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海岸線上升起第一縷金色的晨曦，宣告著這個漫長動蕩的夜晚終於要結束了。

龐倍眨了眨眼睛，羅菲勒將他從矮榻上扶起來，測量他的血壓心跳，“你感覺怎麽樣？”

“像被亂棍打了一頓。”龐倍打開手邊的通訊器，“齊倫，有什麽事是我需要知道的？”

“第一艘戰艦將在兩個小時後打撈上岸。”

“很好。”龐倍的臉色依然蒼白，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一把鋒利的刀，終於脫鞘而出，再也不需要韜光養晦，“帝都還有三個小時就天亮了吧，我想我應該問候一下皇帝陛下。”

“明白。戰艦打撈上來之後我會立即進行飛行測試。”

龐倍微笑，“很好，你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他關掉通訊，走到書桌邊，一個3D的星域圖球投影懸浮在桌上緩緩轉動。龐倍找到代表蘇芳的那顆小星球，指尖輕點，投影立即縮放到這星球附近的星域，他在群星之間看了一會兒，輕聲低語，“讓我猜猜你會飛去哪裏……你的‘家鄉’，你所說的那個沒有角鬥場也沒有王子只有戰艦殘骸的星球究竟在哪裏？你們的燃料能夠讓你們支撐到哪裏？你必然會選一個地方補給，那會是這些星球中的哪一個呢？”

龍翼戰艦最為驕傲的性能之一，就是它的隱形功能，一旦開啟，絕大多數雷達都無法捕捉它的影蹤。當龍翼戰艦呈隊列前進時，還有可能被捕捉能量波動的探測器察覺，但當一艘戰艦單獨行動時，它真的可以做到神龍無蹤。

龐倍只能憑借自己對龍翼戰艦的熟悉猜測艾麗他們現在可能到達的區域，進而推測他們有可能下降進行能量補給的星球，在此之前，他無法做出針對他們的有效追蹤。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龍翼戰艦上，艾麗等人也在為他們接下來的目的地爭論。

“我不讚成。”作為戰艦上目前唯一一名能熟練駕駛戰艦的駕駛員，希禮的話語權分量有多重毋庸置疑，他凝視眾人面前懸浮的星域圖球，手指輕點，將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一個小行星帶——和佐奇所推薦的目的地同時也是進行補給的一顆小星球在空中相連，控制臺中的電腦自動總算並畫出了最有效率的航線，以紅色標識。

“去這顆星球是不難，事實上我們現在可以不間斷航行近二十天，在這個範圍內的星球都可以作為我們的目的地。沒什麽好驚訝的，超強的長途奔襲能力本就是龍翼戰艦最為卓越的性能之一。”隨著希禮五指外擴，一個淡紅色的球形區域被標識在3D星域圖球上，“我們要考慮的，是盡快到達一個龐倍不容易發動有效攻擊，也不能輕易完成追擊的區域，他雖然暫時用不了龍翼戰艦，不過，我想最多四五個小時之後，他就可以啟動剩餘的戰艦，對我們進行圍捕了。”

“所以你的意見是，先有多遠跑多遠？”佐奇抱著雙肩看看他，又微笑著看艾麗，“公主，你覺得呢？”

艾麗認真看著星域圖球中被希禮標識出的區域，暫時沒有回答佐奇，而是頭也不回平淡反問他，“你從前——在自由市的時候，你是怎麽稱呼你那些雇主的？”

佐奇稍微一楞，他眉峰一挑，笑道，“那些有點本事的自由商人們，大家都叫他們‘大君’。”

“那你為什麽不這麽稱呼我？”艾麗轉過頭，看著他，秀美的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

佐奇看著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忽然想起好像有人說過這少女的眼睛像血紋白虎的眼睛，淺而淡的藍，像一汪冷泉。

他心中猛地一跳，稍微退後一點，恭敬地垂頭，“大君。艾麗大君。”

艾麗轉過頭，又看了星域圖球一會兒，在一顆蘇蘭托星域邊緣的星球點了一下，“我們飛到這裏進行補給。”

