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三十五分，淺幕隊的常規戰鬥人員，隊長杜漠，前場攻手鹿飛，中場接應哈德良，後場迪普，還有曾經和鹿飛一起負責挑釁、發動第一波進攻的艾麗，帶著武器，拎著沒來得及穿上的皮甲，走進傳送鐵籠。

艾麗抓起那支斷手在鐵籠門口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幾個按鈕，鐵籠轟隆一聲悶響，順著鐵索直墜而下，每層之間的燈光依次從他們臉上閃過。

幾秒鐘後，鹿飛才問艾麗，“餵，這個人，是你帶來的？”

艾麗這才想起來，對哦，這個人還一直站在鐵籠一角呢。

那個被洛夫企圖施暴的年輕角鬥士，跟著希禮艾麗一起跑到了淺幕隊，但他沒有走進淺幕的大廳，一直縮在鐵籠的一角，直到淺幕的一群人在幾分鐘之後又一起走進了鐵籠，他還是縮在一角，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呃……”艾麗皺皺眉心，“這是個剛來的菜鳥，順路帶來了。”

這個年輕男孩穿的雖然是底層鬥士的衣服但很可能還沒來得及被戰隊挑選，稱他為菜鳥恰如其分。而且，這個菜鳥除了面目清秀之外暫時也看不出來有任何過人之處。

鹿飛一聽，頗為不客氣地揚起下巴，“餵——你叫什麽？”他說著上下打量這菜鳥，嗯，稀薄的存在感，清秀無害的面容，瘦削的身材，靈活的眼睛，纖細的手指……

這些特征在鹿飛看來，統統指向一個可能性：這菜鳥來角鬥場之前是個扒手。

鹿飛嘴角勾起，“我還不知道角鬥場連小偷都塞進來了。”

菜鳥對鹿飛的挑釁和奚落不置一詞，他擡起頭看了看艾麗，又看看杜漠，這才說，“我不是小偷。我叫小成。”

杜漠淡淡對他點了下頭，“嗨，小成。”

艾麗直到這時還是心神不寧，除了朱理的傷勢，她更擔心龐倍的追兵會比他們預想的來得更快。就像迪普說的，龐倍這時只要派幾架虎式戰機、甚至是幾架黑鷹直升機就能把他們炸成渣渣！

她皺著眉心，憂心忡忡對小成點了下頭，就不再出聲。

鐵籠猛地停止下墜，劇烈晃動一下又順著軌道橫向快速滑動。

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中，她的隊友們，每個臉上表情都很凝重，就連哈德良臉上的二流子氣都消失不見了，借著昏暗的燈光猛一看還英俊了不少。

“哢——隆——”

鐵籠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之後再次快速上升，艾麗看著控制面板上顯示的圖標，從懷中掏出臨走前小米遞給她的繃帶，一圈一圈纏在自己的雙手手心，鹿飛和迪普在她兩旁默默幫她把繃帶纏緊，系上死結，就像從前他們一起上場比賽之前那樣未來之當媽不易。

小成靠在鐵籠邊緣，胸口上下起伏，他死死咬著下唇，臉色異常蒼白。離他最近的哈德良向迪普身旁擠了擠，像是擔心這菜鳥下一秒鐘就會吐出來。

艾麗擡起頭，盯著頭頂明暗不定的光線。

在鐵籠即將進入他們頭頂傳來的光明前的一秒鐘，艾麗把懷中的槍取了出來，左手一拍彈倉，蜂巢狀的彈倉彈了出來，她用手指撥一下轉軸，再“啪”一聲把彈倉拍回去。與此同時，杜漠、鹿飛、哈德良、迪普，全都做好了戰鬥準備。

“哢——隆——”

傳送鐵籠停在了蘇芳角鬥場的核心——主控制室的大門之外。

鹿飛一把拉開鐵柵，艾麗率先走出去，對著控制室大門“嘭——”的就是一槍，金屬大門像被撕碎的紙片一樣四分五裂，帶著刺鼻的燃燒氣味和火焰飛了進去，重重摔在控制室地上！

“啊——啊——”

控制室裏幾個正在打盹的值班管理員被從夢中驚醒，有一刻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夢醒了還是在做噩夢！尖叫了幾聲，帶倒了身下的椅子，撞疼了自己，證明這不是一個夢是比噩夢更糟糕的現實之後，他們高舉著雙手自動自覺地退到了墻角。

“艾艾艾爺？艾爺？杜漠隊長？”

“你們要幹什麽？”

“有話好說！我們其實和你們一樣啊！別殺我們！”

