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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絕路絕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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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很窄,陡峭,崎嶇,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蔭,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連擡也擡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他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麽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麽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裏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紮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要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只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

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

他當然憤怒、怨恨。

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汙、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發裏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裏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嘆了口氣,道:“包袱裏還有衣裳,你為什麽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麽,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麽,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麽?”

沈三娘道:“我什麽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沖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問她為什麽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睛,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要錢花,無論要什麽,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麽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裏在想什麽,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仿佛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麽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麽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松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泉,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沈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沈著冷靜。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她本是為了覆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占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

“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麽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裏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個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麽樣?”

馬空群沈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麽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麽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裏去,我都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你,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群道:“現在怎麽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裏忽然一陣刺痛。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群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了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麽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裏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但馬空群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裏去?有什麽打算?”

沈三娘咬著唇,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

馬空群道:“你能過那種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只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麽關系。”

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女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

他雖然在微笑著,但眼睛裏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

馬空群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

沈三娘沈默著,幽幽道:“也許……將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

馬空群冷冷道:“其實我很了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只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擡起頭,吃驚地看著他。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麽粗魯,這麽可怕的話。

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

他本來想勉強控制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別的男人在床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爬在她身上的男人……

他忽然覺得心裏就好像在被毒蛇咬噬著,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才的慚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群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發,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

沈三娘咬著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麽多天,讓我一想到就惡心。”

她知道她不能用別的法子傷害他,只有用這些惡毒的話。

馬空群的拳已握緊,提起。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

世上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拳頭了,只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並沒有哀求。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

馬空群也在瞪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嘆了一聲,緊握著的拳頭又松開。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

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

沈三娘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裏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群。

可是馬空群卻向後退了一步。

她喉嚨“格格”地響,像是想說什麽,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

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飛刀!

馬空群看著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

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幽暗的樹林裏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馬空群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沖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掙紮著、呻吟著。

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聽著他的腳步聲沖下山,她的心也沈了下去。

她知道他陰沈而兇險,有時很毒辣,很殘忍。

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著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

她心裏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為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麽樣一個男人。

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嘆息聲。

“想不到馬空群竟是這麽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

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

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

“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為他比我更對不起你。”

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著牙,掙紮著,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殺她的究竟是什麽人?

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著道:“你若是想看看我,就不必了,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麽人,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

沈三娘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害我?”

這人道:“因為我覺得你活著反正也沒什麽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著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才她心裏的確有這種感覺。

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群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只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

“……”

“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著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

沈三娘掙紮著,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麽?”

這人的手,從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馬空群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他的財產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

他微笑著,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兇暴殘忍。

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

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

有個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麽?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

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見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著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

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

人還活著,還在喘息。

他沖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淒涼。

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裏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她呻吟著,忽然曼聲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

人如玉,玉生香,

萬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葉開當然記得。

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說出來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

沈三娘淒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

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裏去過。”

掙紮著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湧出。

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裏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群下的毒手麽?”

沈三娘道:“不是他!”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沈三娘喘息著,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

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

沈三娘道:“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才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群的財產藏在哪裏,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

葉開道:“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

葉開皺眉道:“他為什麽要逃?他看見了什麽?”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一定以為你們追上來了,他……”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娘的傷口。

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著光,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葉開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

傅紅雪臉色又蒼白得接近透明的,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

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

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閉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那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

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

葉開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紅雪沈默,只有沈默。

葉開嘆道:“其實我若真的要暗算別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縱然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別人看到。”

傅紅雪忽然道:“因為這是種很特別的刀?”

葉開道:“是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麽能打造?”

葉開嘆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著,又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別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

傅紅雪道:“你認為這是別人在故意陷害你!”

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裏的刀──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垂頭看著自己的刀。

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為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兇,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麽做,顯然只為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拼個你死我活。”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沈默著。

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麽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

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

他苦笑著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為害死三娘的兇手是我──現在馬空群就一定會這麽樣想的。”

丁靈琳一直嘟著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麽生氣的。

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誰會這麽恨你?要這樣子害你?”

葉開嘆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

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紮著擡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在看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她。

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

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只不過不知道她怎麽會跟你這麽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

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為什麽在生氣了。

她又在吃醋。

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麽都不管了,什麽話她都說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為什麽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呢?

葉開想不通。

丁靈琳冷笑著,又道:“餵,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麽不理我?”

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

葉開道:“是的。”

丁靈琳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

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

沈三娘忽然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

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麽口音?”

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別人心裏在想什麽。”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馬空群,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

她了解別人又有什麽用?

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著微笑。”

葉開嘆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裏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別。”

沈三娘道:“他說話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

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才那位丁姑娘一樣。”

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才為什麽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丁靈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

沈三娘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麽?”

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麽都沒有聽到,因為他耳朵裏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

“人都來齊了麽?”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

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擡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丁靈琳當然更吃驚。

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

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個最沈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麽奇怪的表情。

他臉上雖然在發著光,但眼睛裏卻又仿佛帶著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

她剛才還在心裏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幹幹凈凈。

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葉開道:“我……我在生氣。”

丁靈琳道:“生誰的氣?”

葉開道:“你。”

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

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

少女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

丁靈琳垂著頭,道:“就因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我才開心。”

葉開更不懂:“為什麽開心?”

了靈琳道:“因為……因為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麽會為我氣成這樣子?”

葉開也笑了。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麽開朗,笑容中竟仿佛帶著很深的憂慮。

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為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裏,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著,她都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

傅紅雪看著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

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裏,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

可是他沒有感覺。

葉開在後面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群。”

他也沒有聽見。

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

葉開目送著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長長嘆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沈,再這樣下去,我只擔心……”

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

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麽會變的?”

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著一個他唯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卻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濃?”

葉開道:“不錯,翠濃。”

沈三娘眼睛裏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嘆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

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為翠濃不值得他愛?”

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只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嘆息,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麽?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葉開看著沈三娘,眼睛裏忽然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沈下去的,只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誰?”

葉開道:“你。”

沈三娘沈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

這也正是人類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馬空群關起房門,上好栓。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裏也陰暗潮濕如墳墓。

只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麽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麽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單上有種發了黴的味道,仿佛還帶著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裏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裏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從關中去的三幫采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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