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百米——

艾麗曾希望在又一波敵人來襲之前，他們能夠取出車內的武器，最好是能夠找到榴彈。

她和他都清楚，如果沒有榴彈，不能將來襲的機器人一擊重傷，別說保護他們受傷的同伴，他們連自保都很困難。

可是，非常不幸，兩輛車中放置榴彈的武器匣都被卡住了，朱理鉆進一輛車中，用匕首試著想要撬開盒子。

艾麗聽到朱理用力時粗重淩亂的呼吸，機器人巨人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焦急之中，艾麗突然想要操作大機器人一把抓起朱理，越過廢墟積成的小山先逃到附近的建築群中，但是——她向車中看一眼，變形的車頂讓武器盒卡得死死的，朱理鬢角全是汗，鮮血從他虎口流出來滴在白衣上，他咬著唇，用匕首撬武器盒的縫隙。

他完全沒有想到過要扔下昏迷的同伴逃走……

艾麗心中一陣悸動，繼而熱熱的，心臟跳動時泵出的血液變得滾燙，流進四肢百骸。

她擡眼朝巨人腳步聲傳來的地方望去，三臺被稱作“收割機”的機器人呈箭簇型奔襲而來，它們左臂上裝著巨無霸機鎗，背後背著巨劍。

看來，來不及了。

暫時沒法用鐳光榴彈攻擊了。

“你先隱蔽，註意掩護自己！”艾麗對朱理喊了一句，操作機器人跳到車頭前面，舉起右臂，對準飛快奔跑過來的三架機器人，扣動扳機。

“噠噠噠噠噠——”

巨無霸機鎗噴出一連串子彈，像扭動的火蛇一樣撲向了三架機器人。

操控機器人的三名駕駛員看到隊友的收割機突然向自己開槍，都驚愕非常。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同伴的機器人被繳獲了，而敵人中，有人能夠熟練地駕駛機器人。

但這三名駕駛員顯然不是泛泛之輩，震驚只使他們的動作遲緩了幾秒鐘，他們反應過來，立刻操作著機器人快速躲避並且開始還擊。

艾麗指揮自己的機器人左右揮動右臂，快速向右側疾跑，想要把他們的攻勢多抵擋一會兒，至少暫時讓他們不再靠近朱理和她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隊友們。

機鎗中的火蛇不斷噴湧，三架新來的機器人對地形的熟悉程度不及艾麗，她在斷壁殘垣之間快速跳動，幾個起落就已經猛沖到對方左翼的那個機器人身前，“嘭”一聲，用斷掉的左臂狠狠搗在對手的駕駛艙艙門上！

這些專門用來戰鬥的機器人和她的泰坦最顯著不同，就在於駕駛艙。

為的是更好地看清周圍的環境，泰坦的整個駕駛艙都是用透明的合成材料制作的，因為B612星球上自然光的能見度有限，任何時候都刮著時速接近五十公裏的風，風中飄散著紅褐色的砂礫，所以駕駛者的視野要盡可能的廣闊不受阻礙；而雷安進一步改造的機器人，是要在普通的類地行星上用於戰鬥，而且多是陣地戰和巷戰，所以駕駛艙要盡量堅固，這樣就不能使用透光的合成材料，而是用了合金，駕駛員對外界的觀察，只能通過安裝在機身多個部位的視鏡將多角度的視野景象傳送到駕駛艙內的屏幕上再由駕駛員操作觀看。

艾麗奪來的這臺機器人，駕駛艙已經幾乎沒有外殼了，她坐在只剩下座椅和操作面板的駕駛艙中，仿若懸空，不用借助顯示屏，只憑肉眼觀察就有270度的視角。

和朱理拆開駕駛艙的時候她順便觀察了一下駕駛艙內部的結構，這時狠狠搗向的正是對手的艙門最脆弱的地方。

“嘭”地一聲巨響，對方的艙門被她的機器人的斷臂打破了一個洞！

艾麗抽手轉身，再旋身揮手，將右臂的巨無霸機鎗槍口就伸進了那個破洞，“噠噠噠噠噠——”

連串的火花在駕駛艙壁的縫隙之間不斷閃耀。

那名駕駛員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就再無聲息，艾麗的機器人收回右臂，機鎗的槍頭上仍冒著藍黑色的煙，槍身上面沾滿鮮血。

在她襲擊這架機器人的同時，對方的另外兩臺機器人像是再次驚得呆住了。

他們再度被驚呆，不僅是因為艾麗操作的機器人行動快如鬼魅，在幾秒鐘之內就又弄死了一個他們的同伴，更因為，在他們的通訊器中，萊特大聲喊道，“這女孩必須要死，她知道收割機的設計草圖！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她！”

驚訝、恐懼會造成人類無意識地呆滯，這種呆滯通常不會很久，可能只有不到一秒鐘最多兩秒鐘，但是，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一兩秒鐘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優秀的戰士在幾秒鐘之間能夠收獲許多生命。

在這兩名駕駛員驚呆的這幾秒鐘中，艾麗先是一串子彈打得離她稍遠的那架機器人不得不手中的巨劍當作盾牌連連後退，然後，她再一揮殘破的左臂，機器人左臂的肘部一下紮進了另一臺機器人的駕駛艙。

