了她手裏。花期姑姑差點美瘋了!如今在府裏是說一不二呢!”

孫德福心內一抖,顫聲問:“沈將軍說沒說為什麽對她這樣好?”

郭奴想了想,搖搖頭:“好像說了,但是很含糊。不過是說過她有個好主子,有一群好姐妹,什麽的。”

孫德福只覺得頭上一暈,幾乎要掉下淚來:“這是在說納她不過是鄒充儀的面子,而且沖得是她和之前的采蘿姑娘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這根本不是在褒揚她本人!這個傻子!這個傻子!”

郭奴小心翼翼地將孫德福面前的酒挪開三尺,方勸道:“師父,花期姑娘從來都不是個沒算計的人。聖人也把她在鄒娘娘昏迷期間的所作所為都盡情告訴了你。你為什麽還要替她瞎操心呢?她從來也沒替您操心過半點啊,您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孫德福苦笑一聲,一把搶過酒壺,對著嘴便一氣狂飲:“為什麽?如果能說得出來為什麽,我還用得著坐在這裏喝酒麽?”

洪鳳夜裏告訴明宗:“郭師兄說,師父喝了個爛醉如泥。”

明宗心裏感慨,連連替孫德福不值:“何必呢?為了那麽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

洪鳳鼓了半天勇氣,方在明宗面前多了第二次嘴:“是啊,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而已,怎麽能讓您的兩省大太監毀在她手裏?聖人不如下道旨意,讓師父忙點別的事情去。也許他能忘了呢?”

明宗白了他一眼:“小子!兩次多嘴都是為了你師父啊!再這樣下去,朕萬一哪天懷疑你師父邀買人心了,就都怪你不開眼!”

洪鳳嚇得急忙低下頭,連道不敢。

明宗這才又嘆了口氣,悠悠地低聲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道這是花期的福氣,還是德福的劫數。朕從不拿德福當閹人看,所以尊重他能對一個女子癡情如斯。但是,朕又不得不說,只怕在德福心裏,但凡花期願意,她就是德福一輩子做人的規矩了。這樣的處理方式,沒有尊嚴,沒有自我,不對,真的不對。”頓一頓,明宗忽然勾起了唇角,“這一點,他應該跟鄒氏學。喜歡,但是有底線。”

鄒充儀的確已經有了底線。

這個底線就是:首先,我得活著。

而現在的孫德福,就算花期說一句要他的性命,恐怕也是肯雙手奉上的。

洪鳳摸了摸頭,一臉茫然。

這樣的,反而是,不對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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