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器另一端的朱理呼叫了幾聲沒有得到應答，立即拿起手邊的電腦。

顯示屏上是漁港附近的監控鏡頭組成的九宮格，畫面上，被蕾諾雅斬下兜帽的黑衣人身上閃爍著金屬光芒，他——或者該說“它”，轉過頭，似乎發現了離它最近的監視鏡頭，它黑色啞光骨骼的臉部像是被燒去了皮肉的骷髏，眼眶中閃動著兩簇暗紅色的光芒，它擡起左臂，對準距離它最近的攝像頭——

“啪！”那個鏡頭轉回的畫面變成了跳動的雪花點。

朱理不再看監控畫面，他站起身，提起自己擱在桌上的佩劍插在腰側，拉開艙門邁步走出去。

“殿下，您這是要去哪裏？”

就在朱理急於奔向座艙外時，希禮和薇露並肩站在了艙門之外。他們兩個顯然剛從外面登上這架小飛船，他們披風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流下來，滴在厚絨地毯上。

朱理不說話，只把右手放在了劍柄上。

“殿下，”薇露柔聲問道，“這個時候您不在寢宮中休息，背著所有人來碧兒尼斯號要幹什麽？”

碧兒尼斯號正是朱理的私人座駕，一架性能優越的小型飛船，因為是他私人使用，而朱理自從來到蘇芳後就根本沒時間私下出游，所以一直停在這個漁港的港口邊上。

朱理早料到他們遲早會找到這裏，但沒想到他們竟然在艾麗逃出王宮後的半小時之內就來了，這比他推測的時間要早挺多。

看來，希禮早想到了他會暗中幫艾麗逃走，沒準還提前在這裏布下了人手。

不，不對……

如果是這樣，希禮不會只和薇露兩個人來，顯然是因為他並不想動用更多的人。

朱理立刻明白了，這是因為希禮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艾麗“劫持公主逃走”其實是授意於自己，這會降低自己在屬下心中的威望。

哦，他還真是為了維護我的形象煞費苦心呢。

朱理臉上露出略帶嘲意的冷笑，“你們從我離宮那一刻就知道我究竟要幹什麽了，現在，讓開吧！”他說著，抽出了手中的長劍，將劍鋒指著希禮。

希禮從自己的披風中取出一臺平板電腦，他顯然是有備而來，也許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監控了這附近——他的顯示屏上也是這周圍的監控畫面！

朱理掃了一眼顯示屏，畫面中，艾麗竟然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逃出了黑衣機器人們的包圍。

她右手將刀插在一艘漁船的艙壁外面，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這只手上，然後，她奮力一蕩向上跳躍，左手將刀插得更高，兩手交換向上攀爬，圍攻她的那些黑衣人簇擁在舢板上，擠得太厲害，還有幾個被同伴給擠下了水，艾麗全身濕淋淋的，金發被雨水打成一綹一綹的，張口急促呼著氣，她向上看去，是高達十幾米的船艙外壁，上面除了“星空漁業”幾個彩繪大字之外別無一物，而下面，那些穿著黑鬥篷的機器人仰著臉，搭成人梯，一個接一個踩著同伴的身體向上爬去。

“讓開！”朱理大喝一聲，手中的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

希禮的臉色依舊平靜，一條細細的血線在他左臉側緩慢出現，仿佛憑空之中有一只手在他臉上畫出了一條細線，他的聲音沈靜中透露著陰冷，“殿下，你要去幹什麽？去繼續拯救她？像科夫邱亞國王‘拯救’丐女那樣拯救她？封她做你的王妃？”

“我只想讓她安全！”朱理勃然大怒，他收回長劍，左手顫抖著指著希禮，“你——希禮，你讓我很失望！艾麗欺瞞我，我是很失望，可是，希禮，你——你竟然私下寫信給陛下請求他密旨處死艾麗？難道這麽多日子以來，你對她一絲友愛都沒有？”

朱理的瞳孔收縮，眼中全是怒火，“是不是對於你來說，一旦沒有價值了，最方便最妥善的處理方法就是處死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前是怎麽想的？你覺得拿艾麗來當擋箭牌使蘇蘭托的舊貴們不敢輕易提起和我聯姻很不錯，所以才不阻止我征召她！可我期望你和她相處之後至少會對她有最起碼的友愛和尊重，我也確實一度以為你對她是這樣的……但是，你幹了什麽？你對艾麗可以這樣，那麽對我呢？你對我的忠誠會在哪一刻終結？”

“殿下——你怎麽能這樣揣測希禮？”薇露臉上現出鮮有的震驚和怒氣。

朱理看都不看她一眼，對希禮說，“我說最後一次，讓開，下一次我出手，絕不會只是看到這麽點血。”

