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理坐在禮車裏，咕咚咕咚咕咚連喝了兩杯冰水，終於覺得亂跳的心平靜下來了。

車窗之外，宮中宴飲的柔靡樂聲依舊悠揚傳來。車隊在彎曲的街道中走了很遠，可那樂聲似乎始終縈繞在朱理耳畔，又似乎，此時，整個世嘉都沈浸在宮中的音樂聲中，歌舞升平，良宵月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朱理早在乘車之前，康德等人就已經叫了一名軍醫，在車中為他做了基本檢查之後，軍醫對隨侍在一旁的康德說，“殿下身體正常，沒有毒素反應。”

康德長舒一口氣，朱理卻皺眉問軍醫，“你確定？”

軍醫無辜地把手中的便攜式血液檢測板給朱理看，“殿下，確實如此。您只有一些荷爾蒙的水平偏高，除此以外，並沒有任何不良的反應，毒素的檢測結果也全是陰性。”

朱理和康德一起皺眉。

這曲元女王，你說她蠢吧，下藥這種事她倒是做得真高明啊，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麽下藥的，更不知道她用的到底是什麽香料，血液樣板中竟然完全查不出毒素反應。如果不是女王自己承認的話，根本無證可尋。

而涉及女王的指控，總要講究證據的，不是麽？

朱理不怒反笑，沒關系，他會弄清楚的。

朱理回到行館之後，康德等人自去完成輪值交接。朱理還特別叮囑了人回到王宮，一定要把希禮照顧好。

今夜在行館中換值的是柳津，他一見朱理帶著護衛回來了就馬上走過來，“殿下，您還要用一些夜宵麽？廚房準備了幾樣點心。”

這種宴席雖然熱鬧，但是朱理從來不會在宴席上吃什麽東西。常跟在他身邊的人都有經驗，早就會備下幾種他喜歡的食物。

朱理搖搖頭，“我累了。”

他走回正院，站在院門口時心又不期然地怦怦亂跳起來。

朱理皺一皺眉，想要再召軍醫，可是又一想，即使軍醫來了也查不出他有什麽異狀，可是叫來軍醫，艾麗肯定會被吵醒。

他一進了第一層院子就擡頭看看內院中二樓的窗子，裏面一絲燈光也沒有，想必艾麗早就如他叮囑的那樣“不必等他回來”自己睡了。真是的。

朱理心裏帶著點小郁悶，我是說了不必等我回來，你就真的不等我回來了啊！

他一邊嘟著嘴上樓，一邊又暗暗笑自己，剛才這想法，矯情得簡直就和瞬凝歌中唱的，“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一樣嘛。他呼口氣，聞到樓梯四周似乎有種奶油似的甜香，但仔細嗅，又聞不到了。

他回憶著那首歌的曲調，沿著樓梯向上走，樓梯中央由上至下鋪著厚厚的織錦地毯，用黃銅桿固定，走在上面悄無聲息。

朱理每上一層臺階，就覺得空氣中那種隱隱約約的，類似香草冰淇淋化在手指上的氣味更加濃了一點，當他發覺自己竟然在無人的走廊裏輕聲哼唱著那首“思無邪”的調子時，立刻嚇了一跳，他忍不住把頭靠在墻壁上自哂偷笑，然後自問，我這是怎麽了？怎麽如此失態？曲元的甘蔗酒後勁確實挺大，但我這樣可算是失態了啊……

守在樓梯邊上的智能人女仆在他走上來時就無聲行禮，想要走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服侍。朱理揮揮手讓她回覆到待命的狀態，自己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他不由自主深深吸氣，想要追尋那絲無影無形的香甜氣味。他楞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哦，這個好聞的味道，不就是艾麗身上的麽？

她不管換了什麽沐浴液、洗發水，最後身上還是會有這樣的氣味。

他也曾問過她，自己能聞到類似奶油的氣味麽？她反問他，知不知道他自己身上有種類似玫瑰花的香味？

真是可笑。我是喜歡玫瑰花的氣味，可是我用的蘭藤是一味稍帶辛辣的沈郁合香啊。

他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先在會客室的小沙發上坐了幾分鐘，才脫掉外袍，走去沐浴。

