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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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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know — one loves the sunset, when one is so sad

你知道的——當一個人情緒低落的時候,他會格外喜歡看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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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說話了。

不二在背後凝視著觀月一下課就一言不發起身離開的背影,默默地嘆了口氣。

清冷的陽光灑在他沈郁的眉眼上,斂下的眼睫裏藏著深深的陰翳;可那挑著下巴驕傲無比的少女兀自高貴凜然,仿佛誰也不能吹皺她冰藍色眼底的一池深潭。

誰也說不清是誰先開始的冷戰,只知道從那天懇親會後的不歡而散開始,他們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樣自欺欺人般的逃避,不交流,不接觸,連偶爾不小心相交的眼神也很快就錯開——即使他們就比鄰而坐。

這種詭異的氣氛自然瞞不住周圍的同學,更不用說那些懷揣著小心思的女生。就算沒有人敢當面詢問冰山一座的觀月和腹黑的不二,關於兩人冷戰、有機可乘的傳言也早就在私底下傳得沸沸揚揚了——具體的例子就是,這幾日向不二告白的女生又一下子激增了起來。

傍晚,放學後,無人的走廊盡頭。不二擺著一張笑僵了的臉,溫和有禮地拒絕了今天的第三個女生。

“不二君,真的不能試一下嗎?”

那女生微紅著眼眶,淚汪汪地看著他。

不二內心的小人頗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實在受不了這種嬌滴滴的小女生,但自小的家教還是讓他忍下了皺眉的沖動,柔聲解釋道:

“抱歉,我現在真的只想專心打球和學習。”

往常,一聽到這樣的話,那些女生自然就會善解人意地借勢告辭了,也為彼此留有一些餘地。但今天來的這個卻是個一根筋的,猶自不甘心地反駁道:

“可是,明明前段時間你一看就是喜歡上了觀月桑,只是她沒接收罷了。現在她和你也沒在一起,為什麽就不能試試看接受我呢?”

被這麽直白地揭破心思,不二臉色一沈,也沒耐心哄對方了,直截了當地坦言:

“確實,我已經心有所屬了,所以才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我有哪點比不上她了?”

聞言,女生一張尚算清秀的小臉氣得通紅,口不擇言道,

“那個觀月整天冷著一張臉,活像誰欠了她似的,個性又古板得像塊木頭,還兇得要命,你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不二霎時沈下臉,不再笑瞇瞇的眼睛犀利地盯著對方,柔和的聲線卻叫人聽了瘆的慌:

“我喜歡小暖哪一點,自然是我自己的事,還不勞同學關心。至少,她要比某些當面不敢說、只會在背地裏挑撥的人要可愛得多。”

“你……我……”

女生一陣心虛,踟躕了片刻,直接捂著臉落荒而逃。

不二望著她自覺消失的背影一哂,也不在意,直接轉身走人。

艷色的晚霞慢慢攀上天際,透過窗戶灑落一廊旖旎。不二沿著走廊慢悠悠地走著,心裏卻不由再次想起剛才那女生的質問。

是啊,那個少女,又有什麽好的呢,令向來驕傲的天才不二周助第一次那樣明顯地主動示好,她卻還要一次次推開!不就是長得漂亮了一點,氣質優雅了一點,劍道好了一點,弓箭也射得不錯了一點,還有花道茶道、琴棋書畫也都擅長了一點……好吧,確實是挺了不起的。

不二摸著下巴,有些挫敗地承認。

所以,喜歡嗎?確實是喜歡的,甚至……比喜歡還要再多一點點。

但是,要告訴她嗎?還是說不出口……

不二搖搖頭,趴在窗臺上,望著緋紅桑紫靛藍一片的黃昏怔怔出神,腦海裏一幕幕地回放著觀月暖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

初遇時猝不及防的驚艷,再見時震撼人心的悸動,相交後細水長流的喜歡,相知後無法抗拒的憐愛……明明是他先闖入、先靠近、先已經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內心,可是那句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告白,他卻遲遲沒有說出口。