“……”希禮看著朱理，胸口上下起伏，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跟朱理說，雙目之中也充滿憤懣不平，可是他嘴角繃得緊緊的，臉色蒼白，卻毫不退讓，一絲一毫也沒有後退。

“殿下！你難道從未懷疑過麽？什麽樣的人能夠在幾個月內從不懂格鬥技的生手變成能和你一戰的鬥士？”薇露猛地一拉希禮，站到了他身前，她凝視著朱理，又焦急又難過，“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和她的激鬥麽？”

朱理一怔，希禮抓住薇露雙臂把她拉開，低斥道，“閉嘴。”

薇露從懷中取出一個顯示板，上面是紅藍兩色的圖像，“這是對艾麗血液中的信息素的分析結果，她的MHC和你的MHC的適配程度，就像兩顆緊緊咬在一起的齒輪一樣！”

朱理看著顯示板上的圖像，他能看得懂圖像中兩色曲線所代表的意義，他也聽得懂薇露所說的話，可是，他頭腦中嗡嗡亂響，拒絕去處理這些接收到的信息。

薇露見到朱理這副突然間像是失去了魂魄的樣子，雙眼含淚大喊，“自然界中哪裏會有適配程度這樣高的一對男女？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她是專門做出來針對你的！她不是自然人啊！她甚至——甚至能不能算作是人都不一定！”

朱理連退了兩步，臉上的血色退得一點不剩，蒼白得嚇人。

希禮哀嘆一聲，扶住朱理的臂彎，半扶半引讓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殿下，我抽過艾麗的血液送回帝都進行檢測，最初只是出於好奇……”

好奇為什麽朱理和龐倍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為什麽會在和艾麗相處時都會出現信息素激增的情況。博若徹斯特家族男性散發出的性信息素帶有類似玫瑰醚的氣味，雖然極淡，但是獨特。

希禮沒有見過先皇和安德魯親王為同一個女人傾心的情形，但一個出身於帝國科技研究院，為了研究目的敢於改造自身的仿生生物學博士的好奇心是可怕的。

早在他發現博若徹斯特男性攜帶遺傳性的信息素基因時就偷摸對他能接觸到的所有皇室成員進行了收集生物樣本的猥瑣工作，獲得了艾麗的血液樣本之後他的腦洞大開，產生了“他們是不是對某一類女性特別容易產生性沖動”的疑問。

要證實他的揣測，其實也不太難，只要觀察、對比所有目標的MHC，也就是他們基因中的主要組織相容性覆合體就行了，畢竟，所謂的一見鐘情，拋除身份地位等等後天因素之後，其實就是發現對方基因中攜帶的免疫因子和自己結合後能使自己得到更為強大的後代，而產生的與對方共同誕育後代的欲望。

也就是說，MHC的適配程度越高，這對男女一見鐘情的可能性和與對方共同繁衍後代的意願就越高。

所以，他對艾麗和朱理的生物樣本進行了對比。

但對比的結果讓他吃驚。

艾麗和朱理的MHC的適配程度，就像薇露所說的，好像兩只緊緊咬在一起的齒輪一樣。

MHC的適配程度高到這種程度，絕無可能是自然的，這顯然是一方的基因特意針對另一方的基因進行了修改。

那麽，誰是不自然的，被修改的那一方呢？

只可能是艾麗。

這種針對性的基因修改，才使朱理在第一次看到艾麗時對她產生了強烈至極的、旁觀者無法想象的沖動和興趣，所以，希禮動用自己捕捉分析氣味的五感增強能力時，才會探測到濃烈的雄二烯酮等等信息素，而對於艾麗，朱理對她也有著極為強烈的吸引，他的氣息，那種博若徹斯特家族男性攜帶的、特有的信息素像一個控制閥，開關打開，她無法克制這種吸引力，所以她的雌四烯醇水平也同時激增。

“……也就是說，”朱理終於恢覆了一點神智，他開口之後聲音嘶啞之極，“艾麗和我……在一起，並非出自於她的真心或自願，而是因為她被先天設計成這樣的，而我，愛上她，也是無可避免的？”就像本能……

希禮很想修正這話，但是，他想了想，只嘆了口氣，“殿下，我很抱歉。我是在公主殿下到來那天晚上看到報告的，但我一直不能下決心要不要告訴你實情。我擔心艾麗是有心人放在你身邊的，可是，我又深信叛軍不可能擁有這麽高的科技，據我所知，雷安·瑞柏林在醫學院只待了不到兩年就輟學離開帝都，去做了雇傭兵，而和我同期的賽弗醫生，我相信那個【嗶嗶】狂魔最近一段時間還是將主要精力放在怎麽制造個性化的智能人造人，他對基因篩選和基因修改並不是很在行……”

