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龐倍“繼任”蘇蘭托執政官的消息時艾麗十分吃驚，“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這樣說？帝都沒有得到消息麽？怎麽可能？我不信蘇芳沒有皇帝陛下的情報人員——”

“難道……難道是消息還沒傳過去？畢竟才過了一兩天而已……”她看著希禮，聲音漸漸低下去，他臉上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表情，似乎他對這一切早有預料，又像是他牙齒很痛正在極力忍著。

“為什麽？”艾麗再次問，一字一句。

希禮又露出個牙痛的微笑，語氣淡淡的，可是聲音在顫抖，“因為，這是對帝國而言，暫時最好的結果。”

東西聯邦，蘇蘭托叛軍，曲元的王室，帝國的屬國們……如果撕破臉，直接說帝國大將叛變了，霸占了蘇蘭托，還擁有近半數的帝國最先進的龍翼戰艦，那麽結果會是什麽？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朱理，還有那些死去的士兵和騎士們，還有自從決定遠征徹底收服蘇蘭托時開始花的那麽多的錢，極有可能就會白白浪費。蘇蘭托暫時安定的大局勢會再次被打破，又變回原來的樣子，海盜和雇傭兵是這個星系過得最開心的人。

這種結果，是無論皇帝還是龐倍都不願接受的。與其讓第三者坐收漁利，不如暫時遮蓋住這醜陋的事實各自鞏固實力，等穩穩抓牢了手中的利益和權力之後再尋找機會。

艾麗楞楞看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良久之後，她像是終於想明白了，她垂頭，深深呼吸幾下，又顫抖著擡頭看著希禮，想要再次求證，“那麽，朱理呢？”

她問的是帝國對朱理的態度，希禮也知道她在問什麽，可是，他隔了一會兒才說，“朱理正在用加密頻道和皇帝陛下通話。”

“……我很抱歉，朱理。”

朱理平靜地看著視訊屏幕上的皇帝陛下，他的哥哥，艾利克斯。他看起來確實很難過，可令他感到難過的究竟是什麽？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朱理笑了，這是一個飽蘊苦澀的笑，“你大概想不到，龐倍和我決鬥之前預言過，即使查明真相，你仍會讓他繼任執政官。”他微微停頓，“他說對了。”

皇帝右眼微微瞇了一下，“我很遺憾。”

朱理垂眸，沈默了片刻後他擡起頭，“艾利克斯，告訴我，父親的死是不是你和龐倍計劃的？”

艾利克斯不說話。

朱理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嘆氣，“這也是為了帝國？”

靜默了極短暫的一瞬，艾利克斯回答得理直氣壯，甚至莊嚴而正義，“是的。為了帝國。”

朱理盯著他哥哥的臉，想要從他的眼睛裏找到哪怕一絲愧疚、難過、後悔……但是，沒有。

沒有。

看來他真的相信自己所做的，他不認為自己應該為弒父弒君有所愧疚，他不過是為他所堅信的獻身殉道，他甚至為此感到驕傲！

“你知道麽？”朱理的聲音終於不可抑制地顫抖，“若瑟·古德溫在那一晚自盡了……”

艾利克斯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動容，但很快又恢覆平靜，“朱理，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麽做。帝國現在不可能和龐倍正面開戰，我們有太多敵人，你願意看到蘇蘭托被叛軍、被東西聯邦、被曲元的王室聯合起來圍攻麽？你對你在蘇芳在蘇蘭托好不容易建設的一切毫無感覺？那些學校、醫院、孤兒院被燒毀也無所謂？”

他微微嘆息，用一種真誠而懇切的語氣對朱理說，“相信我，現在，至少是目前，你死了，會比活著對帝國更有用。帝國需要的是一個體面死去的親王和執政官。所以，朱理，作為一個普通人繼續活著吧，和你的女孩想要種田種球藻還是什麽的，就去幹吧。等到事態被我控制之後……”

朱理打斷他，“你將那些為了捍衛帝國和龐倍作戰死去的人置於何地？你……”他失望地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再也難以壓抑心中的失望和悲憤，“你——你不值得古德溫為你自盡。艾利克斯，你不是一個騎士。”