畢竟,他總是有太多太多的顧慮——他與觀月初的不和、他和她之間的性格差異、她覆雜的家庭和背景,還有,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那個“他”……而最關鍵的是,她是否也愛他。

說了那麽多,又絞盡腦汁地找了那麽多理由,還不只是因為不敢也不肯先付出一切?都說先愛的那個人就是輸家,正是因為這份不確定,所以他猶豫踟躕,他患得患失,他用不正經的玩笑與不經意的試探遮掩,他在她崩潰的那天下午沖動地對她發火。

原來,自信從容的天才,在感情上也不過是一個懦夫,不敢先付出一切,而只能等待著對方一句救贖般的——

“我愛你。”

等等!

循著耳邊切切實實響起的告白,不二猛地起身轉頭,望見了拐角另一邊的觀月……以及德川,說出那句話的學生會長德川和也。

瑰麗夢幻的霞光之下,冷麗窈窕的少女與沈穩高大的青年相對而立,微風拂動著兩人同樣黑如潑墨的發絲,交織在一起,儼然組成一副無比和諧的畫卷。

猛地握緊了雙拳,不二只覺腦中晴空霹靂,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和僅存的理智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立刻沖上去、一拳打開那家夥望著觀月時不加掩飾的柔情!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個所謂的師兄根本就是個不懷好意、狼子野心、覬覦已久的黃鼠狼,只有觀月才一直傻乎乎地以為人家只是對妹妹的關心!

然而,就算心裏再怎麽叫囂,此刻的不二仿佛腳下生著根一般,也只能死死瞪著眼睛,極力在那雙同色的美麗瞳仁中找尋哪怕一絲的漣漪或動搖。

“……抱歉。”

沈默了許久,觀月別開雙眼,有些狼狽地拒絕。

正巧對著那個角度的不二看得清清楚楚,那眼中有震驚、有疑惑、有尷尬,唯獨沒有一絲的動容和羞澀。

“為什麽?”

德川目光灼灼,步步緊逼,

“論家世,你我門當戶對、珠聯璧合;論品貌,你自是大家閨秀、才華橫溢,我卻也不輸分毫;論情誼,我們更是相識十載,難道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門還比不上一個認識不過兩年的外人?”

這最後一句正中紅心,激得觀月連退數步,眼神飄忽,口中卻仍是佯怒反詰道:

“什麽外人,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德川並不理會她的色厲內荏,上前扳過她的肩膀,想要直視她的眼睛。可觀月下意識地一掙,同樣習武的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被推開。

場面頓時靜止。

“你以前是從不會抗拒我的接觸的……”

良久,他苦笑,黯然地望著自己被打開的手。這個華族出身、備受矚目的青學帝王第一次露出那般脆弱的疲態,憑著自尊才挺直的脊背也無法掩飾他此刻的失敗。

他明白的,一直明白——她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師妹,她的動心和搖擺又怎麽可能瞞得過朝夕相處的他?他只是還存在著一絲僥幸,希望冷情的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真實心意,讓他能有一搏之機。但觀月此刻潛意識的動作卻叫他完全心灰意冷——在她的感情尚未覺醒的時候,她的身體就已遵循著本能拒絕所有、只接受一人。

“不……我只是……”

觀月磕磕絆絆地想要解釋。

“果然嗎?”

德川卻不再看她,偏頭凝視著窗外泛黃的枝椏,低啞的聲音恍若嘆息,

“你真的是喜歡上了那個人嗎?”