朱理望向希禮手中的平板電腦，顯示屏上，艾麗已經接近力竭，她握刀的手臂搖搖欲墜，她的裙擺在狂風中飄散，再被暴雨和海浪狠狠擊中，她的腳尖在空中搖擺，在她腳尖之下，穿著黑鬥篷的機器人仿佛黑煙凝成了固體，不斷上升，有摔下海中的，立刻又由同伴補上，它們的個體好像並沒有太高的智商，可集體行動時目的明確，就像一群螞蟻，不懼危險，更不知死亡受傷為何物。

朱理深深呼吸一下，垂頭閉目。

原來是這樣麽？

難怪……

難怪他在角鬥場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會有那種奇怪的反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當時還問她，你曾經見過我？而她，顯然也對他感到震蕩。

對啊，她還說過……看著我時，有種類似不道德的感覺……

那種類似不道德的感覺，想必就是基因中所刻印的程式在啟動、運作時內心的反抗感吧……

啊……原來是這樣。

果然，她對雷安·瑞柏林，才是真正的……真正的愛情。

並非出自動物性的本能，而是，真真正正的，愛情。

可是——

朱理的雙手用力抓緊沙發扶手，指節都發白了，他緊緊閉上雙眼，摒住呼吸。

希禮和薇露緊張地註視著他。

朱理再擡起頭時，他眼中已經一片清明，不再有狂熱，也不再有傷痛。

他沈聲對希禮和薇露說，“謝謝你們，我太任性了，讓你們為我擔心了。”他站起身，呼口氣，“好了，現在回宮吧！希禮，你要繼續監視這裏麽？”

希禮楞了一下，喜出望外，“殿下，你想通了？”

“嗯，”朱理俊美的面容上浮現一個淺淺的微笑，“我想通了。”

希禮大喜過望，不過，他還是不敢放松，他試探著說，“那麽，我來駕駛？我們就乘著碧兒尼斯號低空飛行回王宮？公主殿下那裏我已經派了智能人和軍醫救走她了，她中了麻醉槍，但不嚴重。”

“好啊！”朱理毫不在意，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舒展一下雙臂，從口袋中取出一柄小飛船的啟動鑰匙，放在希禮手上，“你知道怎麽駕駛碧兒尼斯號吧？”

“當然！”希禮攥緊鑰匙。

朱理笑著拍一下他的肩膀，轉身坐回沙發上。

希禮走進駕駛艙前，又回頭看了看朱理。

朱理對他一笑，仿佛看出他對自己還有些不放心。

希禮訕訕一笑，坐在駕駛座上，插入啟動鑰匙，按下引擎開啟鍵鈕……

“轟隆——”

“嗖啪——”

小飛船的駕駛艙在希禮按下啟動鍵的那一刻和後座艙分離——封閉——以每秒鐘五十公裏的速度以四十五度斜線向上空推射出去！

同時，座艙後部的艙壁全部彈開，像成熟了鳳仙花種子一樣高速向四周彈開！

而朱理——他抱著一塊艙壁，向著艾麗掙紮攀爬的漁船飛射而去！

“殿下——”

“希禮——”

薇露站在四壁全無只剩下地板的座艙之中驚慌大喊。

不過，暫時，這兩個人誰都聽不見她的叫喊。

在駕駛艙中快速飛行的希禮氣得哇哇大叫！他怎麽就沒想到朱理給他的其實是緊急逃生鑰匙呢！只要一插上這鑰匙，飛船動力接通後立即就會把駕駛艙高速彈出，座艙也會像驟然綻開的花瓣一樣四分五裂彈開！

但在此時懊悔毫無用處，希禮當機立斷，快速在操作面板上噠噠噠操作期望能夠盡快聯系上護衛隊，幾秒種後他再次哇哇大叫，對著操作面板猛砸了幾下——朱理竟然提前加密了通訊系統！不花費一兩個小時，絕對無法解開。

希禮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小型通訊器，剛才用來召喚智能人把受傷的蕾諾雅公主給送走了，他摸向自己腰間，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啊啊啊——朱理你這混蛋！”希禮絕望而憤怒地大叫，他立刻想起朱理在遞給他鑰匙之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為他整理雨披似的碰到他的腰側一下，虧他還在感動於朱理所表示出的安慰！狗屁安慰！這是在順手牽羊！這是在盜竊！啊啊啊啊——

【嗶嗶——】

【嗶嗶嗶——】

【嗶————】【嗶嗶嗶——嗶嗶——】

希禮內心爆出一系列不可描述的臟話，咬牙切齒，如果他所猜不錯，朱理應該也提前鎖住了飛船的方向控制功能，他只能坐在駕駛艙裏等著著陸！

媽的，這是要飛到哪裏去啊——

他無助地坐在駕駛艙裏，再次發出絕望而憤怒的吼叫。

希禮憤怒而絕望地大喊之後回過頭，看到在他身後的空中，抱著一塊彈射出去的艙板疾飛的朱理拔出了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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