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界從某種意義上講雖然是虛無之地，但它卻是真實存在的。

“沃野以北，大荒以西，方圓七百七十裏。”

站在紫薇閣的最頂層，金虹連山揮手指向遠方。暗夜流光，白日無影，軒轅之臺鎮著三界第一封印之地。

沃野之民，射箭不敢向西，乃是出於對軒轅之臺的敬畏。在無界形成之始，那裏乃是唯一的入口。玄逸能夠關閉天湖隱橋，也能夠讓沃野王宮處的入口消失，但他控制不了軒轅之臺。

一行人趁夜出發，前往軒轅臺。

道靜留在了最後。

蒙慕把自己喝了個酩酊大醉，得知道靜要走，掙紮著爬起來張羅著給他收拾東西。他一改絮叨的本性，半句挽留的話都沒說，神態自若的好似道靜不過是出去玩幾天。

這邊他走來走去，帶著兩個侍女拾掇出一個又一個的包袱。那邊道靜的目光始終留在寢殿某處。

他拉住蒙慕，道：“這些都不需要，你把古鏡給我吧。”

蒙慕放下手裏的兩卷書，從懷中掏出個錦囊遞給了他。道：“我把紫練青儀留下，畢竟是蜃族的神物嘛。沈綃你拿去幫我還給鹿箭妹子。”

他左右看看，又道：“總要帶幾件換洗衣裳的，繡娘新做的兩身袍子你還沒穿過呢。”

“這兩卷帛書，一個是明心咒。另一個是你剛來的時候看了兩眼就放下的《世情雜錄》。閑了的時候看著解解悶。”

“還有點心也包了一包，小心別壓碎了。出去辦事記得別喝酒，我讓廚房給你準備點……”

寢殿格外多添了許多盞燈火，鯨油松香熏人眼。道靜定定的看著他，忽然道：“蒙慕。”

“嗯？”

“你不用這樣。”

蒙慕細密的睫毛一抖，垂下眼，仿若無事的給書簡罩上錦套。

道靜終於按住了他的手，道：“我還會回來的。”

“不能兌現的承諾就別說了。”蒙慕把書簡放在案上，轉身去接下侍女收拾好的包袱。低低道了兩聲辛苦，讓她們回去休息。

道靜失語，望著他的背影。他們之中明明只隔著一條桌案，幾株花草。可那道明黃的身影，好似遙遠的無法觸及。

“把古鏡給我吧，我去還給鏡仙，讓她也好放下執念。”

“明明不會說謊，還騙人。”蒙慕低沈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沒有太多的情緒，好似只是隨便的一句打趣。

可他的心裏清楚，古鏡與玄珠心鏡遙相呼應，道靜這是想要斬斷自己與他的最後一點聯系。

白日一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

這一刻，道靜有很多話想說。他想解釋古鏡的來歷，想講一講鴻蒙三十鏡照見三生三世的神奇，也想告訴他自己這一去或許可以找到辦法化解他的天譴。

然而某一種的奇怪的感覺讓他的這些話徘徊在腦海，沒有說出口。

蒙慕在等，只要他說需要自己，那麽立刻就能放下一切隨他去。然而等待了許久，只有幾不可聞的一聲嘆。這一聲，還是自己嘆出來的。

雖然背對著他，可是他堅決的神情卻無比清晰的出現在了自己眼前。對於道靜的各種表情，他已經非常熟悉了。半夢半醒的時候往往非常好欺負，三分無辜七分茫然的瞪著人，是清醒時絕難見到的稚氣；看到長著四蹄的動物，本能的會躲開一點。尤其是長著對長角的，更是敬而遠之。悄悄的皺眉，還以為別人沒看見；

這位公子走到哪裏哪裏下雨，他會揚起頭輕嗅山風和泥土的氣息，自己衣角濕了都不知道。他既懂得如何與權位者打交道，也不排斥凡人，很喜歡同街頭巷尾的大嬸大叔們聊天。可是被雙眼冒桃花的小姑娘們圍住的時候，卻抿著嘴不知所措。

現在，才是真正的他。

吸風飲露，飄渺仙蹤，俗世情誼難留行。

蒙慕終於還是把古鏡交到了道靜手中。看著匆忙中收拾出來的小山一般的行李，笑著搖搖頭，道：“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不到我的肩膀高。現在出落成了英俊的少年，能夠遠行一展報覆。我是不是應該老懷安慰？”

道靜失笑，見蒙慕神情無恙還有心思開玩笑，心裏頓時踏實了不少。他收起古鏡，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旅程。

天際已經泛白，淡淡的青灰色晨霧彌漫在沃野的大地上。突然而至的秋雨，將黃葉打落。這些昔日裏映著日光舒展招搖的葉片，今日卻無力的飄落，黏在青石板上，遭到灑掃仆役的嫌棄。

雨水驟急，肚腹中是隔夜的冷酒，衣衫上是冰涼的雨滴。王宮的花園一片委頓，蒙慕獨立伶仃，說不出的淒涼籠罩在他的心頭。他怔怔的看著那道藍色的清光沖上天際，消失在灰蒙蒙的雲霧中。