“不是的,我……”

觀月下意識地矢口否認,卻一時語塞,只能慌亂地搖著頭,一遍遍重覆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一向清冷矜持如月神的少女頹然而無措地退後,無力地靠在窗框上,抗拒著內心不斷響起的真實回答。落日的餘暉灑在她如玉山將傾的容顏上,令人無端心悸。

一黑一藍的兩雙眼眸都不由自主地深深望向她,只不過,一雙是珍視的愛慕與終於下定決心的放棄;另一雙,卻隱在陰翳中,晦澀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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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天難有放晴的時候,今日卻恰好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萬裏無雲的碧空之上,潔白的飛機滑出流暢的線條,恰如一只矯健的飛鳥,正緩緩下降、穩穩落在偌大的停機坪上。

舷梯剛一架好,艙門便被迫不及待地打開,說笑著走出來的卻是一隊黃皮膚的亞洲學生。

不二混在隊伍中拾階而下,舉起掛在胸前的相機按下快門,望著鏡頭裏古色古香的倫敦景色,卻不禁有些悵然。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挎包裏的文件袋,又想起了半個月前的那場談話——

淡黃色的紙質上印著深色的校徽,設計得格外雅致,被規整地放在面前的茶幾上。

不二掃了眼那顯眼至極的文件袋,又擡頭望向對面坐著的校長,有些摸不著頭腦。

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笑起來慈眉善目,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卻也不點破,只是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打開一探究竟。

不二更是莫名其妙,但還是拿起它抽出了裏面的文件,只隨意瞟了一眼,就忍不住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打頭的第一張紙上赫然寫著——

“倫敦藝術大學·坎伯維爾藝術學院

攝影專業

提前錄取申請材料”

“校長,這是……”

不二驚訝地擡起頭。

校長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你沒看錯,這是UAL的招生材料,只要你能通過雅思和他們的筆試、面試,就可以提前被他們錄取。要知道,這可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藝術學院之一,是藝術教育界的哈佛、劍橋。”

熱愛藝術的不二自然知道這所學校的大名,但令他錯愕的並不是這一點:

“就這樣給我了是不是也太過草率了一點?我不是說在質疑自己的實力,但是,難道不應該在全校先進行一下選拔以服眾嗎?”

“不用,不用!”

校長無所謂地揮揮手,

“我知道你非常有天賦,也足夠熱愛攝影,英語交流也不成問題,這難道還不夠嗎?莫非你認為我們學校還有誰比你更適合這個名額?”

雖是這麽說,但不二還是有些顧慮:

“但是,我……”

不待他說完,校長便了然地打斷他:

“我知道你一下子不太可能接受,不妨帶回去給你家人一起參考一下——我記得你父親也在英國工作吧!”

“是的。”

不二點了點頭。

“那還有什麽好猶豫的?這真的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往屆也從來沒有過先例,要不是你上次參展的那副作品恰巧被對方的教授看見了,也不可能會給你這個名額。”

校長語重心長地開導他,轉念想起,

“啊!正好,這次我們修學旅行的地點也是英國,你可以先去那裏考察一下、和對方的教授見個面,再做決定也不遲。”

不二垂下眼簾,沈思了半晌,終於還是低聲應道:

“……我知道了,謝謝校長。”

收回思緒,他再次望了眼倫敦都市美麗的輪廓,心中第一次有些捉摸不定。

“……不二君?不二君!”

耳邊突然傳來的呼喚聲打斷了他的思考,他循聲看去,身邊嬌俏的女生露出落落大方的微笑,卻怎麽也掩飾不了微紅的臉龐和眼底的羞澀。

雖然對思路被叫不出名字的路人甲莫名打斷有些不悅,他還是駕輕就熟地微微一笑,溫柔卻疏離地問:

“有什麽事嗎?”

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女生雖然面上的緋紅又加深了幾分,但還是能夠保持著得體自如的神態說道:

“因為聽說不二君的英語水平非常好,所以等會自由活動的時候能和你一起嗎?我對於倫敦傳統建築保留得完好的街景以及這方面的攝影非常感興趣,相信不二君在這方面也有些心得吧!”