她正要收回手臂故伎重施幹掉這個駕駛員，突然背後被一陣巨力狠狠晃動——那臺機器人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她駕駛的機器人！她的斷臂還卡在對方駕駛艙裏，無法掙脫！

她聽到自己扔在駕駛座旁的通訊器裏這個駕駛員指揮同伴——

“快過來！她沒有駕駛艙保護！快殺了她！”

“是！”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艾麗腦中閃過許多思緒——

憤怒的——“我不能死！”

不甘的——“我才不會被你殺死在這裏！”

熱血的——“我也有誓死要保護的人！”

居然還有敬佩的——“即使死也要抱著敵人死麽？”

但是同一時刻，她的反應也快得讓自己都感到驚訝——她幹脆就勢也緊緊抱緊了敵人，雙腳奮力一蹬地，把對方壓倒在地上，在一片碎石亂瓦中朝著敵方另一名機器人滾動過去！

在駕駛艙中，艾麗一手控制操作鍵盤，一手抓住自己的鐳光槍，槍口塞進斷臂插在對方駕駛艙的裂口裏一陣連射。

鐳光鎗發出的光能射線射入人體中時無聲無息，但人體被射中後被巨大能量帶動著撞擊在駕駛艙上、駕駛艙的金屬材質、合成材料面板、走火短路的電線卻發出了各種碰撞聲、嗞嗞剌剌的怪異聲音，期間夾雜著駕駛員連續不斷的慘嚎。

那名駕駛員持續地慘嚎著，仍然死死抓著艾麗的機器人不願放手。

她和對手駕駛的機器人抱在地上不住翻滾，她的駕駛座搖搖欲墜，幾次咣咣咣撞在對手的駕駛艙殼上，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背後被巨劍砍中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知道對手的同伴此時緊跟在她背後正用巨劍不斷砍斫她的後背，很可能她的機器人後背已經一片稀爛，隨時會和能源裝置分離！

她的駕駛艙裏各種板材劈裏啪啦落下來砸在她身上頭上，許多本來已經被打得殘破的電線也在翻滾撞擊中掉了出來，就在她眼前幾公分的地方冒著火花，可同時，她也聽到一層金屬板後面，對手被自己的鐳光槍擊中後發出的垂死慘叫聲。

死亡就是如此靠近。它和我只有幾公分之隔。

我能聞到它的氣味，我能感受到它的溫度，我就是死亡。

“轟——”

又是一聲巨響。

她的背後一陣劇烈的震動。

艾麗聽出這是榴彈被鐳光槍發射出的聲音，朱理拿到武器了！

她精神一振，咬著牙用力拽回鐳光槍，把燒燙的槍身橫放在腿上，雙手操作著機器人，右手狠狠一拳打下，擺脫了對手的糾纏，重新從地上站起來。

在她背後，另一架機器人此時已經跪倒在地上，它像是心臟被猛獸挖走了的巨人，它的駕駛艙從側面被洞穿，金屬外殼的斷口上冒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鼓泡，那是金屬被高溫瞬間液化沸騰之後的痕跡，駕駛艙中冒著濃烈黑煙，空氣裏到處彌散的都是鮮血、肉體、金屬、塑膠、矽片被燃燒的味道。

艾麗的機器人站起來後，晃晃悠悠轉過身，對跪在一輛車頂上的朱理揮了揮殘破的左臂。

朱理雙手都是鮮血，但笑容依然燦爛，不知道他最後是怎麽把榴彈取出來的。

這時，他手腕上的計時器又“嘀”地清脆響了一聲。

“還有三分鐘。”他低聲說。

“嗯。”艾麗忽然感到一陣疲憊。從他們遇襲到現在，不過過了幾分鐘時間，可是她累得像打了一場擂臺賽。

她的兩只手臂，手掌，指尖，都在無法控制地輕微發抖。

“現在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底牌了……”朱理的聲音依舊沈靜，帶著奇異地安撫作用，他擡頭望著艾麗，“你怎麽樣？很累麽？”

艾麗對他微笑，“還好。”她又看了看他，忽然咬了咬下唇小聲笑道，“要是你能親親我，我就更好了。”

夕陽的金輝投射在朱理身上，他的白衣上又是汙漬又是血跡，他一向梳的一絲不茍的柔順金發這時也被汗水和血漬粘著，甚至他右臉上還有一片黑灰，可是艾麗覺得他比什麽時候都讓她心動。

朱理輕笑一聲，從車頂上跳起，艾麗向他伸出那支殘破的左臂接住他，轉動手臂把他帶到駕駛艙前面，他左手扶在駕駛座上，把臉湊到她臉前親了親她的嘴唇。

艾麗看著朱理的紫藍色眸子，那上面映著金色的光輝中還有不斷扭曲升騰的硝煙。

一陣沈重的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朱理轉過身，重新架起鎗，剛才取出的榴彈還剩下三顆，從腳步聲判斷，來的機器人目前只有一架。