老仆佝僂的身影緩緩走來，他的身上背著個小小的包袱。今日，是告別。

蒙慕沒說什麽，老仆原本就是為了沈靈霄而來。所有的照料與陪伴都源於他對沈靈霄的感情，自己如何能留得住他？

這只是個開始……

長幽長幽，此生何求？驚蟄看雨，四月燕飛來。小園蹊徑，種顆相思豆。

常憂常憂，至死方休。星辰大海，五裏雲山外。迷途不返，一醉解千愁。

“有點奇怪啊沈公子！”

蒙慕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看去。讙手握著一根比他還高的法杖，出現在身後。

“你怎麽來了？”

讙望一望天，道靜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他其實在王宮中已經徘徊了好一會兒，找到了蒙慕，是有一個發現。

“那位公子即已離開，你的王宮中怎麽還有仙氣？”

蒙慕心煩無比，此刻才不願意跟他多廢話。更何況見到了讙，他就不免要想起自己和窮奇的約定。這世上，怎麽就不能有個平安無事的所在？

“既然你來了正好，麻煩你回去轉告魔尊。就說無界之門已被玄逸上仙關閉，我法力低微，不能再為他開啟了。”

讙聽了這話，再一次看著他，這神情默然不掩失落，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無妨，反正大計已經開始，一兩點阻礙不算什麽。”

蒙慕卻是猛的一驚，讙出現在了這裏，難道說並非為了紫練青儀，而是魔界的行動已經開始了？

“妖主們也去了軒轅臺麽？”

然而此語一出，他就立刻後悔了。因為讙也驚訝了一下，他看著蒙慕，眼神從茫然到狂喜。

“也？你是說道靜去了軒轅臺？無界的入口在那裏？”

“噌！”金光乍現，蒙慕手握長幽，面露殺意。

怎麽就這麽口不擇言？蒙慕心裏叫苦不疊，道靜說的真沒有錯，自己能不能別一天到晚的找死？

長幽挽圓，他的肩膀卻在抖。

讙舉起法杖，猛地往地上一磕，整個王宮瞬間搖晃了一下。無形的波動擊中了蒙慕，迫得他連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讙眼中現出狂熱的光，嘴角卻詭異的翹起：“你想殺我？就憑你這小妖，也想殺我？”

蒙慕自知殺不了他，然而無意中洩露的機密，卻不能讓他告知給窮奇。當下下定了決心，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阻上他一阻。

讙卻沒有想走的動作，他見到了長幽，眼睛瞇了一下恢覆了淡定。恍然道：“難怪我覺察到了仙力。這樣仙家法寶怎會在你手中？誰給你的，是蘇上卿、北陰大帝，還是？”

“咻！”一道箭光破空而來，讙一閃身，從容避開。

“我說老弟呀，你不用這樣提防。窮奇是窮奇，魔界是魔界。我們之所以擁立他，無非是想從中換取一點好處。”

這一點，蒙慕是清楚的。然而並不能代表魔界不會傷害道靜，不會作亂人間。而自己這個小小的王國對於魔界來說，更是猶如雞卵，一踩就碎了。

“魔界之人向來卑鄙，比窮奇也好不到哪裏去。你跟我說這些，有何用意？”

對於他的評語，讙表示認同。他一笑，道：“我們想要的是無界。”

無盡之海在極北之地，向來苦寒。魔界渴望更多的資源，他們想要取得無界。那之後，夾在中間的大荒便很輕易的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窮奇此次對付玄逸上仙，實屬他的個人恩怨。為了取得魔界的支持，他首先就要拿下無界作為交換。

“你若是能夠幫我們做到，便擁立你為魔尊也無不可。”

蒙慕簡直想笑，什麽時候起自己被他人這麽看重？

讙找到他，是有理由的。

“無界毗鄰仙宗神脈，本來是天高地闊山明水秀。可惜仙界那般冥頑老朽硬生生把此處劃為封印之地，想要奪取無界，便先要破除這封印。窮奇雖滿口應承，可他這種蠢材怎能讓人放心？”

讙拍拍蒙慕的肩膀，道：“反而是你，跟天臺山仙門淵源頗深，又擁有長幽這般神兵利器。想必能夠有辦法，能夠渾水摸魚，於大亂之際打破無界封印。”

蒙慕道：“我沒那麽大野心，也幫不了你們。長幽不是我的東西，它遲早是要被收回去的。”

“你不願意把握這個翻身的機會，我也不勉強你。其實在大盛峰被釘下誅仙刺的時候，你就已經死了。現在之所以還保留著神魂，都是長幽的緣故。把長幽給你的人，是用心良苦啊。”

堂庭之山的經歷，現在還活著的人中，只有道靜最清楚。讙是怎麽知道的？

對於他的疑問，讙顯然沒有解答的打算。他提著法杖，腳不著地飄上遍地秋葉的青石路，只留下一句話算是提醒。

“你該去見見他，最起碼道一聲謝。”

蒙慕呆呆的，心裏是莫名的感覺。

“難道說，我已經逃掉了天譴嗎？”

秋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他望向天際，陰沈的雲霧間，透過了一道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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