擁有良好教養以及溫和性情的優雅淑女——不二在心底暗暗評估。但是,這位明顯屬於他一貫欣賞類型的女生卻沒有讓他動容分毫,反而覺得有些煩躁。正要不動聲色地拒絕,卻眼尖地瞥見身後最末走出的身影。

電光火石間,他心念一動,轉而微笑地註視著面前的女生道:

“當然,能與難得志同道合的小姐結伴,旅途一定會更加有趣。”

聞言,那女生頓時激動得不能自抑,一雙水眸已忍不住含情脈脈地望向不二。但被這樣對待的他卻渾然未覺,眼角的餘光一眨也不眨地偷瞄著隊伍的最後。

和正中那以不二為中心、鶯鶯燕燕熱鬧非凡的女生群不同,那裏只冷冷清清地站著一個少女——但只她一人,便完全蓋過了前面所有女生的風采。

眉目如畫,雪膚花容,陽光落在她檀黑的及腰長發上,卻也融化不了藍眸中的寒冰。不同於其他少女的矯揉造作,她就仿佛冰山上流瀉而下的一股泉水,冷冽,但是純凈無瑕。

不論是她冷麗的面容還是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的古典優雅,頓時就將其他人——包括不二面前這個尚算大方的女生比成了平庸的廉價貨,引得隊伍中的男生們和周圍的路人頻頻後顧,卻都礙於氣勢不敢上前一步。

此刻,面對著不二的挑釁,她依然看上去無動於衷,徑自在眾人隱晦的眼神中驕傲矜持。

心底的煩躁似乎愈演愈烈,不二忍下大步沖上去的沖動,用微笑的表情遮住內心的惶恐和焦慮,繼續裝若無事地跟著隊伍前進,只是卻再沒理睬身邊的女生半句話。

賭氣般不再回頭的他因而也沒有看到,身後那雙同樣冰藍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逝的笑意,以及隨後而來的,翻湧的愕然與掙紮。

當不二再次平靜下來的時候,他已完全找不到了觀月的身影。

詢問過了周圍的所有同學,又心煩意亂地拒絕了女生們的邀請,他終於頹然地放棄,轉而打量著四周的風景。

這裏是泰晤士河畔的一個小街區,仍保留著大量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特色,充滿著古韻;但透明的櫥窗以及裏面時尚的商品服裝卻又讓人一下子回到了現代。這種古今模糊的感覺,無疑是倫敦最大的特色。

不二穿梭在忙碌而優雅的人群中,忍不住微微一笑,擡起了手中的相機。

“我覺得,你最好現在就把相機收起來。”

突然,一道溫柔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正反覆調整著焦距的不二一驚,猛地回頭,便對上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神秘微笑。

在古典與現代交織的倫敦街頭,紅發的日裔女子美麗溫婉,面上卻帶著說不出的熟悉感。見他吃驚地望來,還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不二下意識地也回了個微笑,忍不住問道:

“為什麽?”

她耐心地繼續說:

“因為,你的古董相機很嬌貴吧!”

女子的回答依然令他一頭霧水,但不二還是禮貌地道謝:

“感謝您的提醒,這位小姐。”

“不,請稱呼我為柊澤夫人。”

她淺笑搖頭糾正,然後撐開了一把黑傘。

幾乎是瞬間,大雨傾盆而下。本地的市民習以為常地也撐開了隨身攜帶的傘,店家不緊不慢地收拾起攤在外面的鋪子,倒是一同來參加修學旅行的同學們毫無準備,全都被淋了一頭一臉,驚慌失措地往最近的商店裏鉆。

不二詫異地望了望烏壓壓的雨幕,終於明了了女子剛才的善意提醒,唇邊感激的笑意不由真切了幾分,卻也有些疑惑對方的未蔔先知。

“怎麽,奇怪我怎麽會提前知道?”

果然,她了然地一笑,望著他若有所指地答道,

“我出嫁前,隨父姓‘觀月’。”

“轟隆隆——”

不二望著那與觀月父親有五分相似的輪廓,霎時睜大了雙眼。

那個褐發紅瞳的美麗女子就站在霧都鉛灰色的雨幕與大片振翼飛起的白鴿之下,輕輕地豎起纖長白皙的食指,壓在了那抹神秘的微笑之上。

“你……”

不二一時語塞,有些不敢置信,

“你和小暖……”

這回卻輪到對方訝然地打斷他:

“她居然讓你這麽叫她?她不是一直很討厭這個名字?”