那顆星球已經靠近希禮標出的淺紅色範圍的邊緣了。希禮稍帶疑問，“朵拉爾？”

“嗯。”艾麗點點頭，對佐奇說，“我不會忘了我的承諾，我想你也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

佐奇這次沒敢再對艾麗露出他自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懷有的那種近乎露骨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實際上，他即使想要再那樣看她也做不到了，生意就是生意。她現在是他的大雇主。

他挺直脊背，認真等候她差遣。

“帶大家去艙房休息，看著點他們。”

他點頭離去。

艾麗看了一眼佐奇的背影，再次看向懸浮在空中的星域圖球。

現在，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杜漠老大最近一次太空航行是在二十七年之前，迪普鹿飛哈德良等人更不用說了。而且，他們對最近的戰略局勢知之甚少，所以也給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建議。

朱理從飛離蘇芳時就一直昏迷著，多克認為暫時不要讓他耗費精力比較好——朱理失血的時間太長，為了盡快止血多克不得不摘除了他的脾臟，還切除了一塊被龐倍那一刀捅破的肝臟，手術時多克手邊可沒有什麽伽馬刀之類的高級器械，都是冷兵器，多克還清理出了大約1500毫升的腹腔內積血，這麽算來，朱理最少失去了一個成年男子體內一半的血液，即使幸運地沒有感染，沒有並發癥，兩三個星期內最好也不要勞累，更何況，戰艦內雖然配備了食物和飲水，也有多克需要的各種藥品，但是營養品什麽的可就沒多少了。換句話說，最能靠得住的朱理現在基本不在線。

佐奇就不用說了，他雖然有豐富的航行經驗，對蘇蘭托這附近的星域熟的不得了，搞不好還有些舊友同袍藏在這兒，但是就憑他“只要給錢什麽都幹”這一條艾麗就有點看不上他。更別說昨天見到他的時候還是那種淫蕩樣子，嘖，真的是給錢什麽都幹啊……要是太過信任他的話，被他反咬一口，等他把戰艦拿到自己手裏，再一腳踢開他們都算是好的了，這家夥當初可是連人販子桃樂妃的任務都接，沒準他自己也當過人販子呢，把大家給賣了當奴隸也不稀奇。

至於希禮……

希禮。

唉……

危機一過，艾麗再看希禮的時候就心涼。杜漠老大曾經說過，於她相比，他反倒更像非人類，可是，艾麗現在覺得，這一船人，哪怕加上小米和多克，希禮才是最不像人的那一個。

難怪他癡迷薇露。

在蕾諾亞公主公主告訴她希禮密信皇帝準備請旨秘密處死她之前，艾麗雖然知道希禮一向以朱理的利益為第一優先，但對他也充滿好感，可現在，一看到他的臉，再想到他早上還叫著她“小天使”傍晚就恨不得趕快弄死自己……這是人幹的事？對於那種一出場就是反派的，比如桃樂妃啊，洛夫啊之類的，或者當初自由市店長派特那種本來就是利益相關者大難臨頭各自飛，艾麗根本不會當回事，更不會他們對她的惡意給傷害到……想來想去，艾麗想通了，自己是把希禮當朋友了。要是蘿倫給她這麽一刀，光憑想象的，她就覺得痛不可言。

希禮把她對他的信任感摧毀的一點渣也不剩了。

不信任他，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他的意見很重要。

艾麗出神，她又打開龍翼戰艦的操作手冊閱讀。

她正要仔細看某一段文字時佐奇又來了，他還領了兩個人。確切的說，是他領著緋生，小成死皮賴臉跟在後面。

“什麽事？”艾麗關閉手冊轉過身。

佐奇先恭謹地行個禮，“大君，緋生說他有新的路線和補給地想請您參考。”

艾麗把目光投向緋生，這美艷的男子已經整理好了儀容，他那件緋紅色的袍子不見了，他也換上了一身鬥士的白麻布衣服，漆黑的長發在腦後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額角貼了塊水溶膠布，可是一點也無損眉目殊麗，他本來臉上還有一絲驕矜，但當聽到佐奇以“大君”稱呼艾麗時，這一絲仿佛用來增添他氣韻的驕矜立刻轉換為恭謹，他先微微低頭向艾麗致意，正經地行了個禮之後才擡起頭，“大君，您為什麽不考慮落腳在曲元境內的某個星球呢？”