艾麗晃一下手中的槍，聲音不高，語氣中帶點不耐煩，“閉嘴，都蹲到門口去。”

“是是是！”

驚駭欲死的幾個管理員不用艾麗多說自覺地把雙頭放在頭頂，矮著身子跑到了門口蹲下。

杜漠把手中的重劍劍尖朝下，輕輕一松手，“嗤”一聲，劍插在了地板中，屹立不倒。

他走向控制臺，布滿疤痕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覆雜表情，艾麗緊跟在他身後，心跳再次變得紊亂。

杜漠臉上的表情很快再度恢覆平靜，他將雙手放在控制臺上，垂著頭低聲說，“好吧，你終於有機會做點你本來應該做的事了。”他說著，把自己的左手，那只完好的肉掌，貼在了控制臺的一個小屏幕上，金屬右手同時拉動一個紅色的控制擎——

隨著一聲細小的“滋滋”聲，原本顯示著角鬥場內部各處電壓數據的小屏幕突然變成了紅色，然後，一道掃描波紋從上而下再從下而上掃描了杜漠的掌紋——

“喀——”

幾聲怪異的悶響之後，原有的控制臺向上升起，露出了隱藏在其下的另一層控制臺。

這層控制臺上布滿了灰塵和蛛絲，但所有的按鈕和控制擎都像新的一樣，完好無損。

幾個蹲在門口的管理員下巴都要跌下來了，他媽的……這他媽真的不是我在做夢麽？他們常年負責在角鬥場的比賽日控制戰臺，更換、輸送戰隊，但誰都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在他們操作的控制臺之下，還有一層控制臺！

杜漠伸手輕撫布滿灰塵的控制臺，手指輕微顫抖，他深呼吸了幾下之後，默默閉上眼睛幾秒鐘，像是哀悼著什麽，又像是和這臺機器說著什麽話。

然後，他轉過頭看艾麗，“來吧，孩子，啟動它！”

艾麗取出那支金手指，輕輕一按，指甲彈開，露出一把金色的鑰匙天武乾坤。

杜漠將手按在自己的機械眼眼眶外，取下了那只機械眼球，對準控制臺上的一個掃描屏幕，屏幕上的掃描波紋掃過眼球，發出一聲輕輕的“滴”，控制臺中央升起一個圓柱，緩慢旋轉，一朵十八瓣蓮花形狀的黃銅金屬鎖一層層綻開，最後，露出一個鑰匙孔。

艾麗小心翼翼將鑰匙插進去，輕輕轉動。

這一刻，室內鴉雀無聲，只聽到喀塔一聲輕響，隨後，又是充滿焦灼的無聲。鹿飛等人全都摒住呼吸，可所有人的焦灼這一刻是有聲的！下一秒就會嘶叫起來！

但這無聲而有形的焦灼只持續了幾秒鐘，就被一陣難以忽視、意味著什麽龐然大物的蘇醒的震動撕碎！

主控制室裏，門口蹲著的幾個管理員下巴已經碎在地上，他們再一次問自己，這他媽，真的不是我在做夢麽？

不止他們，就連鹿飛等人也震驚到了極點。

杜漠回過頭，對幾個傻掉的男孩子說，“我進角鬥場，是為了守護安德雷龍號。沒錯，蘇芳角鬥場，其實是一架戰艦，特樂賓大公希望命名它為安德雷龍，希望之光的意思。”

他說著，舉起文有獅頭的左手，在他手上，那個張口怒吼的獅頭之下，文著的數字是003，“我們一共有四個人。可惜，其他人都死去了。”

“這艘戰艦還沒有進行最後的實驗飛行，特樂賓大公就和維元帝國的特使簽訂了秘密協約，妥協了。但他並沒有告知帝國安德雷龍號的事情，他把它改造成了一個關押政治犯的地方，最初的角鬥士們，全是‘背叛’他的蘇蘭托軍官和特種兵。這，就是蘇芳角鬥場的開始。”

在他說話的時候，另一層震動開始了！

在幾個呼吸間，起初不易察覺的微小變成了難以忽視的震動，又緊接著變成了一場地震！一場海嘯！一場遲來了許久的憤怒！一場來不及哀悼就被深埋的悲壯！

這次的震動是從腳底不知道多深的地方傳來的！

這是一場積累了二十多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該爆發的震動！

這是一口不甘被咽下的怒氣和悲痛，在地下醞釀了二十多年，變為了咆哮。

本應被萬民敬仰的英雄淪為了小醜，本要將生命、年華獻祭給國家卻成為一場政治交易籌碼，這些人的英靈也許並沒如他們的肉體般消散，他們在冥冥間、在二十多年中目睹著這艘本該代表著蘇蘭托帝國最後一戰的尊嚴和壯烈的戰艦被閹割、被肢解、被當作娛樂場，被當成世間最為諷刺的的一場笑話……