看到不二默認的神情,她終於黯然地垂下眼睫,聲音也低沈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雖然……那是以前最適合她的字……”

尾音低低地拖在空中,被卷挾著冷雨的風吹得支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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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坐在明亮舒適的咖啡館中,將潮濕的水汽與擁擠的人群都隔絕在寬敞的落地窗外,不二這才收拾好思緒,有心情將疑惑一一道出。

他垂眸抿了口紅茶,而後擡頭望向對面的柊澤夫人,不著痕跡地開口:

“這麽說,您就是小暖那個嫁到英國的姐姐?”

“她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同樣平靜了下來的柊澤優雅地放下茶杯,苦笑著點了點頭,

“確實,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雖然她從來不肯承認。”

也許是氣氛過於尷尬,不二不由不動聲色地打圓場:

“呃……其實她也是提起過您的,我剛剛一時沒認出您來也只是因為發色和眸色的問題,我……”

“不,用不著解釋,我想你應該是從小初那裏知道我的。”

柊澤倒是落落大方,並不逃避自家的齷齪,

“你認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們姐妹長得並不相像。如果你見過我母親就知道了,小暖她除了眸色簡直是和母親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而我更像我的祖母——包括各種能力。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當初我父親才選擇了帶走我。”

提到自己的父母和當年的往事,她依然溫柔地淺笑,並不會像觀月一般有什麽劇烈的情緒起伏,語氣平淡得就好像在說一則今早剛從報紙上看過的新聞。

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不二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為好,只能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對了!”

她突然雙手合十,興致勃勃地對他說,

“不二君還沒見過小暖小時候的樣子吧!要不要看一看,很可愛的哦~”

說著,不待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從包裏翻出了一張照片,獻寶般遞到了他面前。

饒是不二也忍不住頗為不淡定地接過——畢竟,那樣刻板嚴謹的冰山觀月小時候的樣子可真想象不出來,說不定也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然而,只瞟了一眼,他便大吃一驚——

和所有人的想象不同,那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甜蜜的女孩,梳著可愛的童花頭,穿著一身米色繡石竹的浴衣,沖著鏡頭羞澀地抿嘴微笑。仿佛冬日午後的一抹金色陽光,並不耀眼,但是溫暖而包容,只是看著,便能感受到從心底裏泛起的平和安詳。如果不是那檀黑的發色與少見的冰藍色眼眸,還有依稀可窺見長大後觀月影子的秀麗五官,完全無法將她與那個威震青學的冷面煞神聯系到一起。

“這是……小暖?!”

不二語氣裏滿是遮掩不住的驚訝。

“是啊,約莫四五歲的時候照的,你也想不到吧!”

柊澤了然地笑笑,端著茶杯有些悵惘地回憶道,

“那個時候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吧。母親離婚後打擊太大,丟下剛滿月的她一個人跑到國外療養,還是外祖父和舅舅一家把她帶大的,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是舅舅舅媽的親生女兒,直到……”

說到這兒,她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語氣有些微妙地繼續道:

“直到她七歲,母親不知受了什麽刺激跑了回來,然後逼著她學習各種技能,原先被真田家壓著的事實就一下子都在圈子裏流傳開了。本就不太喜歡她的族人——你大概不知道,像真田家這種老牌華族一直非常註重傳統,成員清一色的都是黑發黑眼——這下更沒了顧忌,很是讓她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雖然舅舅一家還是一樣疼她,但隔閡畢竟已經產生了,她又是個固執、不服輸的人,咬牙要讓那些人無話可說,拼命地學習各種知識,就漸漸成了現在這幅樣子……”

不二怔怔地望著手中相片裏有著溫暖笑容的可愛女童,實在想象不出是怎樣嚴苛的經歷和訓練才將她打磨成如今這般冰冷得仿佛凍結了所有感情般的模樣。

“所以,那天見到了父母她才會是那種反應嗎……”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

原來,那樣驕傲的觀月暖,其實心底裏卻是自童年就深深烙印下的自卑,即使努力成長依然如影隨形;原來,她極力維持的冰冷面具不過只是隨時都會融化的冰,自欺欺人地抗拒著窺探的傷害;原來,他曾在不經意間傷得她那麽深,一次次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揭開了她的偽裝後揚長而去,獨留下驚慌失措的她留在千瘡百孔的內心仿徨恐懼。

他不了解她,只是開玩笑般自以為是地闖入她的世界,不打一聲招呼。

他不了解她,向她索要著安全感的同時卻沒註意到她藏在堅韌之下同樣的惶惶不安。

他不了解她,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甚至沒有給她哪怕一個擁抱,反而冷語相對。

他不了解她,又憑什麽,說愛她?