他用微涼的水淋浴洗漱之後，心中的那種焦躁之感沒有平靜，反而越來越有難以抑制之勢。

朱理披上一件外衣，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在床頭小桌子上的小瓷碟子裏摸到幾塊薄荷糖。

他自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薄荷糖也是特別按照他的喜好制作的，不很甜，還略帶微微甘草苦味，也不像尋常薄荷糖那樣辛辣。

朱理放了一塊糖在口中，沒過一會兒口腔和喉嚨裏都是冰冰涼涼的了，他再從長頸瓶裏倒了一杯水慢吞吞喝下，薄荷糖的那絲冰涼之意就從胃部彌撒開來。可他身體中那股燥熱絲毫不減。

他從床上站起來，在自己臥室裏轉了幾個圈，竭力想要平靜下來，但是那種最初發現身體有異時的各種感官忽然都變得敏銳驚人的感覺又卷土重來，他只覺得鼻端聞到的全是艾麗身上那種特有的馨香，即使躺在床上，皮膚觸及柔軟被褥時，也會感到似乎全身每寸皮膚都饑渴無比，讓他口幹舌燥，煩躁不安，他又從床上跳下來，走來走去，卻發現自己來來回回都停在他臥室角落那扇用黃銅裝飾的小木門邊上，門的另一邊，就是艾麗的臥室。

朱理覺得自己似乎出現了幻覺，在一片幽暗中，似乎能看到淺粉紅色的煙霧裊裊從木門的黃銅鎖眼中飄散出來！

那道粉紅色的煙霧變成一團雲朵，籠罩住他，他耳朵邊響起的是艾麗說話時的聲音，似乎她此時正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朱理嚇了一跳，趕快平心靜氣，背對著門坐下，閉上眼睛。

他無法理解為何揮發性的香膏會有這樣持久而強烈的效果。

因為他不知道他聞到的是真正的蘇合香，用正確的方法調制、使用的蘇合香。

這味合香自從被禦香師合出來之後，長久以來就被認為是助興的神奇香料，但對於不了解它功效的人來說，這一直是迷思，就像蘇芳貴女們認為角鬥士的激鬥之後的汗液能夠促使她們得到一個身體健康的後代的效果，而某些地方的人則堅信用老虎的腿骨所制成的藥膏可以使風濕病人痊愈。

對於文明高度發達的帝國人民來說，這些都是充滿異國情調的傳說，但這並不妨礙帝國貴族高價買來蘇合香的香丸，可是，用過這香丸的人卻失望宣布，這味合香的香味確實幽雅不俗之外，不過，並沒有什麽傳說中神奇的效果。

帝國的貴族老爺是買到了真的蘇合香香丸，可是沒有懂得調制使用蘇合香的禦香師，只是將香丸像普通昂貴合香那樣加熱或燃燒，完全是暴殄天物。蘇合香，使用的步驟相當覆雜，要用香者先服食一種名叫“朱角”的藥材，服藥一刻之後，再將蘇合香丸磨成的粉末以煮沸的泉水沖泡，使香氣蒸騰，使用者吸入香氣一刻之後，再將以醇酒、杏仁油等將磨好的香粉混合成膏，塗抹在用香者的衣物或是皮膚上，香料和酒精、杏仁油混合後再次揮發，吸入，蘇合香才開始起效。

根據服食朱角時所用的湯水不同，蘇合香的持久性又有不同，若是用香者以清水服食朱角，則需要要大約一個小時後才會見效，香效持續時間並太長，通常一兩小時後效果就會逐漸消失，但如果是以烈酒送服，則見效非常之快，而效果持久，通常要等酒精在體內代謝完畢才會不再受影響。