艾麗左手一按控制面板，星域圖球再次懸浮在幾人之間，她審視著緋生，忽然覺得，他此時的神態和肢體語言，和她曾經見過的某個人有些相似……艾麗微微瞇了瞇眼睛，笑了，“原來，你其實是瞬凝的人。”

緋生身體微微一震，暗暗吃驚，他拿不準艾麗是隨意一猜結果一猜即中，還是另外掌握了什麽他所不知道的情報，竟然在他一提曲元就揭開了他的底牌，但是，形勢如此，不容他敷衍。他躬身行禮，不卑不亢回答，“是的。可我為萊特做掮客，卻並非我家主君命令……”

一旁的希禮微笑插話，“只是這事和你家主君的利益也並不沖突罷了。”

“是。”緋生擡頭道，“現在萊特已死，我自然要為我家主君爭取最大利益。我家主君一定會歡迎您下降到曲元境內。”

艾麗看了緋生幾秒鐘，又看了佐奇一眼，忽然問緋生，“你和佐奇，也是在曲元就認識的？”

佐奇左腮有塊肌肉輕微跳動一下，嘴唇繃得緊緊的，如鷹隼如狼犬一般的目光也投到了緋生身上。

不過，緋生並沒有看佐奇，他似乎察覺不到也在意他的目光，目不斜視望著艾麗淡然回答，“是的。小人和佐奇，還有我家主君，相識於老王叔的王府中，我們還是少年時就被采選到王府，學習成為府中的娛賓美人，後來，瞬凝因為才貌出眾進入王宮侍奉先王和神子，小人魯鈍莽撞不堪大用，就在王府多留了幾年，至於佐奇……他在入府的第二年就逃走了。”

希禮立刻明白，這是很明顯的示好。

不過，這個緋生也有些小心機。

他先是坦然回答了艾麗的問題，毫不避諱、隱瞞自己一點也說不上光彩的身世，向艾麗展示了自己的誠意的同時又小小透露了一下他和瞬凝的關系：他雖然稱瞬凝為主君，但是他和瞬凝相識於微時，想來感情非常不錯，瞬凝可能很器重他。

最後，他還不介意得罪佐奇，道破了他的身世。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向艾麗示好、投誠，而是不管希禮還是緋生都觀察到艾麗對佐奇一直抱有一種略帶鄙視的敵意，在這時候把這種鄙視擴大，讓艾麗更厭惡佐奇，那麽，形勢就會對他更有利。他很有可能取代佐奇此時在這個團隊中的地位。

不過，這點小心思好像沒起什麽作用，至少在艾麗臉上看不到什麽作用，她聽了緋生的話只淡淡回了句，“瞬凝王夫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之一。”然後就指著星域圖球問緋生，“把你建議的落腳星球指出來吧，我和希禮會慎重考慮的。”

緋生所指出的星球也都在希禮標識的區域之內，艾麗對曲元的軍事戰略並不了解，希禮卻一眼看出這幾個星球的位置十分微妙。它們都處於帝國軍和雷安控制的勢力範圍的中心，即是說，這些地方，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但是暫時所有人都沒把握完全控制的。也有可能，這些星球上面，瞬凝的力量暫時是最強大的。

緋生和佐奇離開後，希禮問艾麗，“你怎麽能一下就猜中他背後的人是瞬凝？”

艾麗看著緋生建議的這幾個星球，再看看朵拉爾，舉棋不定，她嘆口氣隨意回答，“因為他剛才有一瞬間的儀態和神情——站立的姿勢，雙手擺放的位置和角度，甚至垂著睫毛面帶笑意的樣子，都和瞬凝很像。就像是同一流水線上的兩件產品。”尤其是那種不卑不亢又令人感到舒服的態度，太像了。

“哦……”希禮略一思索就想清楚了，雖然他和瞬凝會面過幾次，但是在瞬凝看來自己和他的位置是平等的，所以從未在他面前擺出低眉順目的姿態，但換了在朱理面前就不同了，艾麗非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讓她有了十分合理的假設。