巨大的信息一下子進入他的腦中,他一直孜孜不倦探尋的秘密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攤開在面前,可他卻再沒有半點深究的念頭,甚至寧願從未知曉,懊惱於自己當初的莽撞。

然而,對面這位所謂觀月的姐姐,又是出於什麽目的,告訴了自己這一切?

不二忍不住擡眼,犀利地望向對面的柊澤。高貴神秘的前任巫女似乎也看懂了他無言的質問,收斂了笑意,深深的紅眸鎖定著他,突然鄭重地問:

“所以,你擁有那個覺悟了嗎?”

“什麽?”

他下意識地反問。

“愛的覺悟。”

她的語調莊嚴宛若誓詞,

“你既然馴化了她,就要對她負責——誠如你既然要向她索取愛意與安全感,就要能給予她同等的愛與支持。我的妹妹雖然被生活磨礪得堅忍如劍,但她同樣需要一個能安然小憩的懷抱。”

“而你,能夠成長成足以站在她身邊的人嗎?”

石破天驚般地,不二的腦中恍如撥雲見日,終於一瞬間想通了所有問題的癥結。

嚴厲的質問一遍遍在心底回響,在這重覆的拷問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那本書,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開篇那個不懂愛情的、活得沒心沒肺的、被驕傲玫瑰所寵壞了的小王子。肆意而不成熟地愛著,任性地追逐著自由,不負責任地憑借著感性行事,最終才在一場筋疲力盡的旅行中意識到了那朵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玫瑰多麽重要。

憑心而論,他雖然能夠百般討好著她的口是心非,卻也能在厭倦的時候說走就走,只是因為心知肚明——不管他走了多遠,她總是在那裏的。

可是,這一回,他似乎走得太遠了。

不記得是怎樣和柊澤告別,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咖啡館。雨早已經停了,微風吹散郁結在一起的烏雲,露出天邊金色的夕陽。他沿著沒多少行人的泰晤士河慢慢走著,然後看見了坐在河邊看夕陽的觀月。

冬日的晚風將她挺翹的鼻尖吹得微紅,少見地添了幾分脆弱的稚氣,一張秀麗如初雪的臉大半埋在了厚實的圍巾中,滿頭烏發難得松松垮垮地披在肩頭,襯得一雙冰藍眼眸越發氤氳。

金色的餘暉自她腳下開始一路鋪展,直到半江波光閃耀半江水色朦朧。那坐在漫天霞光中的少女專註地望天、望地、望夕陽長河,仿佛根本沒有註意到旁人的到來。

他默默地走過去,在她的身邊坐下,忽然開口:

“你知道嗎,當一個人情緒低落的時候,他會格外地喜歡看日落。”

觀月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吸了吸鼻子:

“《小王子》裏的話嗎?”

“你也看過這本書?”

不二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毛。

“嗯……”

晚風將她帶著鼻音的回答吹得模糊不清,

“終身難忘……”

不二沒有再追問。他們就這樣並肩坐在泰晤士河邊的長椅上,不說一個字,安靜地望著霧都古老的天際線將黃昏最後一縷光華吞沒。

“其實,你是知道的吧!”

良久,不二突然開口,

“就像你今天早就知道柊澤夫人會來找我一樣,你其實一直知道她在背地裏暗暗關註著你吧。”

觀月倒是坦然,大大方方地承認:

“啊,我知道。不要小看觀月家巫女的能力,有些在你看來子虛烏有的東西是確實存在的。”

“就比如你的預知能力?”