艾利克斯看著朱理，“你說得對，但，我是一個皇帝。”他的眼神堅毅而沈靜，沒有一絲一毫動搖。也許有一天，在某個寂靜無人的夜晚，他會為他曾經所做的這些殘忍的決定感到難過，甚至懷念那些被他犧牲的人，被他親手毀掉的美好，但，不是今天。

他關閉了通訊。

朱理看著灰白的顯示屏，忽然想笑。他從死亡手中掙紮覆活，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被宣布“殉國”了。

帝國更需要一個體面死去的親王……

宣布我仍然活著，似乎對帝國真的一點好處都沒有。人們必然會質疑為什麽。為什麽我沒能及時發現龐倍的陰謀？為什麽龍騎機兵隊受了如此重創、蘇芳易主而我還能活著？在蘇芳大變的時候我在哪裏？在我的騎士們被龐倍集中到王宮的時候我在哪裏？是我，在那個時候，在那天晚上，放下了帝國親王的責任。

這的確是我的錯。

而且……我不是一向和艾利克斯想的一樣麽？為了帝國的利益，一切皆可犧牲。

可是，當你自己成為被犧牲的那個人時，你還能平靜接受麽？

也許，我真的應該死去。如果換做是任何一個普通的指揮官，釀成如此大禍，如果不自殺也必須被軍法處死。

在這一刻，朱理萬念俱灰。

可是，下一刻，他被艾麗抱在懷裏。她熱熱的眼淚從他頸後流進領口，“朱理，不要聽他的。”

她把他轉過來，雙手捧著他的臉讓他看著她，“聽我說！一直以來，不管是你，希禮，龐倍，還是其他的護衛隊員們，還有雷安，萊特……你們好像認為只要取得某種勝利，犧牲一些人的生命是正常的，是可取的行為，被犧牲的人甚至應該為此感到驕傲——但我不讚成。從來不讚成。”

“我不是不讚成犧牲，”她凝視他的眼睛，“為了你，為了蘿倫，為了杜漠隊長他們，甚至為了蘇芳那些我不認識的孩子們，我願意犧牲，但是，我要求的是一個給我選擇的機會。一個，同等的，機會。而不是把我的生命作為一項被評估的資產去進行交易，去交換什麽所謂的勝利。你明白了麽？”

朱理看著她，並不說話。

艾麗又問了一遍，“你現在理解了麽？”

他把頭靠在她懷裏，抱著她，一直沒有說話。艾麗知道，朱理在哭。

從那一天一直到他們到達朵拉爾，朱理都是沈默的，他很少說話，但精神卻還好。這場巨變不僅使他身受重傷，也迫使他重新思考他早已既定的某些思維究竟是否正確。他在精神上所受的創傷並不啻於少了一個內臟。

艾麗的話讓他思索，他從前信奉的，真的是正確的麽？還是不過像艾麗所說，是一種冷血的自大？帝國的擴張真的能夠使那些落後地區的人們過上更好的日子，使他們免於苛政惡法、愚昧殘忍的舊俗的侵害？還是，這不過是帝國為了自己而找到的道德支柱，不過是一廂情願？

他們信奉的為帝國榮耀犧牲自我的騎士道，和萊特那種利用小女孩刺殺他的行徑實質上究竟有沒有區別？還是殊途同歸，不過都是不將人命看做人命，將人的生命化為可估算的資產的冷血？那麽，這種泯滅人性的“道”，為什麽有如此多的信徒虔心信奉？

十九天後，龍翼戰艦飛到了朵拉爾的外太空。

那顆被稱作“海拉的小妹妹”的星球和艾麗上一次離開時一模一樣，像一顆金色和藍色的交織混合的玻璃珠。

龍翼戰艦下降在“老好凱門”的基地時那裏又是黃昏，艾麗帶著大隊人馬走出戰艦，踏上朵拉爾的土地。

空氣幹燥而涼爽，微風中有面包樹花朵的香味，天空上的流雲正被夕陽染成各種美麗的顏色，淺紅，絳紫，櫻粉，橙黃，就和她第一次到來時一樣。

凱門居然也在基地，仍然保持著看起來像兩顆球摞在了一起的體型。

他在龍翼戰艦盤旋下降時就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雇傭兵走出營地大門，緊張得不行，待看到從戰艦走下來的一群人並不是帝國的士兵時松了口氣，。