“那……佐奇？”

“我也有點意外，但是……”艾麗揉揉酸澀的雙眼，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那麽討厭佐奇了，“我猜，他們都經過一段嚴格的訓練，所以，即使長大成人，生活環境改變，可身體的肌肉記憶和習慣卻不會改變。還有就是……”還有就是他們都長得很好看。

艾麗悵悵嘆口氣，再次看向星域圖球，通往幾個相求的航路都已經被初步計劃出來，可她不知道如何取舍。

希禮“啪”一聲把星域圖球投影關閉了，他望向艾麗，“能告訴我為什麽你想到的是朵拉爾麽？”

艾麗閉了閉眼睛，和希禮對望著，“那星球上有一支船隊建立的補給基地，自由商人羅門，雷安帶我去過那裏。我覺得他是中立的，他會幫助雷安，也會幫我們。”

希禮的眉毛高高挑起，又松開，“哈。”他呆了幾秒鐘，又問，“去了那裏補給之後呢？”

艾麗敲敲酸痛的太陽穴，她已經太疲勞了，上一次睡覺是在什麽時候？太陽穴後面的血管像是在抗議一樣亂蹦亂跳，疼痛不已。

她搖搖頭，聲音有點沙啞，“沒想好。也許可以跑回蘇芳殺個回馬槍，也許可以幹脆就在那裏占山為王，不過，那些星球都沒什麽資源。或者——”她把臉埋在雙手裏揉了揉，“去我的星球。一個被帝國，被聯邦遺忘的垃圾星球，不存在於任何星體圖中，連海盜們都不來的星球。可那裏除了戰艦的殘骸，就只有我種的球藻。室外的空氣有毒。”

她攤開雙手，“你的意見呢，希禮，你有更好的選擇麽？去曲元的話……”

希禮反問，“你覺得去曲元，我們能給瞬凝帶來什麽好處？”

艾麗疲憊地搖一搖頭，“他可以讓我們取道，去帝都。這樣……也許帝國方面會更信任他，會給他一些優待？但我想，這是朱理無法接受的……說實話這樣做瞬凝得不到太多的利益，還會大大得罪龐倍。他把我們扣留，通知龐倍，甚至和龐倍聯合一起進攻帝都會得到更多。如果他不通知龐倍……我不清楚曲元的科技水平能不能做到覆制龍翼戰艦的核心技術，但是即使有了這個技術，要建造同等規格的戰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看看希禮，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禁苦笑一下。

希禮和她相視而笑，“是啊，我們能去到達的地方很多，但在這種時候……這種時候，我們就如喪家之犬。我還有些事沒告訴你，皇帝陛下很可能不能很快派出援兵來支援我們，帝國一共有三十六架龍翼戰艦，而蘇芳……”

“有二十一架。”

希禮繼續苦笑，“更糟糕的是，留守在帝都的龍騎士，只有十五名。”

“啊？”艾麗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了解你剛才為什麽想要動用更高殺傷力的飛彈了。”

“更加更加糟糕的是，皇帝陛下出兵，必須經過議會長同意，我想你知道現任的議會長是誰。”

奧古斯·蒙巴頓。龐倍的外祖父。

“……還有呢？你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我們暫時也無法聯系皇帝陛下，至少在確定龐倍追不上我們之前不能聯系帝都，因為加密頻道會暴露我們的位置。”

一起靜默了幾秒之後，艾麗突然“啊啊啊——啊啊——”地大叫了幾聲。然後，她靠在椅背上，翻了翻眼皮。

頹然癱了一會兒，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我去睡一會兒，還要洗個澡！”

希禮也靠在椅背上。他們確實像喪家犬，可能更慘一點，龐倍的追兵也許很快會來。他搖搖頭，再次打開星域圖球圖。也許，目前，唯一安全可靠的路線，就是艾麗提議的那一條。

希禮又打開了星域圖球，他看著那些懸浮在空中代表著無數恒星、行星的小亮點，“一個連空氣都有毒的星球……球藻？很難想象我在那種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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