現在，沈睡的英靈蘇醒了，他們的憤怒讓大地為之震動。

杜漠將機械眼球放回自己的眼眶，微笑了，“各位，現在讓我們試飛這艘戰艦吧！”

他說完，走到控制臺一側，在控制面板上操作幾下，一個小顯示屏彈了出來，“艾麗，來吧，試試看。你駕駛過戰艦麽？”

“沒有。不過——”艾麗看著屏幕，上面顯示的文字是安德雷龍號的操作指南。

不管是帝國還是聯邦，每臺戰艦的控制臺都會配一部操作指南，為的是在主駕駛和副駕駛都犧牲，見習駕駛員不得不獨立駕駛戰艦時如果遇到不熟悉的操作，能夠以“指南”為基本準則進行操作。

作為蘇蘭托自行研發的第一艘戰艦，安德雷龍號也采用了這種源自帝國的標配程序。

艾麗一手按在控制面板上，顯示屏上的文字以驚人的速度一晃而過，幾十萬字的操作程序在十幾秒鐘後翻動到了最後一頁荷香田園。

所有人再次目瞪口呆，鹿飛咽咽口水，幹巴巴說了句，“現在，我終於相信你不是純人類了。”

艾麗對他微笑了一下，抓住一個控制擎，“各位，抓緊扶好，接下來可能會有點顛簸！”

她說著，拉下控制擎——

“嗡——”

“嘩啦啦啦——”

“嘭——”

“啊啊啊啊——”

“臥槽這已經不是顛簸了艾爺這是他媽的過山車吧！”

在各式各樣的尖叫咒罵和各種各樣東西發出的碰撞聲中，蘇芳角鬥場，或者該說，沈睡了二十多年的安德雷龍號，突然醒來了！

像一頭饑餓了許久的野獸，它拱起背，晃動了一下腦袋，抖動掉在沈睡時落在身上的落葉和灰塵，然後仰起頭，張開巨口，發出嗥叫。

在角鬥場內部，在第一波震動中醒來的角鬥士們還處於完全的懵逼之中，一些人還在考慮，究竟是不是發生了地震，轟隆隆，就迎來了第二波震動。

這一波震動毫無禮貌可言，狂暴無禮地像頭闖進瓷器店的公牛，陳年的灰塵、藏在床下的裸女雜志、準備留在新年夜喝掉的酒、放在簡易家具上的日用品和簡易家具……當然，還有角鬥士們自己，在短短幾十秒內被顛的上下翻飛。

角鬥士、管理員……在角鬥場高層的賭場、投註站、紀念品商店和高級餐廳、賓館的工作人員……所有人全都醒了，他們感受到了久違的眩暈，只有在乘船出海，或是在乘著太空船穿越大氣層脫離星球引力時才會感受到的震動和顛簸所引起是眩暈。

希禮也感受到了這場奇異的震動。

早在艾麗和杜漠道出蘇芳角鬥場真正的“身份”之後，他就將進行手術的餐桌固定在地板上，此時，越來越劇烈的震動並沒給多克帶來什麽影響，多克的助手，小米，也只是稍微好奇，就繼續有條不紊按照多克的指揮，繼續進行手術。

這場震動來臨之際，希禮久久懸在心口的一口氣呼出大半。

看來，從來沒有正式試飛過的安德雷龍號的動力系統運行正常。

他握了握朱理的手，在心中默念：我們會成功的，我們會成功的，朱理。

希禮祈禱，這艘從未經過試飛的戰艦最好還有點能夠用的武器系統，那麽，他們能活下去的希望就又多了幾分。

主控制室中，艾麗拉下第二根紅色的控制擎，“安德雷龍號，準備——起飛！”

“轟——”

角鬥場中心作為看臺的的部分從地下猛地拱起，像是被一頭公牛猛地撞上了天，看臺周圍的幾個後來搭建的建築物，在轟然巨響中被變成了碎片四散紛飛，它們被這股隱藏了二十多年的力量摧枯拉朽般撕扯下來，毫不憐憫地扔在地上。

作為一架環形的戰艦，當安德雷龍號的全部六個核能引擎同時開啟，產生的巨大熱能和氣壓從環形中心釋放出來，將由鐵架和鉸鏈層層固定在中心的看臺沖擊起來，直沖向幾十米的空中，再在空中炸的四分五裂！