朱理閉著眼睛，想要靜下心，可是他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各種關於艾麗的念頭紛至沓來，一會兒是她第一次在蘇芳行館對他巧笑嫣然的樣子，一會兒是她第一次在角鬥場和他相遇時的樣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她和他幾天前坐在車裏時的樣子……不管她穿著什麽樣子的衣服，不管相遇的場景是在哪裏，很快他的頭腦就會營造出各種艷麗綺思。

朱理捂住頭，頭痛般地哎喲一聲向後靠去——

咕咚一聲，他一下倒在了地上。

朱理忍不住輕笑一聲，原來，艾麗並沒有鎖上這道小門，門只是虛掩著的。

朱理坐在地上，猶豫了不到一秒鐘，走進艾麗的小房間，輕輕把她放在桌前的小椅子搬到她床邊，坐下靜靜端詳她睡覺的樣子。

他對自己說，我只是看一看她，然後我就走，什麽都不做。

在她醒來之前我就走，這樣，不算有違君子之道吧？大概不算吧？唉呀，管它的。醉酒也不是君子之德，可我現在已經醉酒了。

他垂著頭，艾麗的房間沒有窗簾，她也沒有關上窗外的木格，也沒拉上窗簾，投進房間的月光又比朱理臥室中的亮了許多，她的睡顏甜蜜極了，鉑金色的頭發在月光下幾乎完全變成銀色的了，柔軟又蓬松，像在蘇芳街頭看見的小販用砂糖攪出的絲一樣，那個糖叫什麽來著？紮在一根細竹棒上，像雲朵一樣的……哈哈，睡在棉花糖上的艾麗。

他又看看她的嘴唇，嗯，睡著的時候也是這樣微微嘟著呀，哎呀，她眉心還有點皺著呢，像是在夢裏跟誰在生氣鬧別扭的樣子，嘿嘿，不會是夢到我了吧？啊，看起來又像是在準備要親吻一朵看不見的花。

再看看她的睫毛，又長又翹，平時好像沒發現她睫毛這麽長，唉呀好想去碰碰。

碰碰吧，碰一下她又不會醒。不會醒，對吧？那就碰一下吧！

哎呀她翻身了……

她的頭發散在枕頭上，銀絲一樣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光。

啊，她的腦袋現在看起來就像一朵小蒲公英，嘿嘿。

朱理俯低一點，去吹這朵可愛的小蒲公英。她的散亂發絲被他輕輕吹起，又輕輕落在他臉上，弄得他癢癢的。他嘿嘿一笑，又對著她的頭頂輕輕吹一口氣。

艾麗睡得朦朦朧朧時似乎聞到一股冰涼清甜的氣味，還微帶熱氣，像熱風一樣，不斷吹在她臉上頭上，她一睜眼，看到一個黑影坐在她床邊，嚇得她“啊”一聲低叫，她剛要跳起來，那個黑影撲到她身上，小聲說，“是我。”

她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又放松了，可是心臟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恢覆，仍然撲通撲通亂跳著。

她有一秒鐘恍惚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另一個夢，直到朱理埋頭在她頸間蹭了蹭，她才真的確定不是在做夢。

“你回來了？”艾麗抓住被角，有點疑惑，朱理的樣子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

“嗯……”他合身過來，一半躺在她的小床邊上，一半壓在她身上，垂著眼睛看她，忽然嘿嘿笑了一聲，伸出右手在她唇上一按，“張嘴。”

艾麗這時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聞言就乖乖張嘴，朱理塞了塊小小的薄荷糖在她嘴裏，她楞一下，含糊不清問他，“你喝醉了？“朱理嚴肅地搖搖頭，又嘿嘿一笑，笑了笑，呆呆看著她，半晌說，“你真好看呀。”

艾麗這會兒醒的差不多了，看出朱理這是真的醉了，不僅醉了，好像還醉得不輕，她想要坐起來叫人，可是朱理見她一動，急忙用雙手壓住她身上的被子的被角，低聲說，“別動。”

艾麗又一楞，“朱理……”她只叫出他的名字，他的臉就貼過來，先用自己的唇角輕輕碰碰她的唇角，像是蝴蝶落在花朵上都會翕張翅翼和花朵打招呼一樣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不問而入。