五架機器人的骸骨倒在殘破的建築物和廢墟之間，被榴彈破壞的駕駛艙仍舊冒著黑煙和火苗，四周倒塌的建築物許多還因爆炸在燃燒，熾熱的空氣輕微扭動著，夕陽的金光讓彌散在空氣中的嗆人粉塵像是金粉，不知誰家的羽毛墊子不知在何時被什麽東西打爆了，白色的羽毛漫天飛舞，熱空氣的流動讓它們在空中漂浮不定，有一些羽毛燒得焦黑，和民居中各種燃燒物的灰燼一起像灰黑的蝴蝶一樣在扭曲的熱空氣中飄散飛舞。

那架機器人邁著穩健的步子，穿過灰燼和塵土，踩著建築中的鋼梁骨架，民居中的木質家具殘片，發出的聲音像是被放大了數倍的折斷芹菜桿的聲音。

它走到了距離艾麗和朱理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艾麗明白了為什麽它的腳步聲和其他機器人來襲時不大一樣了。

這臺機器人，比之前的幾臺更為高大，不僅如此，它身上還有紅色和白色的塗裝，它左臂上也沒有安裝巨無霸機鎗，而是一個邊緣鋒利的圓形盾牌，除了右手提著的巨劍，它的背後的武器架上還掛著一柄巨劍。

那機器人的駕駛員也和剛才的幾位不同，他沒有立即開始戰鬥，而是在通訊器裏問艾麗，“請問，這架收割機原來的駕駛員在哪裏？”

駕駛員的聲音是一個年輕男子，可能年紀不會比艾麗朱理大很多，但語氣很平靜。

艾麗下唇抖動一下，然後冷漠回答，“紅石麽？她當然死了。”

機器人碩大的頭顱輕輕垂下，那個年輕男人輕輕自語，“她還是個孩子……她瞞著我來了……她才十六歲……”

他說著，機器人猛一擡頭，左臂的盾牌“嗖”地化為一團白影向朱理飛去——

艾麗一甩左臂，朱理騰空跳起，在空中對著機器人胸部的駕駛艙“嘭”地一發榴彈，後坐力讓他倒飛出去，艾麗操作的機器人身形一晃已經擋在了他前面——

“嘭——”

“鋥——”

榴彈爆炸的聲音中混合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就像一只電鋸在拼命割裂鋼板。

“轟隆——”

一聲巨響，新來的機器人右臂高舉巨劍，劍鋒上纏繞黑煙，黑煙下金屬鼓起一個個氣泡，仿佛被灼傷的肉體，榴彈的碎片帶著高溫向四面八方散去的同時，艾麗那架機器人的左臂又被割斷了一截，殘臂切口像鋸齒一樣，斷掉的電線、電路、晶片從殘臂斷口垂落下來，閃著火花嘩嘩啦啦紛紛落在地上，幾乎像是在流動著金色的血液。

艾麗不退反進，她像是根本沒發覺又或者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左臂幾乎已經要從軀幹上掉下來了，她的機器人右手平端著巨無霸機鎗，“嘭——”“嘭——”“嘭——”“嘭——”一發一發開著槍，每一槍都打在對手機器人頸部的同一個位置，打得它不由自主不住輕微向後晃動。

大機器人左臂一揮，切斷艾麗左臂的盾牌回到手中，它舉起盾牌擋在艾麗射擊的曲線上，另一只手舉起巨劍——

“嘭——”

它剛一做出這樣的動作，艾麗的機鎗立刻改變目標，可以比擬小型炮彈的子彈打了盾牌邊緣之下，駕駛艙的位置！

原來，她已經計算了盾牌能夠遮擋住的最大範圍，剛才連射頸部其實只是佯攻！

大機器人中的駕駛員在剛才已經聽到萊特說了，這女孩知道“收割機”的設計圖，但是他所駕駛的是新型，她卻很快發現了新型的弱點——更加高大的軀體和頸部之間一旦被擊中機器人的身體就會失去平衡，放置在頭部上的觀察鏡頭就會不住晃動，使駕駛員無法收到清楚的畫面，更不可能做出準確的有效進攻！

她的心機讓他心驚。

他揮動盾牌和巨劍，像角鬥場的底層鬥士那樣一邊防守一邊發動攻擊。

收割機最大的優點，也最讓帝國軍事研究院頭痛的地方，就是它的反應速度和行動速度非常快，快到幾乎可以超過真正的人類，完全不存在前代機型笨重遲緩的缺點，同時又擁有人力無法企及的力量，這種力量加上非凡的速度，就非常可怕了。

艾麗和這個機器人現在的搏鬥，就像兩個角鬥士的死鬥。

兩個巨人角鬥士之間的死鬥。

她在蘇芳角鬥場的時候經歷過許多亂戰和擂臺賽，對於角鬥士之間的搏鬥非常熟悉，但是，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左支右絀。她所操作的機器人失去了幾乎整個左臂，不但平衡難以控制，而且也無法像對手那樣雙手作戰。

她大叫一聲，操作著機器人沖上去，巨無霸機鎗幾乎是抵在對手的盾牌上連開幾槍。

可是——

彈匣裏傳出哢哢的空響！

彈匣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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