不二反問。

觀月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不二不由睜開雙眼深深地望向她,語氣微訝:

“你今天怎麽格外的坦誠?”

觀月下意識地裹緊頸間的圍巾,悶悶的聲音從綿密的絨織物後傳來:

“也許,是因為今天被她勾起了往事,所以格外的感性吧。”

不二一楞,即使知道這是窺探對方內心的大好時機,卻仿佛喉嚨裏梗著什麽東西,遲遲無法開口。

等待了許久都沒聽見身邊人的動靜,觀月有些不解地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寥寥地別開眼,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你和她還真像是同一種人:天才、自信、傲慢、敏感,看上去對誰都很溫柔,其實除了家人和重要的人誰都不在乎……簡直冷血自私得可怕!”

“你……”

不二被這麽不留情面的評價驚得語塞。

觀月理都不理會他的反應,兀自毫不停頓地滔滔不絕:

“無論發生什麽事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對方,看上去溫和又低調,其實心裏面自以為是得一塌糊塗;對什麽都固執地相信著先入為主的主觀判斷,之後再怎麽努力都不以為然,就這樣還被別人認為是隨和從容;總是被稱讚說什麽好脾氣,真正接觸過的人才知道又有多麽挑剔;喜歡指責別人不肯敞開心扉,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時候和人貼心過;明明本性並不爭強好勝,但自尊心卻又強得要命,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要重……像你們這種從小到大都沒經歷過真正的失敗和挫折、一直被捧得很高的天才,早晚有一天要在滑鐵盧上栽得鼻青臉腫!”

一鼓作氣地說完,觀月像是要將這段時間來積累的所有郁悶一口氣全都吐出。她微微扯開一點裹得嚴實的圍巾,沒有註意到身邊人忍俊不禁的神情。

不二覺得自己簡直完全壞掉了,居然會覺得此刻擰著眉、幼稚地發著小脾氣的觀月看上去可口得不可思議。他不由擡手捂住自己微紅的臉,突然忍不住悶笑出聲: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那樣真實而神采飛揚的觀月,真是別扭又可愛呢~

觀月無語地望著身邊這個笑得像個深井冰一樣的青年,感受到了周圍路人越來越多聚集過來的視線,終於忍不住惱羞成怒地低吼:

“你到底在笑什麽!”

“呵呵呵……啊,抱歉!我只是……”

不二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花,心情愉悅地答道,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小暖這麽了解我……果然是早就情根深種了吧~”

聽到那後半句不正經的話,觀月滿頭黑線:

“你,其實是自虐狂吧……”

不然,為什麽會在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責之後,還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啊餵!

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生!氣!

眼見某人氣鼓鼓地扭過頭死死盯著河面,不二終於慢慢止住了笑。他溫柔地註視著她秀麗的側臉輪廓,只覺得心情無比平和。

有時候,人們總會陷入這樣的困惑:他或她所表露給我看的這一面,真的就是真實嗎?而我愛上的,到底只是這層刻意為之的表面,還是全部的真實?會不會,憑著這虛假而產生的愛情,本身也是虛假和錯誤的?

這樣的糾結完全是在自尋煩惱,因為沒有人的性格會只像一張單薄的紙,人性的美麗與迷人就在於他的立體豐滿。同理,愛上了一個人就是愛上了他的所有,包括他的假面與本性。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不都是一個人嗎?愛情沒有對錯,錯誤的從來只是那些混淆了喜歡與愛情本質的人。

所以,驕傲的小暖,自卑的小暖,冷漠的小暖,可愛的小暖,犀利的小暖,孩子氣的小暖……所有的小暖,都是他所愛的那個人。

也許是此刻的氣氛實在太好了,又也許是方才與柊澤的談話讓他有所觸動,他居然忍不住開口問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像——和你說的一樣的——我……我們這種類型的人向你告白的話,你覺得你會接受嗎?”

氣氛驀地一滯。

寒冬的夜風嗚咽著刮過河面,吹起淡淡的白霧。月光透過烏雲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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