蟄伏在地下的部分，戰艦的身軀在這一聲巨響中也終於拔地而起，構築在其上的高級角鬥士的住所、貴賓看臺、給貴族女賓們尋歡作樂的豪華套房……這些附加在角鬥場最上層的建築，在一瞬間全部被戰艦起飛時的野蠻力量撕成了碎片，像從巨獸身上被抖掉的寄生蟲一樣摔下來，從空中摔落，重重砸在原本角鬥場周圍的街道上冷妃的平淡生活。

一些第二天準備比賽的高級角鬥士和付了重金前來尋歡的貴族女賓們是最為倒黴的一群人，有幾個女賓拉著仆人的手，不顧自己衣不蔽體，像被夢魘住了一樣狂呼大叫，又緊接著墜落，摔在地上，繼續大叫了幾聲後再被稀裏嘩啦從天而降的各種雜物：衣服、床墊、家具、美酒佳肴砸傻了。

比起這些從春宵中驚醒的貴婦人，高級角鬥士們的表現要鎮靜一些，但大多數人也不過是像傻瓜一樣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這個龐然巨物突然從地下拔地而起，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氣味，機靈一點的也不過是瘋狂地跑遠，周遭街道上的路燈在一瞬間一個接一個熄滅了，一片烏雲剛好遮住月亮，遠處的蘇芳城裏和蘇芳背後的山上似乎正燃燒著熊熊烈火——這一切都像個最荒誕的噩夢。

但是這個噩夢一直持續著。

角鬥場內部，艾麗在啟動戰艦引擎之前先鎖住了所有管理員居住的房間，此時，哈德良和鹿飛正帶著剛收繳的電擊槍巡視，順便集中他們認為可以信任的力量。

“我們……現在，要幹什麽？”站在艾麗身後的迪普咽了口口水，他面前，隔著巨大的玻璃，曾經的角鬥場正在緩緩升空，留在地面上的，是一個比足球場還大的深坑，坑中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全裸的古代角鬥士的塑像，三個裸女抱在一起的大理石噴泉，不知道是從羽絨被還是羽絨枕頭裏掉出來的飄飄灑灑的羽毛，燒著了的金色布片，還有不知從哪兒湧出來的汙水……

艾麗快速按下幾個控制按鈕，“你和隊長去檢查武器庫的情況，我希望這些武器還能用。”

迪普對著艾麗的側臉眨巴了幾下眼睛，再次咽咽口水，“艾麗，你從什麽時候知道角鬥場其實是一艘戰艦的？”

艾麗沒有回頭看他，繼續忙碌地操作著各式各樣的按鈕，“隊長第一次帶我們幾個去看高級比賽的時候。當時有個角鬥士從站臺邊緣掉進了‘絞肉機’——那玩意不是絞肉機，是其中一個引擎的散熱風機。那時候我就懷疑了。更早之前……大概是剛進角鬥場的時候吧，傳送我們的鐵籠，軌道，升降機，雖然很簡陋，但是我見過許多戰艦的殘骸中都有類似的設計。”

迪普徹底的，絕望的，從胸腔深處嘆息一聲，“完了。我必須得面對現實了，我真的一點當飛船設計師的天賦都沒有。”

杜漠輕笑一聲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艾麗斜著眼睛看一下依舊沒有存在感的小成，“你是為什麽給送到這裏的？”

小成張了張嘴，又抿緊了嘴唇。

艾麗沒再和他說話，低頭專心敲擊著控制面板。

她得讓戰艦快速飛起來，但是又不能太快，即使戰艦的一切性能都還可以用，二十多年間沈積的灰塵、一顆松掉的螺絲，一個失靈的閥門……天曉得還有什麽，沒準是一窩在某個管道裏住下的老鼠，或者，這戰艦根本就沒有完全完成——總之，太多的因素可能導致這場飛行隨時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滑稽收場，沒準當她升空到一百米的時候角鬥場就會自己解體，在空中碎成幾千幾萬片呢，最糟糕的是，操作手冊不是最終確定的，許多內容寫的是“待定”，她得不斷從類似的操作中推倒猜測正確的操作程序。

在這個關口，她沒心思和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攀談。

艾麗劈裏啪啦敲打著控制面板，摸索著怎麽能讓這戰艦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保持一整塊不散架，就在她全神貫註時，一個略帶輕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喲，艾麗，我們又見面了！”這聲音響起的同時，她聽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一聲細微的嗡鳴，那是鐳光武器蓄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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