見到艾麗時，凱門呆楞了很久才大笑，“哦，艾麗——”

他走過去，先是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走到她面前時又變成了用雙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晃了晃，“歡迎你。這是你的朋友們麽？”

艾麗一行人在凱門的基地受到了非常熱情的款待。不過她確定這並不是因為她和凱門曾經有一面之緣，她帶的這群一看就不像好人的退役角鬥士們和一發飛彈就能把凱門的基地轟成一朵蘑菇雲的龍翼戰艦才是凱門熱情的來源。

於是艾麗也沒客氣，白吃白喝還白拿了幾架小型飛船和大批補給品之後，艾麗只給凱門了一個“以後必有重謝”的空頭支票，還有一句玩笑似“現在蘇芳和帝都都在找我，要是消息傳出去了就是你說的”的威脅，就拍拍屁股告辭了。而凱門還得由衷地、發自肺腑地向艾麗表示感謝。

艾麗暗想，這就是實力能帶來的優待。

當惡霸的感覺好像還挺不錯的。難怪所有人都想追求實力。

其實說白吃白喝也不太恰當，艾麗給凱門留下了一大堆人力資源呢。

那些跟隨艾麗他們跑出角鬥場的角鬥士們，在她解釋過接下來他們要去的星球大概是個什麽情況之後決定留在凱門的船隊裏，他們其中不少就曾是雇傭兵，這時重操舊業而已，就算凱門的商隊暫時用不著這麽多雇傭兵，讓他多養幾十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艾麗也沒有怎麽挽留他們。她怕到了B612，一下子多出這麽多人，糧食不夠用還可以忍饑挨餓，凈化過的空氣不夠用怎麽辦？已經離開B612兩三年了，誰知道當初的農場現在是什麽樣子？搞不好外殼早就被風沙卷起的大碎片給砸破了呢？那就一切又得重新開始，取出小心保存的球藻種開始種植，希望它們在他們搶劫凱門的那些食物和能源消耗完之前能夠長得不錯。

前途實在太過難以預測，所以，大家就此分別後會有期吧。不過，分別時的氣氛還挺好的，至少，這次告別時，大家不用說“鬥魂永生”了呢。

其實，不僅是那些追隨艾麗逃出角鬥場和蘇芳的角鬥士們，就連鹿飛迪普他們也對艾麗曾經多次向他們描述的B612感到不安。

死亡星球，垃圾星球。

所有的能源都被抽走了，原本的山川河流高山峽谷全都被堆的高高低低戰艦殘骸取代，空氣含氧量低，大氣層稀薄，晝夜溫差極大，一直刮著時速四十公裏的風……對了，所有的生物都死絕了，連細菌都沒有。

怎麽想都是很可怕的地方。

但是……那裏也有紅色的雪。

還有她說過的各種味道的球藻。

所以，鹿飛，迪普，哈德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還是堅定地和艾麗一起重新登上了龍翼戰艦。杜漠倒是對艾麗的“農場”一直很感興趣，他已經等不及要見識見識了。

比較難纏的是緋生和小成。

緋生把佐奇曾經在世嘉王府“受訓成為娛賓美人”的老底都賣給艾麗了，可艾麗只收了他的情報，暫時看來不打算跟瞬凝有什麽聯系，她把他也“托付”給了凱門，請凱門“什麽時候方便了”去曲元的時候捎上緋生。（凱門立即明白，艾麗這是讓他盡量把緋生羈留在朵拉爾）

而小成，他在艾麗心中的定位是“沒什麽本事又愛逞能的小屁孩”，而且，還是雷安方面派出的間諜，別人不知道B612的位置，雷安可知道。凱門會因為擔心受到自己的報覆而不敢透露他們的行蹤，小成可不怕。

留著是個禍患，殺了吧，他又沒對他們做什麽。

和希禮商量了一下，艾麗最終還是把小成給帶上了。只多一個人而已，估計不會給B612的生態環境造成太大的壓力。大不了讓他剃毛給球藻當培養基嘛。

把龍翼戰艦裝得滿登登的，艾麗帶著七位勇士和一名奶媽，一名吉祥物，還有一個俘虜，飛去了闊別已久的B612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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