清甜中還略帶一絲苦澀的薄荷糖那股冰涼氣從艾麗口中躥到她鼻腔，又散發到她胸腔，再散到四肢百骸，她像突然間冷到了似的打了個哆嗦，然後身體四肢反而柔軟得像融化的糖一樣了，她輕輕抖了抖，想要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肩頭，又覺得自己好像是想要打個噴嚏似的，鼻子胸腔都癢癢的。

過了一會兒，朱理稍微停下，他低頭看一看她，小雞啄米一樣啾啾啾親親艾麗的臉頰額頭，然後，半側身躺在她邊上，一條腿斜斜壓在她身上，勾著脖子伸到她頸窩聞了聞，笑嘻嘻說，“艾麗你身上有種冰淇淋化在手上的氣味……”他嘴唇貼在她耳朵邊上絮絮說著，又把頭拱在她頸窩上亂蹭一頓。

艾麗感到朱理的頭發還微微帶著水汽，有點濕，像是剛沐浴完，他柔軟的頭發弄得她癢的不得了，可是還用兩手拉著被角不讓她掙紮，把艾麗弄得又氣又好笑。

她以為他鬧過這一回就該收手了，哪裏知道她剛要開口說什麽，朱理又湊過來，低聲說，“別出聲，薇露在隔壁，別把她弄醒。”

這下她看出他真的是醉了，他像是以為他們是在蘇芳的行館裏，在那兒，薇露才住在她和他之間的那房間裏。

這個小房間本來就是給仆人為主人守夜時準備的，所以小得可憐。

室內除了床之外只有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衣櫃，浴室也很簡陋，床必須貼著墻放，睡一個人都勉強湊合，現在躺著兩個人簡直是過分。

艾麗被擠得有點難受，她正想讓朱理起來，沒想到他突然“嗚”一聲委屈地趴到她胸口，撒嬌似的說，“你都不知道剛才曲元的女王怎麽欺負我了！”

他靠在她肩上，用“寶寶委屈，可是寶寶堅強”的語氣把女王是怎麽陷害她、非禮他的事兒給說了一遍。

說完，還可憐巴巴看著艾麗，和向主人搖尾巴撒嬌的小狗就差了一條尾巴，一臉“求安慰”“求順毛”的表情。

艾麗呆了一秒鐘，心裏爆出一朵蘑菇雲。

太可愛了！

朱理這樣子太可愛了！

怎麽能這麽可愛呢？

他平時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頭發這會兒還微微潮濕，淩亂地垂散在他光潔的額頭上，在月光下反射出銀絲一樣的光，他的眼睛也仿佛含了水分，濕漉漉的，水光瀲灩，平時總是抿得緊緊的努力表示“我很嚴肅”的雙唇這時候帶點孩子氣的微微翹著——哪裏還有半分第一次在角鬥場的戰臺上初見時那個冷酷如殺神的龍騎士的樣子！

從剛才朱理驚醒她開始，她就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各種氣味，曲元特產甘蔗酒的芳冽酒香，他本身那種類似玫瑰的香味又比平時濃郁了許多，此外，他身上還有一種她不熟悉的，但是奇異的香味，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弄得她心裏隱隱約約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小手騷動了一下，可又說不清到底哪裏癢癢的。

她呆呆地、激動地看了他一會兒，知道自己心裏為什麽癢癢的了，她胸腔裏跳動的心臟好像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只活著的小動物，毛絨絨的，活潑亂跳，打著滾，還唱著歌。

朱理今天晚上因為醉酒卸下了他平時所有的高傲、莊重，表現出了她從未見過的的一面，簡直可愛的讓她無法招架。

於是，艾麗按照自己的理解，安慰一下委屈的朱理寶寶。

不料，朱理的面色一下紅得在朦朧月色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點羞澀又有點驚慌，“你你你你……你怎麽……”

艾麗看著他，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嗯……原來你不是這個意思啊……”

朱理羞澀笑了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